风铃祭——第四章
长安城内。
转眼已出征几日,我汉军捷报频传,长安城里的大小食馆中,都在唱说着三个词,卫大将军、霍将军、李将军。虽然远隔千里,但在人们的谈笑中我似乎感觉到了他们的每一次呼吸,似乎他们就在眼前,心里是安稳的。
二哥按照规矩暂且代替着上朝,本来陛下也清楚这只是形式上的,是做给其他人看到,所以不曾委以大任,只是有要事决议时让他也表个态。但没想到长公主竟向陛下美言,让二哥专管各官员的通商行径,此官位要么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跟着腐败,要么顶着漫天的弹劾强硬地走下去。显然,无论是我个人或是二哥,都会选择跟着过那金迷纸醉的生活,虽是下策,虽也无奈,但可以避免家族被孤立,一切还能从长计议。
莫途因为与大公主的婚事,在朝中的名声越唱越响,生意也越是兴旺,所以他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定为二哥监察的首要目标。他到家中作客的频次也从几乎为零变到几日一次,从稀客变为常客。
我虽然知道他常来,却一直避而不见,既是因为家规,更是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所以我索性专心呆在小院子里,他一来,我就在院里干些无聊事消磨时间,我以为这样可以慢慢的淡去他的身影。
微风踏过院门,吹起地上的几片槐花瓣,几朵白在空中曼舞,简洁的纹理在阳光的映照下更加清晰明了。杯酒赏花,我随手抚琴一曲,伴着这落花在风中起舞,人迷花醉,醉人迷花。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看来小妹的指法有进步啊!”二哥突然走进了院子,身后似乎还有一个人,是他?我把目光再次放到琴弦上,不敢看向远门。
二哥停在了院门口,对后面的人说:“好了,我不打扰了,先告辞。”二哥挥手示意院里的婢女都出去。
那名男子向二哥行了个礼后向我走来,我努力地把注意力集中在琴上,却根本不听使唤,心思全放在了那个人身上。
莫途走上了高台,一步一步缓缓走了过来,坐在了我的身后,两只手从后面慢慢伸到了我的手旁,他的身体几乎贴在了我的背上。我下意识的缩回了双手,他却又抬起我的手,放在琴上,轻轻的在我耳旁说道:“不管你是弹给谁听,我想对方也不愿意听见这种琴音,我带着你弹一遍。”话毕,先是他的右手握着我的右手轻弹了几下,进入高潮后,他的左手也握着我的左手配合弹奏,我们的脸靠得很近,只剩下一个拳头的空隙,随着琴声的跌宕起伏,我们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在那一串串灵动的白色下面,青萝倚树,绿叶托花。
一曲完毕,莫途紧紧搂着我的腰,我在不知不觉间也把双手搭在了他的手上。莫途的身体贴在了我的背上,轻轻的问:“愿意听我为你弹曲吗?”
我微微地笑着:“愿意让我一直靠着吗?”
莫途的嘴唇贴在了我的脸上,许久后才离开。他的手挑动着琴弦,是那首清晨的巷间回荡的曲子,但此番听来,倒是别有深情,正是曲中所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二哥怎么会答应你?”
“答应我什么?”
“来见我。”
“难道你爹没教过你牵制这样东西吗?”
“大哥说过,所以你是威胁我二哥吗?”
“生气吗?”
“噗!”我笑着说:“才没有,只是没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我的确是魔,一个栽倒在你手上的魔,无论如何也要缠着你的魔!”如果说莫途之前的语调还算柔和,那么这一句显然过刚,语气里夹杂着一股力量,每个字都是重音,狠狠的凿在了我的心上。
“大哥说的话果真没错,你们都是一群豺狼。”
“可怜你这只羊被我们围着。”他慢慢地梳理着我的头发。
“反正我也能理解,一切都还好。”
“听说你们家那几位大将军都频获大捷,你想好了怎么和他们庆祝没?”
“莫大人,你什么时候开始那么关心我家的事了?”
“我只是想知道哪天不该来你家。”
“哈哈哈,我还一直以为你胆子很大呢,没想到你还会怕他们!”我挣开了他的双手。
“爱上你已经够大胆的了。”他又一把抱住了我。
“那你迎娶公主这事该怎么说?”我转身向后一扑,把他扳倒在地上,向他鄙夷地笑了笑。
“我不爱她。”他用力抓住我,把我整个人放在了地上,两手紧紧压着我的双臂,是我不能动弹,“不要跟狼斗。”
“那你就不怕同时失去我吗?”
他整个人压在了我的身上,此刻我们的鼻尖碰在了一起,“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走太远。”
“婚期是什么时候?”
他闭上了眼睛,“终究你还是要问这个。”他向旁边躺下,我的身体总算是可以放松下来了。“陛下的意思,应该是在庆功宴之后。”
听到这话后,眼眶你瞬间装满了泪,还好是躺着,尚且没流出来,让它慢慢地又流回去吧。
範夫人城外。
金日磾在汉军开始反攻的第二天清晨,把那个木盒放在了阿提雅的帐前,然后自动请缨去领兵作战,他还给阿提雅留了一封信。
我敬爱的公主,
臣金日磾万分感谢公主的美意,但实不敢收下,保卫家园是一名将士应尽的职责,臣身为我大帝国的将军,不应该逃避。至于大殿下让臣好好活着,臣定会遵照着办到,臣定能守诺,还望公主不要海涵。
天涯,海角,愿我三人共聚。
臣金日磾
金日磾自知大王派他去是为撤离争取时间的,真的如大殿下所说,他会是几万冤魂中的一个,他将会把自己的尸首安放在了这片荒漠上,他从小到大想去汉朝的心愿却没实现。
霍去病和李敢的军队率先占领了制高点,把金日磾的军队围在了山坳间,大王似乎知道此战多半是败,所以也没有增援,也没有下令撤退,金日磾与全军的战士眼看着是在等死。
入夜,汉军帐营里向四面八方飘送着男儿的歌声,而匈奴的军营里却是极大的反差,大家连气都不敢大喘了。金日磾坐在书案前,轻轻擦拭着面前这把陪他征战沙场的刀,听着汉军那雄壮有力的歌声,这一晚,恐怕不会只有他一人,第一次竟感到敌军的亲善。大概是因为孤独,是因为大王的舍弃,他们都向往着汉军那份人情味,也向往着那几个让整个大漠畏惧的名字,大家都在想象着他们的英姿,似乎是敌是友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们知道除了死,好像没有其他选择。
漫长的夜过后,夜的温柔也不见了,当太阳升起时,又是一番挣扎。
“金将军,不好了。”一个兵卫冲进了金日磾的帐中,“有人在我们的营地挂满了白旗!”
金日磾缓缓坐了起来,“是我挂的。”
“啊,将军你这是……这……”
“这仗再打下去也是让你们受苦,倒不如早早归顺,和汉军一起大吃大喝,当个有头面的将士。你去跟大家说,不要慌乱,今日要穿戴整齐,这是大家当匈奴将士的最后一天了。”
那个兵卫突然跪了下来,“将军,我们不怕死,我们不要将军您委屈在汉军手下。”
“你们不怕死,但是我接受不了你们白白受死,都是好汉一条,到了汉朝定能受到重用,出人头地,你们的前程我可不愿意轻易断送,投降,虽是败,但最起码大家都保住了自己的未来,还没做的事还有时间去做。谁也不许去送死,都要服从命令,投降,这是军令,你们都给我好好遵从。”话毕,金日磾又躺下,闭目养神。
那个兵卫掀开帐帘出去时,帐外已站满了人,大家都沉默着,慢慢地散去,回到各自的帐中,开始整理各自的东西。
晌午时分,汉军派来了使节,请金日磾到营外商议归顺的相关事宜,金日磾才起身洗漱,精神爽朗地去见卫青和霍去病,那两个他所崇拜的战神,那两个不知多少次与他会战的枭雄。
进到霍去病帐中时,卫青一人坐于霍去病右侧,李广与其三子李敢坐于下座,均神态淡然,对来者既无戒备,也无憧憬。金日磾向诸位将军行了一个汉礼,倒是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却未有人愿意先行试探。金日磾看了看李家的两位将军,虽看着他,但他们眼中却是等待,等着座上的两人发话,金日磾以前听说过李家的权势,依今日所见李家的两位将军,李家果然是深懂官场之道。他再看看座上的两人,一个浓密的青丝间缀着几根白发,平静得有些让人心口发寒,一个正值当打之年,不难看出其雄心勃勃,却又出奇的泰然自若,似乎并不愿意去争取,或是并不想告诉大家他要去争取。金日磾见各位将军并没有想要先发话的意思,就先提起话题:“初次会见几位将军,鄙人不胜荣幸,根据鄙人的推测,座上两位将军大概是卫大将军和霍将军吧,而坐下两位,大概是李家的将军。诸位将军在漠北的威望着实不能用言语表达,赞美之词鄙人也觉得诸位将军听不耐烦了,但鄙人想表明一点,鄙人一直很向往能与在座的各位交流。”
霍去病笑了笑,“直接进入主题吧,金将军有多少兵力?”
“实在惭愧,鄙人本是此战中必死的,大王也没派给鄙人多少兵力,再加上几天的硬碰,损伤惨重,实际战斗力估摸着只剩三千了。”
卫青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看来你是不想死才归顺的,懦夫!”
“卫大将军说鄙人懦夫也不无道理,但鄙人想说的是,与其白白让战士们去送死,倒不如帮他们找一片更广阔的天地去施展才能。”
霍去病眉间一蹙,此话虽像是胆小之人为自己找的借口,但却深深触动了他,“可有想过以后如何为汉朝效力?”
“汉朝的官职是由天子定的,鄙人不敢妄想,不过鄙人知道汉朝缺一个能与边境各国互通往来的人,如果将军觉得鄙人适合,还请引荐鄙人。”
“行,我军接受你的归降,另外你可以帮你的士卒开一个条件。”
“实在感谢霍将军通情达理,鄙人希望他们可以以汉人的身份在汉朝生活。”
霍去病望了眼卫青,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卫青点了点头,说道:“这个不难,只要他们愿意即可。”
金日磾再行了一个大礼后,随着几个副将走出大营,准备率本部投降。
烈日打在黄沙地上,闪烁着赤金的光芒,如一根根细针刺进眼眸,金日磾环顾着四周,他想在最后的时间里面记住漠北的景象。至于归顺是为了各位将士,还是为了履行诺言,或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範夫人城内。
因为单于早已把驻守範夫人城的主要兵力撤离,李当户率领的突袭队伍很快攻占了整座城,下一步的工作则是统计剩下来的百姓。在统计户口处,百姓都死气沉沉的,有些人还挂着两行泪,衣衫都破烂得不成样了。阿提雅因为负责殿后,无奈没能逃出城外,她只能先躲在一家已经清空的酒馆里,以观察局势。
“在看什么?”突然,阿提雅身后一个男子问道。
阿提雅迅速从衣袖中抽出两把匕首,转身向那名男子刺去。那名男子身着汉服,从腰间抽出长剑,防御着阿提雅的进攻。
“你是何人?”阿提雅一只手压住了男子的长剑,另一只手把匕首架在男子的项上。
男子抽身向后翻去,阿提雅向前继续进攻,却不料男子向后翻时用双腿打掉了她的匕首,不仅扑了空,还失去了武器,转眼间,一把剑已架在了脖子上。“应该是我问你,你是何人。”
阿提雅似乎放弃了斗争,“你猜猜看吧。”
“想必是权贵,且是负责殿后的,只是你很不幸,汉军到了。”
阿提雅冷哼了一声,手中飞出数十个铁钉,男子虽然反应迅速,但终究还是被伤到。
实在不能再对这个女子礼让了。男子趁其得意之时将阿提雅打倒在地上,即刻用绳子绑住她的双手,就像对待罪人一样将阿提雅拉走。
男子拉着阿提雅走向户口登记处,阿提雅见状,就说道:“这位大哥,我实在不可以去那里,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走啊,您出来行走江湖,何必要纠结在我这么一个弱女子身上呢?”
“你倒还好意思说你是弱女子?刚刚是谁差点把我的腿给废了?”
男子继续拉着阿提雅前行,阿提雅又说:“大哥,我求你了,大哥,不要……”
话还没说完,男子转过身,问:“你刚刚叫我什么?”
“大哥啊,难道你想我叫你大伯吗?”
大哥,一别多日,竟然有人在这里叫他大哥。他松开了拉住阿提雅的手,此刻他才发现眼前这个女子虽也靓丽,但不是大汉女子的容华,而是大漠女子的豪爽。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心里懂了什么念头,刚松开的那只手又再一次紧紧拉住了眼前的女子。
“当户将军,属下已经统计完毕了。”后面有个侍卫向男子喊道。
阿提雅心中一惊,怎么会这样,竟然是他!逃,赶紧逃,否则小命难保啊!可刚想抽身离去,却发现被牢牢抓住,无奈只能停止反抗。
“你们做事果然让人放心不下,把这女的看好了,我亲自审她,你们不用管这事,但给我务必看好了!”说完,扬长而去。
几个侍卫紧紧抓住阿提雅,把她关进了一间房子,四个侍卫在旁边盯着。
两个时辰过后,大家都开始用饭,阿提雅被几个侍卫带到了李当户的帐中。一盏灯的微光下,李当户独自一人坐着吃饭,桌前还摆着另一份饭菜,隔壁还有一套整洁的衣服。
“过来。”
阿提雅慢慢地靠近,“要审我就快点。”
“这里有一套从城里的裁衣店里找来的衣服,换上它。”
“啊?”阿提雅诧异的望了李当户一瞬后拿起衣服,走到了屏风后面换上。
不久后,阿提雅穿着新衣走到了李当户前面,脸上看似镇定,但两手却紧紧抓着衣裙。
“坐下吃饭吧。”
“啊?哦。”似乎有了刚才的铺垫,这一点诧异也不算什么了。吃了几口后,阿提雅停了下来,望着李当户。
“怎么了?”
“谢谢,只是如果你知道我是谁,估计你会把我千刀万剐。”阿提雅苦笑着说道。
“如果我们汉人的饭菜不合你的胃口那我可以叫人换掉,阿提雅公主。”李当户在最后的称谓上加了重音,双眼盯着阿提雅。
阿提雅的脸上顿然失色,双唇渐渐泛白,双眸如同空洞。“所以你想把我怎么样?”她颤抖着声音说道。
“吃饭吧,如果我想杀你,那么在那间破酒馆就已经把你杀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
“以后不要再扔那些铁钉了。”
阿提雅苦笑了下,倒是放下心来吃饭了。看来今晚是不会被人杀死的了,总不能自己饿死吧!谢谢你,当户将军,谢谢你的维护,若不是你要“亲自审问”,怕是已经没命了。但是你留一个匈奴的公主何用?
饭后,李当户对阿提雅说道:“你们的单于既然叫你一个公主来殿后,显然是不想留你,我虽不清楚你们内部的状况,不过我个人认为你最好的选择是跟我们会汉朝,到长安后,你若喜欢,我可以为你铺路去做生意,也可以为你谋定一户好人家,总之,你会有好日子过。但这是你的选择,你也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我这里有一个锦囊,是临行前我家小妹给的,若有一天来到长安,去李将军府,他们会待你如亲的。”说完,便从腰间摘下锦囊,放在了阿提雅面前。
阿提雅缓缓伸出手去拿起锦囊,双眼已经盈满了热泪,“谢谢,我不会跟你们去的,这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若有一天我被赶尽杀绝,自会去你家躲躲。”浅浅一笑后,“我想我应该走了。”
看着阿提雅起身离去,李当户总觉得心中被敲去一块,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告诉他,这次一别后,再无机会了。他立即起身,奔向已经走到帐帘前面的阿提雅,伸手抓住她,把她拥进怀里,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当户深吻阿提雅的额头后,轻声说道:“一切小心。”
“嗯,你也是。”阿提雅凝视了他良久后转身走出了帐篷。
李当户掀开帐帘,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心中似乎被烛火烙下了深深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