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
当他喜欢孤独时,躲开他,愈远愈好。当他闹脾气时,低下头去,答应他的一切,等那阵暴风雨过去了,尽可取消一切不可能的答应,反要他答应。
除了牙痛外,他恨的,还有噪声。眉毛一皱是他生气的标志。他不忌报复,但若对方知罪时,这报复会落在他自己身上。
他讨厌客套,但又憎恶无尺寸的亲近。他的心最脆薄,人事上小小的折磨就会受伤。伤了以后,若是叫他自己去养,会疗好。若伤了再伤,再伤,以至无可治疗时,那时,人的影子也跟着在他心上熄灭了。
他常虚假。看见了个生人连姓名都模棱地道出,但只要这人给他情爪抓着,他肯把心挖给他。
他常恨人。但恨的多半是被他深深爱着的人。他最怕人骂的,是“讨厌的!”因为那是褫夺了人味的宣告。恨,在他是一个饼子,翻过另一面来就是爱。
他爱作些裨益大众的事,但却不甘心作人的爪牙。他最宝贝的东西是自由,为那个他甘心把铁饭碗打碎。若是当了打倒资本家的共产党,被捕时而在法官面前发誓痛骂马克思的事,他干不出。
他永作不成坦荡荡的君子。一个眼色,一声语调,一条死狗,皆会叫他戚戚终日。他自己常想:“这是我的量窄。”但不是量窄啊!他忘记的事也多着!
自己知道不是天才,所以也不打算夭寿。他懂得凡是一个人,不拘谁都想这样活下去的。于是,病了吃药,倦了打球。说打球,他也不懂什么艺术。只要伸伸胳臂腿,出出汗就知足了。
在女人面前,他比女人还容易害羞。但只要一熟,他就粗得待她们和男人一样。
他最讨厌的是白的讣闻和红的请帖。他讨厌形式。他只爱拉上一两个朋友,溜到一间快塌了的酒家吃一盅玫瑰露。
孩子他爱,但对孩子他也一样地闹脾气。他爱鸽子,墨猴,松鼠,和小狗。但他怕极了长大的狗。因为猛吠在他是声音中最凶暴的。
有时他天真极了,甚至想把自己最小的短处也显示出来。但这只是在被他深深爱着的人的面前。他憎恶的人将永看不见他的长处或短处。
他爱漂泊,爱冒险,却又怕黑暗。他常把自己看成顶天立地的“好汉”——这据说是小时他妈早上给他穿衣时拍着他胸脯说的。但,年纪二十挂零了,每天起床以前,蜷在被窝里还有咦咦的声音——他记得那是吃奶的要求。
他迷信透了。有时是传说,有时是自己造作的。某次宴会,他骤然离席,谁也摸不清原因,事后,自己说是为了酒壶嘴正对着他的鼻尖。
他在绝对清醒时,便知道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然而他的手脚总在为生存忙着。
他爱皱眉。眉一皱,心就往怀里钻,他虑事常悲观,作起事来却比许多人乐观。他常在梦寐中,摹想自己会变成一个挽回危局的民族英雄,但醒来才发见这壮志投的是这么个凡胎。
害他最厉害的便是生里带来的伤感和多疑,为了这个,他时常推测他的结局不是自尽就是疯癫。
我默默的想,慢慢的写。看见冬阳下的骆驼队走过来,听见缓慢悦耳的铃声,童年重临于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