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人们活着,困苦而艰辛
在低矮的房室里,面带惊惶
比头生的牲畜更恐惧
屋外你的大地醒着呼吸着
他们活着,却对此一无所知
——里尔克
叶雾美下车的地方是一个很小的县城,也许是因为晚上的缘故,看起来很萧条。
沿街有很多店铺,但看得出来,都是新店铺,卖的东西和陈设都大同小异。除了店铺,还有很多洗头房,女人坐在玻璃窗后面,看着窗外,只有看到男人经过才会露出激动的表情,把窗户敲得砰砰作响,一副嗷嗷待哺的模样。那些女人看起来都比较土,因为稍微有姿色的都去了大城市,只剩下些残花败柳在这里苦苦支撑。
和其他很多地方一样,县城中心靠近火车站的地方,也有一个形象工程,搞了一个小广场。
为了节省电费,广场上只开马路左侧的路灯,看起来有些昏暗。
路灯下面,停着几辆拉活的汽车。
而在黑暗的一侧,站着几个抽烟的人。
看到叶雾美走过,他们向她吹了一声口哨,也许是把她当成了刚刚来到此地准备在夜里做生意的“流莺”。
叶雾美觉得很危险,不敢再在街上游荡,想找个地方先吃饭休息一下,然后找个旅馆住下来。
她看到了一个网吧。
网吧似乎是这个地方最景气的生意,灯火通明。
叶雾美进了网吧,想给我发一封信。
网吧倒很热闹,没有人看她一眼。他们在玩联机游戏,不停地大呼小叫。
——前面有一个!
一个光着膀子搂着女孩儿的小伙子大喊一声。
女孩重重地在小伙子的肩膀上拧了一下。
小伙子似乎没有感觉,拿起一根烤过的羊棒骨啃了一口,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女孩从小伙子的腿上下来,走到收款台后面。
——押金十块,挂机结账。
她对叶雾美说道。
叶雾美掏出十块钱递过去。
——身份证。
叶雾美掏出身份证递过去。
——52号机。
叶雾美向52号机走过去。
——吃饭不吃饭?
女孩突然问了一句。
叶雾美被问蒙了。
——我们这有饭店,可以点餐,炒菜米饭面条都有,你想吃啥?
——炒饭有没有?
——有。
——来个炒饭吧,别太咸了。
——好,要不要饮料?
——来瓶水吧。
叶雾美又掏出钱包结了账。
叶雾美坐在电脑前面,一边和我聊天,一边寻找自己发在网上的那些照片。
她居然还能找到几张。
不一会儿,炒饭就端了上来。
叶雾美对我说,炒饭里不但有鸡蛋,还放了腊肠,味道很不错。她问过送饭的服务员,才知道网吧也兼营饭店,后院有客房,有舒服的床铺供从虚拟世界归来的战士休息。
叶雾美告诉我,她会在这个网吧旅馆住上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起来,按照书中的提示,叶雾美到车站去坐车。广场边上就是车站,有几辆开往县城周边的中巴车停靠。
书上说,这些车没有发车时间的概念,只有人上得差不多才会开走。叶雾美坐在司机后面的单人座位上,不用和人挤在一起,她觉得还算满意。
车上的人越来越多,气味也越来越复杂。乘客大多数是到县城采购的乡民,有的人买了塑料盆,有的人买了种子,还有人用竹笼装着一头小猪。小猪只要一叫,那个人就拿着一个可口可乐的瓶子给它灌几口凉水。
她靠在车窗边上,看着广场。一个少年穿着旱冰鞋,正在广场上滑行。他的手里拿了一罐可乐,不时地在高速的滑行中从容地喝上一口。这个孤傲的少年是这座县城的风景,可乐是少年的一个形象工程,他因此与众不同。叶雾美一直注视着那个少年,直到汽车终于开动。
中巴车在盘山公路上走了大概有两个多小时,才到达书中所写的齐拉渡口。
——到了齐拉渡口,机械时代结束,代之以畜力及人力。
书上这样写道。
叶雾美下了车,发现路边居然有一个卖面包和小食品的老太太。她问老太太旺多嘉木村怎么走,老太太指了指后面。
那个角落的石板上居然躺着一个男人,如果不是他坐起来,她会觉得那是一团烂布。
男人站起来,走进了树林。
他出来的时候,手里牵着一匹很矮的马。
——旺多嘉木,走。
他说。
叶雾美走过去。
男人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把叶雾美抱到马上。
叶雾美从来没骑过马,觉得有些害怕。
不过,这匹马并不高,而且还很温顺,她的心慢慢平缓下来。
那个人牵着马,向旺多嘉木村走去。
这条路没有修过,纯粹是人和马踩出来的。
——来旅游的人多不多?
叶雾美问他。
——不太多。
那个人回答。
他们从一个近乎干涸的河床上走过。叶雾美猜测,这就是这个地方被称作“齐拉渡口”的原因。
在马上走了半个小时,叶雾美忽然想方便一下。
她让马停住。
那个人似乎知道她想干什么,把她从马上抱了下来。
叶雾美找了一个草深林密的地方蹲了下来,一边解决问题,一边害怕那个男人冲过来,天当被地当床,把自己当场解决。
幸运的是,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们到达旺多嘉木村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男人向她收了十块钱,就骑着马走了。
叶雾美的腿有些发软,大腿内侧和胯骨有些疼痛,不过总算还能站住。
她这时候才想起来,她并不确切知道自己要找谁。
书中的介绍很不具体,只是淡淡地提了一句:
——旺多村有位健在的巫师,只有他才能文出最古老的花纹。
叶雾美就是被这句话打动的。
她想找个村人问问。
她在村子里走了走,只碰到了几个人,并且无一例外都是老人。
他们一边笑着一边摇着双手,表示自己听不懂汉话。
他们似乎对叶雾美的到来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应该是看到过不少她这副装扮的人。
叶雾美忽然听到了音乐声,很大的音乐声。
叶雾美觉得很奇怪,顺着声音找了过去,来到了一个空场。
空场边上支着很多高高的架子。
叶雾美看过图片介绍,知道那是晾晒稻谷用的。空场上扎了一顶大帐篷,像一个巨大的蘑菇。
帐篷门口,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好像是在卖票。
叶雾美走过去,看到帐篷门口挂着一块布,上面是“木托县艺术团”几个大字,下面是一些照片。因为光线昏暗,看不太清楚。
站在帐篷外面,就能听到里面的口哨声、欢呼声响成一片。
围着帐篷,几个撅起屁股的小孩透过帐篷的下面正在偷看表演。
——买票?
一个叼着烟的男人问她。
——多少钱?
——两块!
男人说道。
叶雾美很想去里面坐一会,她的腿太累了。
——女人看这个做什么?
叶雾美进门的时候,仿佛听见有人嘀咕了一声。
进去之后,叶雾美这才知道为什么村子里看不到几个人,原来都在这里了。观众席是半环形,大概有七八排,都是便于拆装的铁架子,上面捆着木板。
叶雾美跨坐在凳子上,把包卸下来。
她一边揉着肩膀,一边看着周围的情况。
坐在前边的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又把头转了过去。
舞台上没有人,似乎还没有正式开场。
看演出的人,十有八九是年轻人,穿着绿军装,戴着帽子,有点像七八十年代的城市青年,只有几位老年人穿着当地制作的靛蓝的土布衣服。
大部分人都在抽烟,弄得帐篷里烟雾腾腾。
又过了几分钟,演出还没有开始,台下的人有些坐不住,又开始叫了起来。
一个小女孩从小舞台后面的布帘里钻出来。
——居然还有报幕员。
叶雾美觉得很有意思。
叶雾美没有听清楚小女孩说什么,只见她又撩开布帘,钻了回去。一个男孩站在前面,摹仿一个喜欢吸毒的男歌星,唱了一首老歌。然后是驯猴节目。
那只猴子不太听话,不停地在舞台上跑来跑去,挨了不少的鞭子。
小报幕员又钻了出来,没想到她也是演员,唱了一首蔡依林的《爱情三十六计》,居然还边唱边扭,带着事先编排好的招牌动作。看到没有人起哄,小女孩又加唱了《两只蝴蝶》。
临下场之前,她又报了幕。
两个女人走了上来。
她们穿着乳罩,勒着三角裤,身上贴着亮闪闪的金色纸片,像金色鲤鱼一样闪着粼粼的波光。
她们在台上扭起了所谓的现代舞。
可惜的是,她们的年龄太大了,皮肤已经出现了松弛和褶皱,一个女人居然还长着妊娠纹。
台下开始起哄。
——要花花上来。
叶雾美听出了他们在喊什么。
看来,花花是台柱子,他们都知道。
花花小姐果然不同凡响,出场的时候居然裹着一个黑色披风,很有巨星风采。
花花小姐在台上扭捏了一会,把披风扔到了一边,露出了年轻的身体。平心而论,线条的确不错,相当诱人。
叶雾美正在看花花小姐扭来扭去,却发现花花小姐停止了胯部的颤动和乳房的抖动,笑着看着观众后面。
周围的人都站了起来,
——书记来!
人们都谦恭地向一个老头打着招呼。
叶雾美知道,旺多嘉木村是正式的民族行政村,有村长,有党支部书记,实行的是村民自治制度。但和别的村民自治制度不一样的是,这个村实行的是村委会、宗族长老和鬼师三重领导机制。村委会管理日常事务,宗族长老管理道德,鬼师管理民间信仰和鬼神,防止妖魔做祟,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书上说,村子里有什么大事,都是大家凑在一起开会,协商解决。
老头对人们笑了笑,摆手让他们坐下。
老头坐下来,看到了叶雾美。
——这位客人有啥子事情,来到我们这个地方?
他看着叶雾美问道。
——我是旅游的!
叶雾美回答说。
——哦,旅游的?不是记者?
老头半信半疑。
——不是,我就是来旅游的。
——那就好,那就好,节目好看噻?
——好看,好看。
叶雾美说道。
——这就叫精神文明。这帮老脑筋,总是要开化开化,才能跟得上形势。继续演,继续演。
他对着舞台上说。
书记点了一棵烟,一边抽烟,一边看演出。
叶雾美能感觉到,书记看她是一个普通游客,也就没了什么精神。
花花小姐又在舞台上扭动起来,比刚才卖力很多。
——本晚演出到此结束,请观众退场。
小女孩出来说道。
人们却没有散,还坐在一起聊天,不时发出一阵哄笑。
——书记,我问一下,这里是不是有个巫师?
叶雾美问书记说。
——这里哪有什么巫师?没得喽,那是封建迷信,要取缔!
书记笑着说。
——真的没有?
叶雾美笑着又问道。
书记也笑了笑。
——巫师没得,鬼师倒是有一个。木胜,过来嘛,这位同志找你老爹有事情!
——等下嘛!
一个青年应了一声。
——要你过来你就过来!
书记佯装发怒道。
那个叫做木胜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他也穿着绿军装,头上歪戴着一顶军帽,看样子得有三十多岁。
从他的邋遢程度来看,应该是个光棍。
——啥子事嘛?
——说是找巫师,找你老爹最巴适,你把客人领过去。
——一会儿再去?
——要得,莫要忘记。
书记对叶雾美笑了笑,站起身来,挑开门帘走了出去。叶雾美看到花花小姐在外面站着,挎住了书记的胳膊。
——五十斤糯米又没了。
木胜看着书记的背影说道。
从帐篷里出来,叶雾美跟在木胜后面,向半山走去。
一路上,木胜很少说话。
山里人睡得很早。他们没有碰到什么人,只碰到一条狗,把叶雾美吓了一跳。
——不怕,不咬人!
木胜说了一句。
——你汉话说得挺好!
叶雾美有意恭维他。
——我当过三年兵,复员了,就回来了,所以会说汉话。
木胜很高兴听到这样的夸奖。
——你在哪当兵?
——天安门。
叶雾美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小山村藏龙卧虎,居然有国旗护卫队的士兵。
——你做什么工作?
叶雾美想确认一下,据她观察,木胜实在不太像。
——开东风大卡车,每天都往天安门上面拉石头,戴着墨镜,多惬意!
叶雾美终于弄明白,木胜是一个傻子。
不过,叶雾美并不感到害怕,却觉得很有趣。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十分钟,木胜终于带她来到了一个小竹楼下面。
——他在家,火塘有火。
叶雾美听他说鬼师在家,一下子添了几分力气。
——谢谢,没多远,我自己上去就行。
叶雾美对木胜说。
——去见鬼师,都是要带礼物的!
木胜突然说道。
——那坏了,我没有准备。
叶雾美犯了愁。
——那好办,拎两只鸡去。拎两只大公鸡去,他保证欢喜得很。
木胜说道。
——哪有公鸡?
——我这里有,不过要花钱。
——多少钱一只?
——十五块一只,大的要二十。
——那就弄两只吧!
木胜爬上竹楼,取了手电筒下来,又打开竹楼下面的篱笆,让叶雾美在外面等着,自己走了进去。
叶雾美这才闻到了臭味。
——这两只怎么样?肥得很,二十块一只,川黔云南数第一!木胜抓着两只鸡出来说道。
——好吧,就拿它们吧!
——要的,翅膀塞进去,麻绳一捆,保证跑不脱!
木胜捆完鸡,把它们扔在地上,接过叶雾美递过的钱。
深夜做了一笔生意,木胜显得很高兴。
——酒要不要?做法事要用。
他忽然说道。
——那就拿上吧!
木胜爬上竹楼,轻捷得像一只金丝猴。
他很快下来了。
——酒是我自己喝的,刚打开口,没舍得喝,要五块钱算球喽!
木胜从军装兜里取出酒瓶说道。
酒瓶连盖都没有,用一个塑料袋胡乱塞着。
叶雾美把五块钱递过去。
木胜弯下腰,把鸡和半瓶酒塞进叶雾美手里。
——我今天晚上睡哪?
——有地方睡,有地方睡,要是上面睡不下,你就下来,火塘边边给你留着,不收钱。
——那我去了?
——你去就好!我拿电筒照路,没几步路,马上就到!
叶雾美提着酒和鸡向半山坡走去。
木胜照了一会,灯光就暗下来,似乎是没电了。
——莫害怕,我在这边听着你!
木胜对她大声喊道。
叶雾美之所以这样直接去找鬼师,是因为她知道鬼师就是巫师,兼做文身的活计,这是她在书上读到的。
叶雾美来到了木胜所说的竹楼下面。
竹楼上面的确有人在活动,她可以听到人走动的声音。
——有人吗?
叶雾美大声喊了起来。
这个地方和她刚走过的地方不一样,只有这一座竹楼,显得很孤独。
叶雾美知道,这个人之所以住在这里,是因为他是一个巫师。山寨里有个规矩,越是地位高的人,住处越高,而巫师手握别人的生死大权,横跨阴阳两界,所以地位崇高。
屋里传出了脚步声。
一个巨大的身影从竹楼探出身,向下面望着。
——什么事情?
那个人影喊道。
——我是来旅游的,想找个地方过夜。
老人沉默了一下。
——上来吧。
老人返回屋子,一会儿又出来,手电的强光照亮了楼梯。
——慢点上来,不要跌跤。
老人说了一声。
叶雾美爬上竹楼,累得喘不上气来。
她把鸡和酒递给老人。
老人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去,把鸡放到地上,把酒瓶放到桌上。
老人用木勺舀了一勺水递过来。
叶雾美喝了水,才感觉好了一些。
——你是来旅游的?
老人问道。
——是来旅游的。
——带鸡和酒干什么?
——不为什么,就想在这借宿一晚,睡个觉。老爹,有没有吃的,饿坏了。叶雾美说道。
老人没有再问什么,而是转过身去,从火塘边上取了一个木盆过来,打开一看,是黑色的米饭。
老人用另一把木勺给叶雾美盛了一搪瓷碗,递给她。
老人又转过身,拿了一双筷子,用手抹了抹,递给叶雾美。
叶雾美低头吃起来,她只是在车上吃了几片饼干,早饿坏了。
黑米饭原来是黑糯米,里面还蒸了几片腊肉,吃起来非常香。
老人又打开一个木桶,一个黑乎乎的搪瓷缸舀了一些东西递给她。叶雾美以为是水,喝下去才发现,居然是米酒。
叶雾美很快就吃完了饭。
她吃饭从来速战速决,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你不是来旅游的。
老人一边抽水烟,一边看着叶雾美说道。
——我是为这个来的。
叶雾美拿出《巫术王国漫游指南》,捧给老人看。
老人认识字,翻着那本书看了很长时间。
叶雾美一边喝着米酒,一边随意看着周围环境。
这间屋子很旧,那些柱子和桌椅都被烟熏火燎得漆黑一团。
她没有闻到任何发霉的味道,而这种味道,是她在很多老宅子里经常可以闻到的。
当她走在那些老街上的时候,这种味道会从那些老房子里散发出来,弥漫到空中。
那是一种古旧的气息,似乎含有霉菌的种子,让人迷失。
但这间屋子不同,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味道。
刚进村子,叶雾美就发现小飞虫很多,不停地撞在她的脸上,让她非常讨厌。
让她奇怪的是,这间屋里居然连一只小飞虫都没有,也许就是草药的作用。
老人把书递还给她。
——你是鬼师,我知道。
——你找错人了,我不是鬼师。
——你会文身,我知道。
——我不会文身。
老人还在否认。
——我是来文身的!
叶雾美说道。
——你还是睡吧,有什么事情,明天早上再说。
老人似乎打定了主意不想再和她说话,靠在竹椅上,闭上了眼睛。
地上的鸡忽然挣扎起来。
老人提着鸡向楼下走去,很久都没有回来。
叶雾美有些担心,她站在窗边,向外面望去。
月亮刚刚出来,照出了景物的层次。
巫师的竹楼高高在上,从窗口望出去,能看到很多竹楼的屋脊,像是海面上漂浮的巨鲸的脊背。
她还看到一条闪着光亮的河,像一条血管,在树影里若隐若现。
叶雾美看得有些发呆。
她听到了楼梯的声响,原来是老人回来了。
他的手里抱着一捆稻草打成的软垫,似乎是要给叶雾美充当卧具之用。
老人在离火塘稍远的地方铺好了草席。
——你就睡在这儿,还暖和一些。
老人说道。
叶雾美觉得心里很温暖。
她原本认为所有的巫师都应该是骨瘦如柴目光阴郁。
但这个巫师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他虽然看起来很严肃,心里却很慈祥。
叶雾美没有取出来她的睡袋,而是躺在草席上,身上搭着老人递给她的一块兽皮褥子,很快就睡着了。
她在夜里醒了两次,一次是老人往火塘里添柴,一次是她听到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某种动物在叫。
叶雾美都没受太大的影响,因为她实在是太累了。
醒来之后,她很快又睡着,睡得很舒服,连梦都没有做。
第二天早上,叶雾美醒得很早。
老人没在家,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
叶雾美刷了牙洗了脸,又在山寨里四处转了转。
山寨里空气非常新鲜,人看起来很和善。一夜的工夫,人们都知道寨子里来了一个漂亮女人。虽然不会和她说话,但看到她,都会笑一笑。有小孩儿和她打招呼,用的是普通话。
墙上写着两条标语,一条是“扫除文盲,提高民族素质”,一条是“有文化的都来教,没文化的都来学”,看起来很实在。
叶雾美在村寨里转了一会儿,觉得肚子越来越饿,想起包里还有几块饼干,就走了回去。
回去才发现,老巫师已经回来了,正在煮饭。
锅里煮的还是黑米,正冒出浓郁的香气。
叶雾美在老人身边蹲下来。
——我想让您给我文身,好不好?
——文身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觉得好看。
——跑了这么远,就为了文身?
——就为文身。
——原来文过没有?
——文过,不过都是别的式样的,没有一块正宗的中国式文身。
叶雾美想了想,把衬衣脱下来,露出一部分文身。
——您看看,这都是我原来的文身。
老人放下水烟袋,让叶雾美站到窗户前面。
他看了很长时间。
——文得很好,比我文得好看。
老人说道。
——我觉得您文得比他们好看。
叶雾美有些撒娇地说。
——方法不一样。我不知道你文的是什么,是用什么文的,但我知道,这不是我们的神。我们的神没有这么厉害,我们的神都很温和。
老人说道。
叶雾美觉得很高兴,跑到自己的背包旁,把书拿出来。——我也是这么想的,你看你文的这些图案,看起来多漂亮。
——文身不是为了漂亮,文身是为了心中有神。
老人说道。
——谁带你过来的?
老人忽然岔开了话题。
——是木胜。
——这个傻瓜。
老人责备了一句。
——木胜是你儿子?
——算是吧。
——怎么能算是呢?
——我又没娶过老婆,哪里来的儿子?他说是就是喽!
——那为什么不住在一起?
——他是个傻瓜。
——脑袋不太好使?
——脑壳有点不太灵。七六年,毛主席死了,乡里要砍坡下的香樟树,说是要捐给北京,给毛主席盖纪念堂。那棵香樟树,长了得有一千年,是林中大神。乡长说要砍,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就是没有人上手。那个砍脑壳的,自己跳出来,拎着斧子就开始砍。一斧子下去,血就从树里冒了出来。
那可是真血,比人血都稠。我们都跪下了。
——后来砍了吗?
——肯定是要砍嘛!乡长才不管什么神灵不神灵,去叫了几个民兵,半天工夫,就把神树放倒了。
——你儿子立了一功?
——立了一功?我情愿不要。那棵树砍下来,木胜就傻了。还有记者来采访,还给他拍照。你看,这是当年的报纸。
老人指着墙壁说。
叶雾美凑过去看了看,报纸上面,模模糊糊有一个青年的头像。
——现在知道这叫照片,当年可是吓坏了。人们都说,城里人的机器硬是比我们的鬼师还厉害,变人变神只是眨眨眼的事情!
老人笑了笑。
——后来呢?
——唉,后来就遭了报应。照片出来的当天晚上,那个傻瓜就开始发疯,拿着柴刀往自己手臂上砍,几个人都捆不住。闹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太阳一出,没事人一样,还要吃红苕。
——那是怎么回事?
——魇住了,就是俗话说的鬼迷心窍。
——后来还犯不犯?
——很少犯,就是犯了,拿刀砍鸡砍猪,就是不砍自己。
——那就是好了。昨天晚上的鸡就是他卖给我的。
——他还会卖鸡?
——还卖给我半瓶酒呢!他可一点都不傻。
叶雾美笑着说。
——市场经济,就是傻子也知道赚钱!这个地方不比你们大城市,处处有人管。生老病死,都是个人拿主意。有钱你就吃肉吃糯米饭,没钱你就啃红苕,谁都埋怨不得。
——木胜当过兵,开过汽车?
——哪里当过兵,都是胡话。话又说回来,要是不发疯,真的去当兵也说不定。
——真的不想认他?
——唉,我这辈子,做巫师做够了,要是让木胜接着做,不知道会搞出什么事情!
看来,老人希望自己是山寨里的最后一个巫师。
老人掀开锅看了看,米饭已经熟了。
——来来,吃饭。
老人招呼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
因为谈到了老人的儿子,叶雾美觉得跟老人亲近了许多。她从包里拿出午餐肉,打开请老人吃。
老人尝了两口,说味道比腊肉差很多。
吃完饭之后,老人没有和叶雾美说起文身的事,而是又要出去。叶雾美好奇地问老人出去干什么。
——寨子里熟了人,要帮他们去料理后事,昨天已经忙了半天。
——什么叫熟了人?
——就是你们说的死了人,这里都这么说,好听一些。
叶雾美才知道昨天晚上听到的就是哭声。
——那我在家等你?
——不用等我,想出去玩就出去玩,天黑回来就行。
老人说完,扛起一个背篓就走了。
送老人下楼的时候,叶雾美偷着看了看,背篓里有一个很吓人的面具,有几个空荡荡的药瓶,那些药瓶彼此碰撞着,发出咣啷咣啷的响声。她似乎还看到几个带着针头的注射器,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巫术王国漫游指南》里说,巫师是世袭的,和皇帝一样。和皇帝不一样的是:这不是一个好职业。除了经常和妖魔鬼怪及死尸打交道之外,每年的祭神大会上,巫师还会被人痛打一顿。因为巫师要同时扮演两种角色,会成为一个戴着两副面具的双面人:一面是通神者,威武的大神之子,和大神沟通向大神祈福;一面是魔王和邪恶的鬼魂,企图为害人间。
当巫师以大神之子的面孔示人的时候,他会被人们顶礼膜拜;当他以恶魔的面孔示人的时候,他会遭到殴打,那些人打的时候是真打,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打的就是恶鬼,一点都不会留情。
所以,每次祭神活动完成之后,巫师都会躺很长时间,让自己的精神和身体康复。
看到老人的面具,叶雾美很想问问老人现在还有没有这种习俗。
叶雾美其实很想和老人一起去,看看山寨的葬礼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但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下午很无聊。
叶雾美去找木胜,想让他带自己到处走走,到了之后才发现木胜不在家。
叶雾美只好又回来了。
叶雾美觉得这对父子很有意思,明明是父子,却不在一起生活,实在很难理解。
她想从书里找到合理的解释。
答案果然被她找到了。
山寨有个很奇怪的传统:只有那些怀上孩子或者生过孩子的女人,才会有人娶。没有人会娶一个处女,因为不知道她有没有生育功能。没有生育功能的女人下场极为悲惨,往往会被赶出部族的居住区,自己择地居住。所以,山寨里的女人到了生育年龄,就会迫不及待地和男人睡觉,验证自己的生育能力。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她们往往很难判断第一个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所以,她们会找自己最喜欢的那个人,定下终身。
木胜的母亲也许是一个痴心的女人,和巫师发生关系之后,就认定了他就是木胜的父亲。
这就把可怜的木胜推入了一个两难境地:一方面,木胜要跟着父亲,因为山寨有个规矩——没有夫妻同葬之俗,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死去之后,必须要埋入家族墓地。木胜如果不跟着父亲,他的下场会很可悲。对这样的人,山寨一般是采用“漂尸”的葬法,就是把尸体放入江里,让它顺流而下。山寨的人认为,这是对人最严重的惩罚,让他永远没有魂归故里的可能。木胜之所以要紧紧跟在父亲左右,也许就是怕受到这样的待遇;另一方面,木胜的父亲却不想让木胜继承他的衣钵,继续做巫师。
看来,只有时间才能改变一切。
叶雾美对木胜颇为同情。
总之,那个下午,叶雾美一直在胡思乱想。她不知道老人到底会不会答应她的请求,到底会不会给她文身。
她在竹楼下面坐了很长时间,看着山下那些灰黑色的竹楼。
河的这一侧竹楼密集,但在河的另一侧,虽然地势和这边一样,却没有一座竹楼。
山寨的人都住在河流的同侧,没有人住在另一侧。
叶雾美知道,这也是山寨的传统,如果那样做,会被认为是对全体部族的一个挑战。
看着这些破旧的竹楼,叶雾美心里觉得很悲哀。
她越来越发现,真正的山寨生活和她的想像是两码事。
这里的贫穷和萎靡是真实存在的,就像这里的风景。
一些人在这个地方默默地死去,比她还要绝望。
他们一辈子也不会走出这个村子,怕把尸体埋在异乡。老人直到晚上才回来。
他似乎喝了酒,面色通红。他给叶雾美带了饭食回来。
那些饭是包在竹叶里面的,有些像日本的寿司,打开一看,是黑糯米饭,里面裹了腊鱼和腊肉。
老人把饭重新包好,放在火塘边的一块石头上,用火来加热。
他不停地转动着饭团,为的是让它受热均匀。
——死人都死不起喽!以前,寨子里死了人,可是一件大事,人们来参加葬礼,都会带上礼品。有的时候是几块腊肉,有的时候是几只鸡,如果是血亲,就会牵来一头牛。看看现在,人们参加葬礼,只会带来人民币,并且不超过十块钱。
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老人似乎很想说话。
——是不是因为太穷了?
叶雾美问道。
——原来比现在还要穷,人心变喽!都想着自己家的事,真心出力的就少喽!一场葬礼搞下来,一个家就穷了,好长时间都还不起债。
老人感慨道。
——不说这个,丧气。你是城里人,比较金贵,所以要热热才能吃。要是木胜那个傻子在这里,直接捧起来就吃。
老人笑着说。
叶雾美笑了笑。
老人还在不停地转动着饭团。老人的手很瘦很硬,像是鸟的爪子。
叶雾美忽然想起这双手已经摆弄了一下午的尸首,觉得有些恶心。
饭团已经热得差不多,老人把饭团递给叶雾美。
——我不是很饿。
叶雾美犹豫了一下,没有接。
——我的手不脏,都用福尔马林洗过的。
老人忽然说道。
叶雾美被老人看破了心事,脸色通红,赶快把饭团接了过来。
——你们这些城里人,肚里的弯弯太多。
老人说了一句。
——你们还用福尔马林?
叶雾美想岔开话题。
——怎么不用?城里人用,我们也用的。
老人似乎还是有些生气。
——怎么用?
叶雾美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
——注射,用针管注射到死人身体里面去,死人要在堂屋放七天,不用福尔马林,那怎么得了?
——你们自己发明的这种方法?
——哪里会发明,都是上面教的,为的是防止传染病在这个民族聚居区的发生与流行,这是他们说的。我还专门到城里住了半个月,就为学这件事情。城里人肚子里的弯弯多,也是那时候晓得的。
老人还在赌气。
——死人能打进去?
叶雾美有些医学常识。
——死人刚咽气,把血放干净,就能把福尔马林打进去。
——家属同意?
——原来死活不同意,现在么,看惯了,也就好多了。我告诉他们,这也是法术的一种,慢慢都信了。
——效果好不好?
——效果好得很。原来的时候尸身要包上白布,倒上烈酒,还要焚烧药草,就是因为味道太大,现在就好多了。死人活人都不受罪。
——还是停灵七天?
——这倒是没变过。
在最偏僻的地方,居然存在着如此先进的尸体保存方式,叶雾美觉得这是一个奇迹。
《巫术王国漫游指南》里没有写到这件事,看来是没有发现。
——福尔马林都是你买的?
——哪买得起?都是去县医院背回来的。
——县城好远!
——没多远,翻过几座山就是。你来的时候走的是盘山公路,绕得厉害。
——经常去县城?
——不经常去,参加革命的时候倒是经常去!
——什么革命?
——文化大革命。那时候,我还是个先进分子,整天跟一帮城里娃娃杀来杀去!
老人似乎有些自豪。
——这里也闹过文化大革命?
——哪个地方没闹过?格老子,这个小寨子,走资派、牛鬼蛇神出了一大群,闹得比大城市都凶。信不信,毛主席语录,背得比你都熟!
老人笑了。
——那你没有被打倒?
——谁敢打倒我?他们的老人都是我给送出去的,打倒我,家里死了人怎么办!再说,我比他们疯得都厉害,整天弄死尸,别人都怕我!
老人呵呵笑了起来。
老人的牙齿是黑色的,可能是因为长期抽烟和嚼食草药的缘故。
看到老人笑了,叶雾美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如果她得罪了老人,不能让自己如愿以偿,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接下来的几天,老人都没有和叶雾美提起文身的话题。
老人整天忙着死人的事,回来得都很晚。
他回来的时候,叶雾美已经熬得受不住,早就睡了。
白天的时候,叶雾美就在寨子里转来转去。
寨子里有人也懂得汉话,可以和她聊上几句。
叶雾美这才知道老人叫木果。
对山寨的人来说,“木果”是一个很神秘的词。
晚上,调皮的孩子不睡觉,大人吓唬孩子就说:木果来了!小孩儿就会乖乖闭上眼睛。
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人们都离木果和木果的家远远的。
他是一个经常触摸尸体的人,让人觉得很可怕。
只有在死亡找上门来的时候,人们才会想起木果。
叶雾美觉得木果老人很可怜。
他虽然高高在上是个巫师,却被人群放逐,离群索居。
叶雾美很想见到木胜,奇怪的是,她再也没有看到过木胜。
她曾经向一群人问起木胜,但似乎没有人知道木胜去了哪里。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城里女人找木胜干什么。
——那个傻子又去偷看女人洗澡了。
一个英俊的少年突然对叶雾美说道。
——在哪里偷看?
——后山,打儿窝。
——那个地方在哪儿?
——早没有了。听阿妈讲,文化大革命说是封建迷信,破坏掉了。
——你娃儿就是打儿窝生出来的,难怪记得这么清楚!
有人对少年笑着说道。
少年脸红了。
——领我去看看好不好?
叶雾美央求那个少年人说。
——要得。
少年站起来,领着叶雾美向后山走去。
在路上,叶雾美知道了少年的名字——朗诺。
去了之后才知道,所谓的“打儿窝”其实就是一个石缝,依稀看得出来,颇像女性生殖器。“打儿窝”下面,有一个小池塘。
叶雾美知道,这是原始的生殖崇拜。
——这打儿窝怎么用?
——我没用过,不太清楚。听阿妈说,先要烧香敬神,然后向洞内投石块,如果投进去就能生出娃儿,投不进就不能。
朗诺说道。
——怎么塌的?
——听阿妈说,有人往里面扔手榴弹,轰塌了。
——没人去拜了吧?
——炸塌了还怎么拜?那个洞炸塌了,倒有水流出来,成了这么一个小水塘,经常有女人来洗澡,说是能治病,还有女人在这里洗了澡,回去就生了娃儿。
叶雾美笑了。
——你怎么知道木胜经常到这里偷看女人洗澡?
——他自己告诉我哩!
朗诺笑了,牙齿很白。
山寨里的孩子成熟得早结婚也早,对男女之事,态度自然比外面的孩子更自然。
叶雾美走到池塘边,把手伸进去。池水很凉很清澈,如果在里面洗澡,应该是件很舒服的事。
——你也来摸摸看,很凉的。
叶雾美对朗诺说。
——阿妈知道要骂的。
少年不肯下来。
叶雾美的手在水里搅动着。
周围很安静。
因为水很清澈,人的影子直接沉到了水底,就像不存在一样。
——这是一面虚无之镜。
叶雾美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