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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吹起那军号打起鼓,我们的蒋委员长调队伍,人强马壮真威武,要打倒日本鬼子收国土,”……邵青阳还干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他居然把正欲撤离阵地的一个英军重炮连扣了下来……敌人稍退,戴安澜却忧心忡忡,弹药即将告罄,支援部队迟迟不见动静……

各自为政,联而不合的涣散局面,恰好给了日本人以各个击破的机会。

3月5日,腊戍会议结束后的当天,亚历山大上将即刻赶回到仰光部署作战。

哈罗德·亚历山大上将在英伦三岛是个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他曾在法国西海岸创造过一场轰动世界的“敦刻尔克大撤退”的奇迹,从而成功地挽救了30万英法联军的覆灭命运。但是,英雄的事迹并不是英雄本身,英雄本身依然是个破绽百出的人。

亚历山大奉令坚守仰光,但他抵达仰光以后就得知局面已经糟糕到无法改变的地步,来势凶猛的日军正向仰光外围的勃固猛攻,并向北翼包抄,企图切断仰光至卑谬的公路,以堵住仰光在陆上的最后一条通道。

亚历山大分析敌情之后,认为仰光的陷落已是不可避免的了,就下令炸毁仰光大炼油厂,破坏城市设施,迅速由仰光——卑谬公路向北撤退。

入夜,仰光城到处都在起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呛人的焦煳味。半个城市都被火光照亮映红。英国当局命令将来不及撤走的大批美国援华战略物资,包括1000辆汽车组装件和轮胎统统被付之一炬。10万多吨按照“中美租借法案”运来的援华战略物资落入了日军之手。

英国殖民政府已经撤退到几百公里外的缅甸夏都梅苗后,又继续撤到印度。仰光市民则扶老携幼,纷纷躲到乡下去。华侨最惨,他们无处躲藏,只好将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忍痛丢弃,然后凄凄惶惶地向着遥远的中国老家作长途迁徙。

到处都有洪水般的日本军队追赶着白种人和棕色皮肤的人群。在公路上,头戴钢盔的日本军人大摇大摆地在行军,前面几辆小型坦克开路,接着是炮车,还有骡马和驮牛。

昔日行军离不开汽车,打仗离不开坦克大炮,吃罐头食品,戴钢盔和防毒面具,脚上穿着长筒皮靴的大英帝国的士兵们,被个子矮小士气高涨的日本人像撵鸭子似的驱赶着逃命。

英国人在日本人面前溃不成军,望风而逃的糟糕局面使丘吉尔已经不能再维持高贵的架子了,他发电报给韦维尔:“我对你屡次拒绝中国帮助防守缅甸和滇缅路的理由,依然困惑不解。我想你现在与我同样地清楚一个基本的事实:如果日本进军西印度洋,必然会导致我方在中东的全部阵地崩溃。而能防止上述严重局势出现的,只有中国。”

尽管韦维尔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考虑到当初在蒋介石面前把牛皮吹得太大了,不好转圜,只好请美国驻华军事代表团团长马格鲁德准将代他的政府向蒋介石发出吁请:“鉴于英国在远东节节失败,缅甸危在旦夕,希望中国军队从速入缅,保护滇缅公路的安全。”

蒋介石自然不会计较韦维尔的态度,在预感到仰光失陷前,中国已早就部署好了远征军作战事宜,在中缅国境线上等得急不可耐的杜聿明的第5军、甘丽初的第6军陆续挥师入缅,张轸的第66军稍后一步,也开出了中国国门。

这是一幕激动人心的场景。

马达轰鸣,车轮滚滚,步兵输送车、坦克车、弹药车,各式炮车、辎重车,难以计数的车辆,恰似一条巨大的钢铁长龙沿着公路直奔国门而去。

远征军第1路军的先头部队是第5军的200师。这是一支民众无人不知的军队——他们是刚刚在昆仑关战役中大败日军、战功卓著的全部机械化装备的精锐之师。杜聿明还将邵青阳的特务大队、林承熙的摩托化骑兵团和李树正的工兵团临时拨归第5军前锋200师戴安澜师长节制。

200师将士威武挺拔,军容整齐,佩戴“昆仑”臂章,极为干净利落,他们乘坐史迪威的联络参谋兼警卫队长徐小冬带来的英军268辆带有篷布的大卡车,沿滇缅公路浩浩荡荡,一路进发。他们斗志昂扬地高唱由戴安澜师长亲自谱写的战歌《战场行》走向国门畹町:

弟兄们,向前走!

五千年历史的责任,

已落在我们的肩头。

日本强盗要灭亡我们的国家,

奴役我们的民族。

我们不愿做亡国奴,

只有誓死奋斗,只有誓死奋斗!

一路前行,老百姓夹道迎送,鞭炮声不绝于耳,满眼是“欢送国军远征”,“扬威异域,为国争光”等使人热血沸腾的标语。云南各族人民提供茶水,送粮送蛋,送纳好的布鞋、草鞋,欢送中国远征军出国作战。由妇女们组成的花鼓队、红绸队扭着秧歌,唱着特意用云南花灯调填词的歌子为远征军送行。

更多老百姓手里挥动着青天白日旗,大喊着“胜利胜利,凯旋凯旋!”坐在车上的官兵们感动得直淌眼泪,一个个咬牙切齿地说:“不把日本鬼子狠狠收拾一顿,真是对不起自己的老百姓!”

在国门畹町,悬挂着“驱逐倭寇,收复缅甸”的巨幅标语。

与缅甸一河之隔的九谷桥头,民众搭起了一座高大绚烂的彩门,并置下了香案、美酒和文房四宝。须眉皆白,留一绺长髯,有圣贤遗风的清末秀才,曾先后出任过昌宁、顺宁两县县长的张问德老先生代表滇西民众,向戴安澜敬上美酒,随后又恭请戴师长留下墨宝。

面对此情此景,戴安澜心中顿时不由得涌上一股勃勃豪气,他双手从张老先生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提笔挥毫,几行狂草龙飞凤舞、气势磅礴,写下《七绝·远征》二首:

策马扬鞭走八荒,

远征大业迈秦皇。

玉宇澄清安黎庶,

手挽长弓射夕阳。

万里旌旗耀眼开,

王师出境夷岛摧。

扬鞭遥指花如许,

诸葛前身今又来!

张老先生惊叹:“戴将军跃马横刀,昆仑关一战天下闻,想不到才华盖世,下笔如神,雄诗英风飒爽、豪气干云,真是旷世英才、奇伟丈夫!”

徐小冬原本就对戴师长率200师血战昆仑关的壮举久仰在心,此时见他笔走龙蛇写下如此透溢着豪迈之情的诗文,对他更是敬佩得五体投地。

戴师长在师部遮放登车时,坐到了奉命前来接200师的徐小冬的驾驶座旁边。上车时他还对他的参谋长说:“我坐徐队长的车,路上好同他聊聊,你就坐我的车吧。”

徐小冬想,戴师长特意要坐他驾驶的这辆吉普车,一定是想从他口中提前了解一些缅甸战场上的事情。

徐小冬的预感没错,由于从遮放到畹町的路上道路崎岖艰险,戴安澜没有和他多说话,不是抽烟,便是闭目养神。让徐小冬感动的是,戴师长每次抽烟时,总会点燃两支,然后再递一支给他。等车过九谷,行驶在缅甸境内的柏油路上时,戴师长才打开话匣子同他摆起了龙门阵。

戴安澜态度随和,亲切地询问徐小冬的家庭情况、受教育的情况等。

他还列举了中外文学、军事、哲学等方面的名著,问他读过哪些?有什么感受?

徐小冬把自己23岁的人生经历讲了一下。听说他的父亲就是当年在济南惨案中因难忍日军施与的奇耻大辱而饮弹自刎的北伐军炮兵司令徐楚荪,得知他不久前曾率领华侨抗日志愿队在缅南三次袭击日军,亲手击毙星光少佐,戴师长看他的眼神明显变了,竟然亲切地称呼徐小冬“小冬老弟”,还对他说:“你这样年轻,就从野战部队的排长被选送到‘陆大’深造,又走到驻英军联络官的要职,现在又当上了史迪威将军的警卫队长兼联络参谋。小小年纪,身负重任,已经证明了你的聪明才智和出众的能力。你只要珍惜眼下这样的好机会,多多学习中国深厚的文化知识和西方——特别是美国先进的军事理论和战略观念,就一定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小弟前程,定然锦绣光华,出将入相,应该是顺理成章之事。”

车队到了腊戍已是次日凌晨3点多钟。徐小冬根据赴遮放之前侯腾将军的指示,马上把戴安澜送到了蒋介石设在皇宫酒店的行辕。此时庭院外面的大铁门紧闭,夜阑人静,只有侍从室和旁边侯腾将军的办公室里仍然灯火通明。

战事紧急,蒋介石听说戴安澜深夜率第200师赶到,没多犹豫,立即起床吩咐召见。

徐小冬去侯腾办公室销差,没想侯将军又给了他一个新差事,说缅甸总督史密斯爵士和驻印英军总司令韦维尔上将即来晋见蒋介石,韦维尔在电报中还特意提出,希望能和华侨抗日志愿队的队长见上一面。

侯将军还说:“这个韦维尔是最看不起我们中国军队的,他现在主动提出一定要见见你,这说明他现在对中国军队的印象已经有所改变。所以,我和林长官、商长官商量了一下,决定就派你开车负责韦维尔的接送,多和他谈谈,这对我们有好处,毕竟,我们现在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嘛。”

在腊戍机场,韦维尔第一次和徐小冬见面。他当着史密斯总督和侯腾将军讲出的第一句话便让徐小冬永难忘记:“你们中国军人真是好样的,我们英军全体将士和我本人非常感谢你在缅甸南部对我们的帮助。”他还说,“我已经报告英国帝国参谋团要给你授勋颁奖。”

史密斯总督则以个人的名义,送给徐小冬一块纯金怀表。

邵青阳的特务大队先于第200师官兵两天便提前进入了缅甸,戴师长交给他们的任务既简单又明确,就是为全军担任尖兵,把沿途重要隘口、道路、桥梁、气候等情况尽量摸清楚,然后用电台发回师部作战科。并考虑到未来大军作战的需要,组织熟悉地形了解民情风俗的当地爱国华侨,为远征军准备大批向导和翻译。

他们的车队进入缅甸的国土之后,虽然沿途所经过的城镇村落也有人打着各色鲜艳的小旗和标语热烈地夹道欢迎。一束束缅甸特有的鲜花,一包包小巧精致的糖果,一盒盒印着缅文的香烟,骤雨般地抛洒到战士们手上和车上。还用不太纯正的汉语喊出“热烈欢迎中国远征军到缅甸打日本鬼子”的口号。可是,他们很快便知道前来欢迎他们的仅仅是缅甸的爱国华侨,而真正意义上的缅甸人却视他们为英国人的帮凶。

英国人统治缅甸已近百年,缅甸人对祖祖辈辈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英国人十分仇恨。狡诈的日本人利用了缅甸人强烈的民族情绪,大肆宣传日本人到缅甸来是为了帮助缅甸早日独立,把万恶的殖民统治者赶回英伦三岛。他们的这一策略的确也取得了极大的成功。

1942年3月,日本攻占仰光后,缅甸民族主义领袖对日本也存在幻想,因此,缅甸的抗日斗争经历了一条极为曲折的道路。缅甸民族主义政党——德钦党的领袖昂山、丹东等人曾经指望日本帮助实现独立。他们在日本控制下的泰国建立了一支有4000人的“缅甸独立义勇军”。这支队伍随日军打回国后迅速发展为50000人,并积极协助日军与英军和中国远征军作战。

昂山和他领导的德钦党人无疑对远道而来的中国军队构成了严重的威胁。他们利用自身得天独厚的有利条件,发动组织缅甸老百姓起来帮助日军,抵制和反抗英国殖民者和中国远征军。因而,邵青阳的特务大队以及紧随其后入缅的中国远征军所到之处,缅甸老百姓一般都把前来帮助英国殖民统治者打仗的中国军队视为洪水猛兽,尽量躲避和逃命。而一部分心甘情愿替日军效劳的缅甸人,则纷纷加入昂山的“义勇军”,四处破坏英国人的铁路和桥梁、袭击暗杀英军和中国远征军的辎重车队。

在战争期间,这种强烈的敌对情绪不仅无法消除,相反,有时出于作战的需要,还会人为地将这样的矛盾激化到顶点。

平满纳西南丘阜上有一片宝塔群,约200座左右,塔身雪白,塔底置一大圆球,球顶还有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内置晶莹绚丽的宝石。这不但是一个有着上千年历史的人文景观,更是人皆信佛的缅甸人心目中的一个至高无上的圣地。

第96师政治部上校主任曹世清在平满纳破获了一个德钦党地下组织,抓捕23人,其中还有6名日本人。为首者是平满纳一寺庙里的长老和尚。

在审讯这位长老时,他气宇轩昂地对曹世清说:“英国是灭亡我们国家的,日军是来帮我们打英国人的,你们中国人是来帮助英国人打日军的。我们缅甸人非常清楚,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仇敌,我们应该反对谁帮助谁。所以,我们就要在昂山将军的领导下组织起来,对付你们这些英国人的帮凶!”

曹世清听长老说完后,对他的迷惑行为感到不可思议,告诉他:“你真的认为日本人是朋友?他们才是真正吃人不吐骨的魔鬼!你们太轻信了!”

长老微微摇头:“我们清楚一切,我们不会轻易上当的!”

曹世清看着他坚决而淡然的神色,感到几句劝说对他是起不到什么作用了,于是威胁他交出整个地下组织的武器弹药,他毫无畏惧地回答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全都带着武器到你们的后方进行战斗去了。”

曹世清耐住性子让他交代出他领导的地下组织的情况,同样被他严词拒绝了。用尽一切办法,也无奈其何,最后只好将他和6名日本特务一起枪毙,为了杀一儆百,还专门由平满纳卫戍司令部出了一张勾红布告。

邵青阳率特务大队到达腊戍的第二天,就与临时招募来的47名缅甸华侨翻译和向导乘火车经曼德勒、央米丁、平满纳,火速赶往正率部戍守同古的英军旅长温尼尔少将的指挥所报到。

3月5日天色刚亮,腊戍火车站已经忙碌起来。一列接着一列的运兵车驶出了车站。因为缅甸的铁路遭受到日本人的严重破坏,中国当局在半月前便已调来大批铁道兵,为即将到来的中国军队抢修铁路。登车之前,每个士兵领到3天的干粮。

和离开重庆时相比,邵青阳的特务大队由于受到杜聿明的格外重视,一下子“膨胀”了许多,由原来的1000人扩充到了1500人。还有驮小钢炮、重机枪、弹药和辎重的上百匹驮马。单单是特务大队,就占据了9节车厢。

专列均由闷罐车厢和敞篷车厢组成,官兵们坐闷罐车,敞篷车装马匹物资和铁道兵的各种机械与重装备。最前面的一节敞篷车上四周垒起了沙袋,架着大炮和轻重机关枪。末尾几节敞篷车上装着抢修铁路用的枕木和钢轨。

特务大队作好了充分的战斗准备,但是,没有发生任何战斗,甚至连危险的迹象也没有。出现在他们眼中的缅甸老百姓看上去似乎都十分温顺友善,好像他们这些荷枪实弹的外国人不是他们的敌人而是前来旅行的外国游客。

列车经过沿途的村镇时,他们甚至看到商店依然开着门,货架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物品。小饭馆里还有人在喝酒。金光灿烂,姿态各异的缅寺与佛塔屹立在晴空之中,横穿城镇的土路上尘土飞扬,欢快地跑着骡车和牛车。铁道两边大片大片由芭茅与甘蔗组成的青纱帐一望无际,壮阔地向着天边铺展开去,一群农民聚在高脚屋与槟榔树前的空地上边拉话边吃饭。骑在大象背上的克钦老太太看着从旁边轰隆隆开过的火车,甚而还咧着瘪嘴向着敞篷车上的中国兵莫名其妙地笑。牧童躺在河堤上的柳荫下睡觉,几头牛在河边的草地上悠闲自在地吃着草。目光所及的一切似乎都充满着浓浓的诗情画意。

专列过了曼德勒,进入缅甸的中心地带后,战争的景象变得浓重起来。

特务大队的中国官兵们对这个具有浓郁神秘色彩的古老佛国充满了好奇:那一尊尊气势恢弘的古塔、那一座座流光溢彩的庙宇,那一株株高大挺直的槟榔树,无一不充满了异国情调。但是,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清楚,他们不是旅游者,而是前来打仗的战士,比这一切更让他们关注和揪心的是潮水般溃退下来的英缅军队与英国殖民机构的公职人员,这样狼狈不堪的情景邵青阳高军武等人在汉水东岸也曾经历过,只不过同样悲惨的命运现在却落到了不可一世的英国人的头上。

专列到达央米丁车站时是次日的下午6点多钟,由于前面的铁路遭到了日军便衣队的破坏,铁道兵正在抢修,所有先后发出的列车全都被堵在了这里,整个车站陡然间变成了一座庞大的兵营。这幅奇异的情景,一定让车站的缅甸铁路职工以及附近的老百姓大感惊奇。

夜里9点左右前面报来消息,铁路已经修好,火车一列列相继离开央米丁,继续南行。

天亮后,依然是烈日当空,呆在闷罐车厢里的高军武热得实在受不了,列车停站加水时叫上古良、龙鸣剑、付永志几人,跑到了装马匹的敞篷车厢里。装着马料的麻布口袋,便成了他们舒适的座椅。但是敞篷车厢里,头顶着炎炎烈日,一会儿就更是热得受不了,他们纷纷脱下军装,赤裸着上身,迎着带热气的风。

虽然一路上没有发生任何战斗,但由于沿途不断有被破坏的铁路需要抢修,有的地方被抽去了几根枕木,有的地方被拆掉了几节钢轨,总得花时间去抢修。火车行驰时有风,高军武等人还觉好受一点,一旦停下来,大汗淋漓,头昏脑胀,那种滋味真是要命,大家已经被晒掉了皮,脸上看上去红鲜鲜的,面目全非,十分狰狞,背上的皮像层薄薄的膜纸一样翻卷过来,能用手撕下来。火车时走时停,即便走起来也小心翼翼,慢如蜗牛爬行。好不容易过了平满纳,已经是第二天拂晓时分了。

从平满纳出发后,铁路遭到破坏的程度有所加重,中国铁道兵自带的枕木和钢轨不够用了,还得士兵离开列车,到附近的树林或是草丛里去搜寻,把被日军便衣队拆下后藏匿起来的钢轨枕木弄回来。这样一来,速度就更慢了。几乎所有的官兵都已精疲力竭,这不是由于劳累,而是长时间遭受烈日暴晒,出汗过多所致。列车蜗行到耶达谢前面7公里处又被迫停车。前方铁路刚刚被扒毁,破坏者连铁轨和枕木也未来得及藏匿,散落四处,一堆一堆的石子洒在路基两边。

中国铁道兵只得再次停车抢修铁路。就在这里特务大队遭到了第一次袭击。

麻哥派他手下的4名士兵到铁道下边的池塘里去取水,由于天气暴热,士兵到了池塘便脱下军装下水去凉快凉快。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密密的芭茅林子里此时正有无数双充满杀机的眼睛注视着他们。中国士兵毫无戒备,因为他们在水里也能清楚地看见列车上荷枪实弹的战友的身影。但是,悲剧却在他们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发生了,仿佛有什么神奇的水下怪物突然拽住了他们的双腿,他们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呼救便被拖入了水中,紧跟着,塘面溅起了几团鲜红的水花。

当中国铁道兵修好铁路,准备出发时,麻哥这才发现他派出去取水的4名士兵尚未归队。更多的士兵下到了池塘寻找,可他们看见的,却是在热风中摇曳的芭茅,碧波粼粼的水塘,和塘坎上的几件军装4支枪……列车开出不久,官兵们突然惊叫起来,他们惊恐地看见铁道旁的一株树上,吊着4颗血淋淋的人头,犹如一串圆滚滚的椰子。

3月8日中午,特务大队到达已经处于最前线的同古后,竟然没有一个英国军官顾得上向邵青阳介绍敌情、地形、民情、阵地位置、作战计划、补给和交通通信设施、道路和机场状况等等,邵青阳提出与温尼尔旅长见面时才得知,就在他们到达同古几乎同时,温尼尔把部队留在原地等候向陆续开来的中国军队交防,自己则迫不及待地带着旅部往平满纳、央米丁退去了。

同古是南缅平原上一座小城,人口11万,距仰光260公里,扼公路、铁路和水路要冲,城北还有一座克永冈军用机场,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由北向南纵贯缅甸的铁道大动脉上的一个重要战略要地,英国人竟然打算将它扔给1500名只带着轻武器的中国军队防守,邵青阳惊出一身冷汗,立即命令报务员向戴安澜师长报告:“我部刚到,英军指挥官未与我接洽,即将指挥部后移,同古英军士气全无,急盼我军接防,人人指望能尽快脱身。望火速赶到。”

紧跟着,邵青阳带着高军武的第1中队驱车赶到了城南85公里处的皮尤河。桥上的情形让他们瞠目结舌,从仰光撤下来的英缅败军和英国难民,以及在殖民政府中为英国人当差的缅甸人如同潮水一般拥过大桥,连同古城也不敢停留,就慌慌张张绕城而过,往北面的平满纳、曼德勒方向逃去。一眼望不到头的仰曼公路上,到处都是英国人丢弃的武器和装备,还有许多汽车翻倒在河沟里。

高军武拦住一辆后撤的吉普车,用流利的英语向英国军官了解敌情,几名惊魂未定的军官匆匆告诉他,日军的机械化部队正在他们后面拼命追来,离他们已经不过三四十公里,另有一支摩托化部队已向西面包抄。

开车的军官沮丧叫道:“上帝啊,日本人简直就是地狱里放出来的魔鬼,中国人,这下可轮到你们受罪了!”不待高军武多问,他一踩油门,跑了。

邵青阳考虑到中国军队初入异邦人地生疏,语言不通情况不明,极需依赖华侨翻译和向导帮助,而一旦戴师长率主力赶到,自己带来的华侨翻译和向导显然远远不够,便让第1中队将溃逃的缅籍英军强行拦截了100多名下来。这些人逃命心切,对中国军队的行为愤怒不已。虽然邵青阳和高军武再三向他们说明是请他们为中国军队服务,一起打击日本人,也仍然遭到了他们的强烈反抗,并和第1中队的士兵发生了激烈冲突,打伤了几个中国士兵。邵青阳怒不可遏,当即拔枪击毙了两个带头反抗的缅籍士兵,才把他们的气焰压了下去。

当最后一批英缅败兵拥过皮尤河大桥,天地之间顿时变得宁静起来。邵青阳看着脚下滚滚流淌的河水,以及像条死去的巨蟒一样僵卧在河面上的大桥,突然担心有日寇的便衣队和缅奸混在溃兵中,一旦探知同古兵力薄弱,日军趁虚发起猛攻,只有轻武器的特务大队是无法坚守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灵机一动,叫高军武带领1中队砍树,然后将连枝带桠的树木拴在汽车后面,来回开动汽车,弄得灰尘漫天,以图瞒天过海。同时派2中队、3中队控制桥头两侧的山头,抓紧构筑工事,等待敌人来犯。

不知是因为经过长途追击的日军已精疲力竭,还是邵青阳的疑兵之计起了作用,日军的先头部队竟然迟迟没有出现在中国官兵的视线里。

当天深夜,邵青阳又向来敌方向派出了4个便衣侦察小组,每组5人,并配一名缅甸华侨充当翻译和向导。

邵青阳还干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他居然把正欲撤离阵地的一个英军的重炮连扣了下来。

英军炮兵连长赖特中尉不失军人的严谨本色,精明、板直,目不斜视,还有两撇神气活现的髭须。当这支中国军队刚刚赶到他的阵地上,他便豪爽地命令他的副手桑德福少尉:“快去,给中国友军送些吃的。”

炮手们立即拿来食物,饼干、泡菜、苏打水,还有涂上厚厚的黄油夹着上等牛肉的面包。乐得中国士兵差点发疯,接过食物便大吃大喝起来。

但接下来,这种友好的气氛便荡然无存了。

赖特中尉突然跑到邵青阳跟前,大声对他嚷道:“少校先生,我已接到命令,立即后撤到央米丁。能让你们士兵帮帮忙,把我们的6门大炮从阵地上拉下来,系在炮车上吗?”

邵青阳哪儿听得懂英语,赶紧叫高军武来当翻译,当他一弄明白英国人的意思,顿时怒火冲天地吼道:“去他妈的蛋!我们中国人风风火火地赶上来帮他们打仗,他们反倒要丢下我们往后方跑,这成个啥理?高军武,你告诉他,一个兵,一门炮都不准跑,老子死活也得把英国人和我们捆在一起!”

高军武担心影响两军关系,赶紧道:“大队长,对友军动粗,这会惹出大麻烦来的。”

邵青阳搔搔脑门,和缓了语气道:“你对他们说,我们的重装备还在腊戍,来不及运上来。这6门大炮对我们很重要,让他们暂时等一下,日本人要攻上来了由我们出面去挡着。只要我们的大炮一运到,我马上就让他们撤下去。”

高军武把邵青阳的意思告诉了英国人。岂料赖特中尉用手指戳着高军武的鼻子大叫大嚷起来:“混蛋,你们有什么权力对我们英国人发号施令?我们现在就必须撤下去!”

邵青阳一见他那副模样就恼了,没等高军武翻译,勃然变脸,厉声暴喝:“弟兄们,把他们的枪全下了!”

中国士兵们一拥而上,缴了英国人的枪支。

邵青阳对赖特喝道:“大敌当前临阵脱逃,老子没突突了你们这帮狗日的就算发了善心!你竖起耳朵给我听明白了,你和你的兵就在这阵地上呆着,我们的大炮几时运拢,我几时放你们走!要想逃跑,老子的枪子儿可认不得你是啥英国人!”

桑德福少尉却比他的长官显得更加有勇气,大胆说道:“连长,中国人说得不错,我认为应该帮助他们。”

赖特中尉气急败坏地大喝道:“住口,马上滚回你的阵地上去!”

戴安澜收到邵青阳的告急电报,让辎重与重武器随后跟进,他亲率第200师和骑兵团、工兵团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终于在第二天下午赶到了同古。听取完邵青阳的汇报后,对特务大队已做的工作大加称赞,尤其对他当机立断扣下英军重炮连的行动给予了高度肯定。

出征前戴安澜曾向蒋介石承诺过固守同古,如今身负重任,戴安澜清楚他和他的200师面临险恶处境,眼下唯一需要尽力去做的,只能是抓紧作好各种战前准备。

他派林承熙的骑兵团推进到皮尤河、佩岗、皎枝一带,搜索警戒。师主力占领同古及外围要地坦德宾、屋丁、最杯与机场,日夜赶筑工事,积极加强战备,进行沙盘和实地作战演习,尽力储备油料粮弹,准备固守,以待主力到达,再行反攻。

敌强我弱、敌众我寡,戴安澜思考良久,进行了周全的部署:派林承熙的骑兵大队——因为坦克和装甲、大炮均迟滞于途中,尚未赶到,骑兵此时已变成了步兵——和邵青阳的特务大队远出皮尤河,担任前哨,便于及时发现和打击日军,挫其锐气。又派598团在城外建立前进据点,与同古主阵地互为犄角;由郑庭笈率其余两团在同古城区及色当河边构筑坚固的主阵地带,各班、排、连分别建成能互相支援、能独立作战的据点。师指挥所设在同古城北郊6公里处的克永冈飞机场与南阳火车站附近,机场和车站由师直属队与军部工兵团守备。

根据已掌握的情报,戴安澜判断日军会沿铁路北犯,可能向后方迂回包围,所以对克永冈机场及色当河大桥都着重加以防护。考虑到军重武器尚在途中,火力不足,他到各处阵地视察时再三向官兵们强调:“兄弟们,要发挥善于近战夜战的特点,一定力争在百米之内解决敌人!”

200师士气高昂,防御工事挖得很快,构筑坚固,火网编织严密,阵地内交通方便,伪装得也很好,防坦克设施布置得相当完善。

15日上午,一支全副武装的车队驰进了同古城,这是史迪威将军亲自赶到同古视察战备。

替他开敞篷吉普车的是徐小冬,和史迪威相处一个多月,徐小冬就觉得这个美国老头很好打交道,因为他是个中国通,对士兵和蔼又亲切。史迪威不喜欢坐在总指挥部发号施令,总爱东奔西跑,亲临前线,所以徐小冬也就经常身背图囊,腰悬双枪跟着他到处跑。有时作为传令官向部队传达他的命令,或者作为驾驶员为他开车,还不时被派去同英军联络,老是屁股粘不了板凳,到处乱窜。

史迪威将军离开梅苗总部已经4天了,到驻罗依考的甘丽初的第6军和曼德勒余韶的第5军96师视察了几天,今天一早,又急匆匆出发赶到部署在同古一线的第200师。他每次到前沿阵地视察既不佩戴军衔标志,更不通知当地长官,穿着夹克军便服,头戴一顶船形军帽,只让几名副官相陪,就出来“私访”。他不到指挥部,直接到部队驻地、伙房、施工现场、仓库、哨所,甚至连队挖的临时厕所他都要看,还着意找关押人员与违纪军人的禁闭室看看问问。美国将军的作风,让徐小冬意想不到。

车队一进同古城,史迪威迎面看见过来了一队中国士兵,便让徐小冬停下车,他下去叫住队伍,要检查他们的武器装备。巡逻兵看见这个身材瘦削、精神矍铄、长着一双蓝幽幽眼睛的洋老头,有点诧异,再瞧瞧一帮随行人员也没有一个熟面孔,更无熟悉的长官相陪,不但拒绝史迪威的检查和询问,反而严厉地呵斥他:“你们干什么在这里东游西荡的?这里可是战场,闲杂人等一概不准入内!”

徐小冬一看发生了误会,马上出示了证件并作了解释,中国士兵们才作罢。

史迪威非但不生气,反倒很高兴,笑容可掬地对这队巡逻兵说:“孩子们,你们都是好样的,做得很对!”

“孩子们”是史迪威对中国普通士兵的一贯称呼,那种长辈般的爱护与特有的融洽感就这样浓缩在三个字里面。

城里城外到处都是军人,车队穿城而过,直接驰往处于最前沿位置的皮尤河大桥。

车到桥头,史迪威被正在河岸上展开挖工事的现场吸引了,他立马下车,看看交通壕里的隐蔽程度如何,对已挖好的露天掩体和有掩盖的重机枪阵地、观测所,他都一一钻进去看个究竟,还大声喊叫,让徐小冬站到两三百米以外的地方,而他则在堡垒内张望着看能否发现徐小冬。以判断这个重机枪阵地作战时是否隐蔽,射界是否广阔。

因为史迪威说的是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再加上人长得文质彬彬还戴着眼镜,官兵们都不知道他是最高指挥官,而把他当成个对打仗好奇的传教士,便毫无拘束地跟他谈话,还与他围坐在一起,一边抽着史迪威撒给他们的香烟,一边得意地给他说工事,说生活。

正摆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在另一侧同士兵们一道挖战壕弄得周身泥土,满脸污汗的戴安澜师长听到有人说工事里跑来个洋老头,便赶过来看个究竟。他一眼就认出了史迪威将军,连忙肃立一旁大声发出了“立正”的口令。正与史迪威谈得热络的官兵像是触电一样猛然挺身而立,目光炯炯向史迪威注视。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场面,一下子变得连空气也凝固般的肃穆宁静。

当戴安澜师长上前向洋老头举手行礼时,史迪威慢吞吞站起来,微笑着答礼。连声喊:“稍息!稍息!”

戴安澜接着说道:“史迪威将军,请到师部休息吧。”

史迪威伸出双手,紧握着戴安澜沾满泥土的手仔细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才说道:“戴将军,你这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呀?你带的部队很不错,这是一支非常好的部队,是我放心的好部队!”说着,他又疼爱地把戴安澜那双泥糊糊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见那手上不但满是老茧而且有不少血泡,有的已经破了,还有血迹。这时他的脸色变得严肃了,动情地对戴安澜说道:“我就喜欢你这样同士兵一起,踏踏实实干事的将领。在中国300多万军队中,能有半数的师长团长营长都像你一样,能有五分之一的师也像你这个师一样,那我们离打败日本人就不远了。”

戴安澜谦虚地说道:“将军,你过奖了,我只是按照杜聿明长官的规定去做的,不过还做得很不够。”

戴安澜与所有中国远征军的指挥员一样,对他们的这位才谋面一两次的异国上司还不太十分了解。

他注意到可能是近些日子常常为战事操心熬夜的缘故吧,史迪威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可仍然掩饰不了他作为一名军人的精明和强悍。

戴安澜陪史迪威一行在河岸各处阵地上巡视了一遭,听取了他的备战汇报,史迪威将军连声夸赞:“好师长!戴师长布置的战术很灵活,而且有着非常旺盛的进攻精神。”

听说军部配属给200师的特务大队早已部署到了皮尤河对岸,史迪威马上提出要去看看特务大队的官兵。戴安澜特意向他介绍说,这支特务大队是一支屡建奇功的队伍,大队长邵青阳和1中队长高军武都是国军中鼎鼎大名的战斗英雄。史迪威兴趣倍增,而且不让戴安澜提前通知特务大队,叫其他随行人员都在桥头上等着,只带戴安澜和徐小冬步行过桥。

邵青阳早已注意到了对岸的动静,和高军武等3名中队长挺立在桥头迎候。等长官从桥上过来,几人马上向前敬礼,并向史迪威戴安澜作了简单的口头汇报。

那是高军武第一次近距离真真切切地见着史迪威,他带着轻微震颤的迷惑,凝望着他,对他充满了好奇与崇敬。他曾经在新闻照片上看到过他,他发现那些照片只能表现他的若干形貌,并不能准确地展现出他的神态与气质。将军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山头的阵地,他的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有着一个倔犟的下腭,显示出他强韧而果断的个性,一对蓝幽幽的眸子却流露着乐观的神情。

史迪威将军检查了特务大队在山头上做的掩蔽工事,连这天的中午饭也是和特务大队的军官们随意地坐在草地上吃的。

史迪威兴致很高,当着一大帮中国军官充满激情地说道:“你们是我的好部队。中国军队是很好的军队。我马上要带着你们去收复仰光,今后还要带着你们一起进入东京,那将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我要用事实向世人证明:中国军人不但不亚于任何盟国的军人,而且会超过他们,那时我就死而无憾了!”

听到这位白发老人发自肺腑富有军人激情的语言,所有在场的中国军官胸中心潮激荡,充满自豪,大家用刚学会的称呼欢呼起来:“好!乔大叔,收回仰光,打到东京!”

吃午饭时,陪同史迪威将军前来的那位相貌堂堂,精明干练的青年军官亲热地对高军武说道:“高中队长,你一定不认识我了吧,可我认识你,我在山洞陆军大学读书时听过你和邵大队长的报告。你和邵大队长是我们中国军人的骄傲,日本军人的克星,我要好好向你们学习啊。”

高军武客气道:“不敢,不敢。请问先生……”

他对和邵大队长到陆大作报告还有印象,但真的记不起这人是谁了。

从领章上他看出此人的官阶是个上尉,以为他是史迪威的中国副官。

高军武赶紧掏出一支烟递给徐小冬。烟是和气草,容易把陌生人的感情拉近。

徐小冬凑近接上火,抽了一口说道:“我叫徐小冬,在史迪威将军身边为他跑跑腿、打打杂。高中队长,你不认识我,我呢?还在你和邵大队长来陆大作报告之前,就已经知道你的大名了。”

“你听谁说起我的?”

“徐小曼啊,小曼是我亲妹妹,她和萧玉可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啥?你是徐小曼的哥哥!”高军武神情一振,赶忙将徐小冬拉得远远地问:“你知道萧玉现在的情况吗?妈的!这军队的保密纪律真是害死人,连封信也不准我们写。”

徐小冬说:“我出国之前听妹妹说过,萧玉现在很苦恼,她巴心巴肝地喜欢你,可她那主理家事的七妈又想方设法地要她和另一位高官的公子好……对不起,其他的嘛,我就一点不晓得了。”

高军武说:“这事我知道,那位公子哥儿我还和他在‘沙利文’见过一面。”

徐小冬说:“是当今兵役署长程德惠的公子程嘉陵吧?”

高军武举眼望着他:“这你也知道?”

徐小冬说:“两个月前,程嘉陵和我一起被派到仰光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我是队长,他是副队长,仰光丢了以后,他现在被分到军事委员会驻缅参谋团,在英军部队里担任联络官。样子长得倒男不女的,人倒真的不错,不单英语讲得好,作战也相当勇敢、聪明。”

高军武还想和徐小冬说会儿话,可那一厢史迪威已经起身了,只好和徐小冬赶了过去。

稍后,他悄悄问了戴师长才知道,徐小冬可不简单,前些时候率领华侨志愿队在缅南和日本人打过仗,战功赫赫,现在身兼史迪威的警卫队长和联络参谋。

高军武想,徐小冬是队长,程嘉陵是副队长,徐小冬干的不也就是程嘉陵干的吗?不知怎的,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一种很复杂酸酸的味儿。

从史迪威口中,中国军官们才知道了眼前缅甸的战斗态势。就盟军方面来说,甘丽初将军的第6军已在左翼展开,正面为杜聿明将军的第5军,左翼为斯利姆将军的英军第1军团——仰光失陷不久即由原英缅第1师与缅甸警备队匆匆扩编而成;孙立人将军的新38师戍守曼德勒,负有左右策应的任务。

每一个军人都能从这样的态势中紧迫地意识到,一场大血战随时可能爆发。

当天下午,除戴安澜以外的第200师营级以上军官们便明白了史迪威上午视察阵地时说的“我马上要带着你们去收复仰光”是什么意思。

在飞机场师指挥部召开的营以上干部参加的军事会议上,史迪威将军详细地讲解了他和杜聿明谋定的“同古会战,收复仰光”的战略计划:由第200师在同古顶住当面之敌,英军在卑谬顶住当面之敌,另调第5军2个师、第6军1个师、第66军两个师共5个师,在中英坦克支援下,首先围歼同古当面之敌,得手后再向进袭卑谬的日军发起攻击。

听起来这似乎是个让人振奋不已的计划,一旦成功,收复仰光,将日本人逐出缅甸,便是指日可待之事。

但是,从当时战场总体形势力量对比来看,这种思路让人顾虑重重,史迪威的热情归热情,重庆的蒋委员长没有真正想把实际指挥权赋予这位美国参谋长的意思,在离开腊戍时他将指挥权交给了杜聿明,但一切都还要经过他的指示。更重要的是,中国将领们对计划中担任援助的英国人实在不抱信心。

面对中国军官们对英国人的群起指责,史迪威将军也流露出了他眼下最大的担忧,那就是驻缅英军将绝大部分车辆都用于运载人员物资撤往印度,对中国远征军支持相当不力,导致新22师直到前一天才过曼德勒南下,96师的行动也相当迟缓,而第66军的两个师,出畹町以后迄今还在滇缅公路上一步步向南走着。

抱着极大战斗热情的史迪威一面积极协调英国人的空中支援和坦克支持,一面热情地督促远征军积极采取行动。

尽管不大情愿拼中国人的血本帮英国人夺回仰光,又有蒋委员长在重庆富有深意的遥控指挥,但如果缅甸失守,损失最大的还是中国,但杜聿明审时度势,在深思熟虑之后感到自己心中的“同古攻势”与史迪威的思路大体一致,所以还是决定支持史迪威。

他们都把作战的重心放在了200师师长戴安澜身上。史迪威在视察了同古的情况之后,对戴安澜充满了信心。

然而戴安澜对担任右翼的英国人却怀着极大的担忧,要是英国人一旦顶不住日军第33师团的进攻,关键时刻要撒了脚丫子,那可就把中国人给卖了。

史迪威以极庄重的态度向戴安澜保证:“我和杜将军在制订这一作战计划之前,特地拜会了亚历山大总司令。我们要求他们一定要固守卑谬,亚历山大将军已经向我们作出了承诺。我会尽一切努力保证这一切的,请放心,戴师长,我的参谋梅里尔少校已经到了卑谬,他会和斯利姆将军协调,尽力配合你的。”

岂料,当史迪威赶回梅苗指挥部后,一份从卑谬发来的电报即刻便让他感到事情大为不妙!

这份电报正是他派往卑谬英军第1军团指挥部担任联络协调工作的梅里尔少校发来的。电报说,他赶到卑谬英军指挥部后,即向斯利姆将军通报了同古会战的具体计划,请求英军密切配合。

曾经战功卓著的斯利姆将军听罢梅里尔的要求,还算给了他一点鼓励,表示愿意配合收复仰光。

但是,当梅里尔到英军各处阵地上走了一遭之后,发现英军官兵神情沮丧,松松垮垮,懒懒散散,全都没有心思构筑防御工事,他大感愕然,立即向斯利姆将军汇报。

斯利姆听后无可奈何地说:“英国军队连遭重创,士气很低,军官们几乎丧失了所有的威信。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也许上帝指给我们的撤退计划,可以说是我们目前能够想得到的唯一、最好的出路了。所以,坦率地讲,如果要打败日军,恐怕还主要得靠中国军队了。”

梅里尔觉得自己像掉进了冰窟窿——他想象得到英国人的敷衍,但没有想象得到现实如此严峻。

闻讯后心急如焚的史迪威立马飞往重庆,亲自向蒋介石汇报缅甸战场出现的变故,并请求蒋介石再派一个军紧急入缅。

虽然史迪威的要求都得到了满足,但是,他也清楚地知道远水解不了近渴的道理,要抢在日军发起进攻之前迅速集中5个师和200辆坦克,对敌第55师团先发制人地加以包围歼灭,困难还相当多。飞回梅苗远征军指挥部后,他派罗伯茨去第6军监军,派怀曼、帕特诺去催第5军加速前进,派斯利尼坐镇英军总部协调。他还多次敦促亚历山大派火车、汽车运送中国军队,供应中国军队的粮秣弹药,并要求英国从印度调来坦克加强中英盟军的进攻能力。整个人忙得如同陀螺。

但是,战争的主动权并没有掌握在史迪威手中,当他天上地下四处奔波忙碌时,日本人已经先于中国军队完成集结,首先向盟军发起了进攻。

日军攻占仰光后,继续攻击并夺占了代库、奥坎地区。而与此同时,中国远征军第5军、6军到达并接防了原来由英军守卫的同古、莫契、南梅、黑克、洛马提、佩岗等地,英军则向西线的卑谬、礼勃坦、缅拉一带地区集中。日军大本营由于开始策划“瓦城会战”,第55师团兵力不够,第18师团和第56师团及两个坦克团分别从曼谷、马来西亚向仰光赶来。

日军第55师团打响了同古之战的第一枪。

这支日军是从中国战场上抽调来的师团,在长沙会战中,曾遭到重创,经过半个月的补充整顿才调到缅甸战场。新任师团长竹内宽中将,是个野心勃勃、“江田岛”精神十足的日军年轻将领。他指挥部队在缅甸毛淡港口登陆,仅用4天时间就占领仰光。两仗一打下来,英军一溃千里。他见英军不堪一击,为了扩大战果,他甚至置后方空虚于不顾,率领师团穷追猛打,企图一举攻下曼德勒。

19日凌晨,日军一个快速大队500多人分乘摩托车、汽车、装甲车浩浩荡荡向着同古以南35公里处的皮尤河大桥飞速驰来。在缅南战场上以势如破竹之势横扫英军如卷席的日本人骄焰万丈,同样没有把中国军队放在眼里,甚至连搜索队也省略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此刻,在他们两侧山岭密密的草丛间与对岸莽荡的山林里,中国军人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已经瞄准了他们。

伏在北岸河堤后的军部骑兵团一见日本人的车队已经驰上了大桥,随着团长一声令下,早已安放在桥上的500公斤炸药瞬间爆炸,将整座大桥连同跑在前面的汽车、摩托车、装甲车连同车上的日军士兵一起掀上天去,随后再“噼里啪啦”地落进河里,溅得河中水花蹦起老高。

几乎就在大桥轰然上天的一瞬间,两侧山岭上手榴弹像冰雹般地向着公路上砸了下来。在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中,轻重机关枪也争先恐后地响了,密集的子弹恰似无数道雨鞭扫下,公路和桥头上顿时响起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杀——”林丛中陡然响起一片惊天动地之声,早已埋伏在此的特务大队上千名健儿如上千只出林猛虎般向着人仰车翻的公路和桥头上冲了下来。日军引以为自豪的武士道精神此时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汽车、装甲车乱成一团,纷纷离开公路惊慌地转着圈掉头,活着的日本人扔下满地死尸和伤员,没命地往车厢上爬去。

高军武抱着一挺轻机枪冲上公路,向着已向来路上疯狂逃去的汽车屁股扫光了弹匣里的子弹。这一仗生俘敌兵3名,公路和桥头上瘫着60多具日本人的尸体,连车掉进河中溺毙的不下50名。

打扫战场的时候,邹喜子从一辆被击毁的汽车驾驶室里拖出一具腰上挂着指挥刀的尸体,大喊起来:“呃呃,打死一个当官的!”

邵青阳和高军武都赶了过去,从领章看出这是一名少佐。高军武从他的军用挎包里发现了地图、军官身份证和一本《滇缅作战手册》,得知被击毙者叫做叽部经一郎,这股敌军属第55师团143联队的山村支队。邵青阳当然知道这些东西的重要性,亲自把缴获的地图文件送到了戴安澜手中。其他人也纷纷翻动各自缴获的战利品。高军武摘下了日本少佐的指挥刀和高统马靴,比划了几下指挥刀,感觉很是威风。

戴安澜得知特务大队和骑兵团旗开得胜,高兴地对邵青阳说:“你们特务大队果然名不虚传,我200师是中国军队的精锐之师!你的特务大队则是我手中的一柄利剑,你和林团长这次前哨战打得漂亮,首战告捷,打出了军威,为中国远征军争得了好名声,我要给你们请功!”

皮尤河伏击,是中国军队入缅作战后取得的首次胜利。

戴安澜正看着邵青阳缴获来的地图和文件,已经得知第200师初战告捷的史迪威和杜聿明坐着吉普车也赶到了同古。

听取了戴安澜的汇报后,杜聿明说:“鬼子的报复心很强,他们在皮尤河吃了亏,必然要打上门来,你们要提高警惕,准备打大战啊!”说到这里,杜聿明定定地看着戴安澜:“如果敌人来进攻,200师能守几天?”

“我保证守10天!”戴安澜坚定地回答。

史迪威在一边点点头说:“我在路上设想了一个作战计划,因为你们200师已在同古形成了吸附日军的态势,我们准备就现成态势歼灭敌人,由你部将当面之敌吸引在同古,廖耀湘的新22师和余韶的96师马上就到了,他们来后,从侧后围歼他们,来个同古大会战。我们打胜了这一仗,就可以反击,夺回仰光。”

几天后,蒋介石的复电批准了史迪威的同古会战方案,这让性格外露的史迪威十分高兴。但是他却并不知道,蒋介石在支持他的同时,也给杜聿明单独发来一份密电,要他“机动行事”,随时把史迪威的动静和各种情报汇报重庆。

史迪威有了蒋介石的首肯,立即驱车来到已后撤到梅苗的英军总司令部,拜会亚历山大勋爵。

大概是皮尤河伏击的胜利让亚历山大看到了一丝光芒,他这次慷慨得颇让人意外,满口答应派出部队,开往西线卑谬,策应中国远征军在同古的战事,同时向中国10万大军提供粮食、蔬菜、肉类等食品,提供中国军队的运输工具、战车及医疗设备。

史迪威这下彻底放心了,临走前,居然有兴趣开玩笑说:“将军,你们英国人真会用人,为了保卫你们的殖民地,既要中国军队来当保镖,还要我们美国人来指挥保镖,中国人、美国人,甚至连我这个美国中将,都效命于你们英王陛下了。”

皮尤河初战告捷后,200师几乎天天在战斗中度过。

20日拂晓,日本人在飞机的掩护下,将留在南岸担任袭扰任务的特务大队和骑兵团驱逐到山上后,中午挺进到最杯、坦德宾一线,向第598团展开进攻。一整天,到处都是枪炮隆隆、硝烟弥漫。几座小高地上,双方反复争夺,谁都不肯后退一步,但谁也无力打垮对方。

连遭重创的日军恼羞成怒,出动了两个联队,在30多辆战车、20多门大炮和空军的掩护下,再次对598团猛攻。戴安澜不断派兵补充前沿阵地,又将刚刚赶到的军、师战防炮部队调来支援,对日军战车猛烈轰击。

看到598团阵地前打得炮火连天,特务大队和骑兵团主动从侧翼对敌实施反击袭扰,神出鬼没,打了就跑,跑了再来。这一天,日本人伤亡惨重,不得不全线后撤。

中国守军刚刚松了一口气,不料午夜过后,狡猾的日军又突然摸黑发起猛攻,598团没想到敌人会采用这种“拖刀计”,最杯阵地最先被突破,官兵不得不退到坦德宾对峙。

次日,日军在飞机、大炮、坦克支援下猛攻坦德宾阵地。随着密集的炮群轰鸣和飞机尖厉刺耳的俯冲轰炸声,日军再次发起了全面攻击。爆炸燃烧的大火浓烟,遮云蔽日;穿云裂石的枪炮声使得原本满目苍翠的土地变得如开锅一般。

22日,日军又加大火力进攻另一处前沿阵地鄂克春。20多架飞机轮番轰炸,压得地面的598团守军抬不起头来。12门山炮和20辆战车配合着地面步兵向598团阵地扑来。日军步兵隐蔽在战车后面进攻射击,火力密集,枪弹如雨。598团战士的子弹打在战车钢板上当当作响,却丝毫没能阻挡日军半步。

眼见形势危急,副团长黄景升干脆冲到前沿指挥。由于598团阵地没有反坦克兵器,枪榴弹射程有限,手榴弹破坏力又不够,眼见日军快速迫近,黄景升当机立断,命令士兵用集束手榴弹炸战车!

士兵们分别迅速将十来个手榴弹捆扎好,飞快跃出战壕,却被一一射倒,黄景升扶着战壕,布满血丝的双眼几乎喷出火来,终于再也忍不住,一跃而起,跳出战壕,就地一翻,把阵亡士兵身边的集束手榴弹抱在怀里,连连翻滚,飞快将集束手榴弹塞到车下,又疾速翻滚到一旁,即刻听到惊天动地的巨响,战车四分五裂。

士兵们顿受启发,接二连三翻出战壕,滚到战车旁,轰隆声不绝于耳,一辆辆战车灰飞烟灭。

躲在战车后的日军一看势头不妙,赶紧后撤。乘着598团士兵正为炸战车成功而欢呼,稍一松懈之时,日军抓紧利用后面开来的战车挡身,又开始扫射。

黄景升立刻向士兵们大呼“趴下,卧倒!”随即被子弹击中,一辆战车直冲他而来。

眼看着副团长倒下,战车凶猛重回,班长程洪倒吸一口凉气,抱着集束手榴弹冲向黄景升,一把将他拖起来,准备将他背回。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程洪冲到黄景升面前时战车也冲到了他们面前!

程洪原本可以打滚离开,但他双眼怒焰喷射,猛地一把推开黄景升,自己瞬间便被战车撞飞,就在意识还没有离开的刹那,程洪奋力拉响了集束手榴弹……

很快598团撤出鄂克春,屋丁、三祖以西阵地相继陷敌。守军向着同古城且战且退。

血战数日,局势已到危急关头,增援的兄弟部队远水解不了近渴,亚历山大痛快答应策应第200师战斗的部队兵力,直到现在也没有动静。

又近拂晓,日本人出动30架飞机,轮番轰炸同古城及第200师阵地。

城里的房屋被炸毁,守军阵地工事被炸塌。同时,日军人又兵分三路,向同古城发起攻击。一次次冲锋被守军击退。第二天,日军仍然三路围攻,配合着日军飞机连续轰炸,守军高炮阵地被摧毁,对日机已无法构成威胁,日机在空中为所欲为,出动得更为频繁。

眼见守军伤亡惨重,戴安澜一咬牙,决定放弃一部分阵地,让日本人纵深插入,敌我交错,飞机的空中轰炸便没有了用武之地。这一招果然奏效,深入腹地的日本人被守军死死缠住,退不能退,进又进不得。一直到傍晚,戴安澜才下令再次后退。日本人见天色已晚,害怕中国军队设有陷阱,停止了追击。

但是,始料不及的是,处于远征军后方的克永冈飞机场丢失了。

这是200师遭到的最沉重的打击!

守卫机场的是李树正的军部工兵团。他们虽然作战能力不算强,但工事却修得十分专业坚固,即便敌人重兵来犯,不付出惨重代价也不可能轻易得手。万万没料到的是,这天下午4点左右,五六百名缅甸男女老百姓惊惊慌慌从西面向着工兵团阵地奔来,人群中女人哭,小孩叫,还有和尚在叽里咕噜地念经。守军大声喝令其止步,缅人嘈嘈杂杂地嚷了一通,续又蜂拥前行。

副营长况忠跳出工事对空鸣枪警告,让他们赶快离开,否则就要开枪了,仍然制止不住人群乱拥。况忠见人群离工事也不过四五十米了,急得不行,忙向李树正嚷道:“团长,不打不行了,要是日本便衣队混在里面怎么办?”

工事里的守军也都探出身子呆呆地观望。

“不搞清楚不能乱来!”李团长也跳出了工事,一边观察一边说道,“我看清楚了,里面还有不少女人和孩子嘛。堂堂的中国正规军,来自礼仪之邦的仁义之师,不分青红皂白地向缅甸的女人和孩子开枪,和日本鬼子不成一样的禽兽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片手榴弹已经当头砸来,炸得中国士兵人仰马翻,一片混乱。男人女人,霎时全成狰狞恐怖的疯魔,日本便衣队和缅奸掏出轻机枪和快慢机向着华军阵地一拥而上。况忠当场毙命,李树正则跳进工事里躲避。紧跟着,敌人跳进中国军队的工事,见人便打。

看到便衣队和缅奸得手,紧随在后面的日军一个联队趁虚而入,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很快夺占了飞机场和火车站。

工兵团死伤300余人,团长李树正等40余人被俘。从印度加来机场起飞给200师运送军火给养的两架飞虎队的运输机此时卸完货后正欲返航,眼见大批日军狂呼乱叫着冲了进来,赶紧起飞升空。结果只有詹姆士少校冒着敌人密集的弹雨驾机起飞,侥幸逃出同古。另一架飞机来不及起飞,连机带人落入日军之手。

工兵团的士兵如潮水似的逃出了飞机场和火车站。戴安澜闻报怒不可遏,立即将师指挥所移往色当河桥东。并数次组织部队反攻,拼死夺回机场车站,但却没能成功。

机场失陷,切断了200师的物资补给,同古形势骤然严峻起来。

深夜时分,战火稍歇,陷入重围的戴安澜无法入睡。他深知必将有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战在等待自己。他在脑海中分析战场形势,拼死一战的想法开始浮现。决心已定,他借着马灯微弱的光,默默地给妻子荷馨写好了一封遗书。停笔下来,一旦将生死置之度外,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了。

他走出营帐,发现军官们大都没有睡下,干脆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会。

他坚定地宣布:“机场车站一丢,日本人已将同古合围,我军背水一战,只有死中求生。衍功身为军人,自当舍身保国,今奉命坚守同古,则城存我存,城亡我亡!”随后,他宣布指定自己阵亡后的代理指挥者,“我如果战死,由副师长代替,副师长战死,由参谋长代理;参谋长战死,由步兵指挥官代理!”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家信,交给了通讯连长,交代说,“这是给我夫人荷馨的诀别书,也算是杀敌的决心书,我死后,你要设法送到我家中。”

一时间,属下团长、营长、连长、排长,每一级军官也都仿效师长,纷纷郑重地指定自己阵亡后的代理人。

整个夜晚,全师官兵都沉浸在与同古共存亡的悲壮之中。

邵青阳接到师部命令,马上派高军武带着第1中队去协助英军炮兵,把尚能发射的5门大炮从阵地上推上公路,匆匆挂在几辆牵引车后面。炮手们全都上了牵引车。驾驶兵启动车辆,往前驶去,大炮一颠一颠地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摇晃,逐渐加快了速度。

“高上尉,我们还会在战场上见面的。”桑德福站在车上,透过纷扬而起的灰尘,向着掉得越来越远的中国士兵大声喊道。

邵青阳的特务大队却不撤走,师部命令他们留在南岸游击。邵青阳为求灵活机动,缩小目标,已将队伍一分为三,彼此随时用电台保持联系。

天色将晚时,率领第1中队隐藏在最杯附近一座山头上的高军武突然接到了邵青阳的电报,告之他特务大队乘黑夜迅返同古城。高军武意识到一定是城中吃紧,马上下达了立即返城的命令。

就在这时,观察哨前来报告,发现缅甸克钦兵押着一队200师的被俘官兵正从山脚下通过。高军武当即决定袭击押送克钦兵,把战友们解救出来一起返城。

他走到正将军帽盖在脸上养精蓄锐的一个战士身边,踢了他一脚:“麻哥,快起来,你带着几个弟兄跟在克钦兵的后面。天快黑了,他们走不了多远的。”

麻哥一跃而起,点了几个战士的名,冷着脸说:“想活命的,就给老子扯草草。”说罢,他就首先去扯了一大抱荒草,几下便做成了一件“草衣”和一个草圈,“草衣”往身上一披,草圈往头上一扣,往林子里一钻,往草地上一趴,就看不出个人影了。几名战士如法炮制,也都添了这套“装备”。

大约一个小时后,天已黑透,两名战士回来报告,敌押送队已经在前面十来里处的田坝上露营。与克钦兵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日军火化队。加起来有三四十个人。

高军武大喜,立即率领队伍出发,一路上小心翼翼,绕开四周睡着日本人的一个个火堆。浓浓夜色既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掩护,也让他们摔了许多跟头,等他们赶到麻哥等人的藏身处,人人都已是大汗淋漓。

麻哥等人藏身的地方离火堆约有百米远近。此时,他们看到谷底的田坝边上燃起了两堆熊熊的大火,还有一股强烈的臭味充斥在空气中。

高军武趴在半山坡上的草丛里观察了好一阵,让那不断飘过来的浓烈的臭味熏得差点呕吐,不禁骂了句粗话:“小鬼子真他妈的,弄得这么臭!”

麻哥道:“太阳落坡前我看见了,一车车血淋淋的死鬼子拉来扔在坝子上,摞得大堆大堆的,够这帮火化兵忙一阵子的了。”

高军武拿起望远镜观察了一下,在火堆左侧约三四十米的地方,影影绰绰看见地上坐卧着一大群人。他注意到坝子落在两座陡峭的山冈之间,只要到时将两头一堵,这三十几个敌人就成了盆里的乌龟没法逃了。

麻哥又道:“天黑前我都看清楚了,被俘的弟兄全都被反捆着手腕。押他们的有16个克钦兵,烧死人的有20来个鬼子,加起来也不到40个,好对付得很。”

高军武却道:“不要轻举妄动,先留几个人在这里给我盯到,其他的全都到后面林子里去睡他一觉。”

到凌晨4点钟时,高军武带着队伍从林子深处钻出来,看见坝子上的火堆早就熄灭了。一弯指甲般的月牙儿在苍蓝深邃的夜空中若隐若现地浮游,远处的同古城,在柔和的月色下泛着青光的色当河,全都变得迷蒙绰约。

他把麻哥、古良和龙鸣剑三个小队长召到身边,谈了行动计划,然后马上让2、3小队一左一右,溜下山去,与居中行动的1小队同时向敌人进行合击。

已经在战场上辛苦数日的克钦兵与日本人早已筋疲力尽,做梦也没有想到白天硬顶着飞机、大炮压力的中国军人会在他们睡得正香时前来偷袭。此时除留下两名哨兵在战俘群旁边游荡,其余的全都和衣躺在田坝上睡得死沉。

麻哥带着几名战士像蛇一般爬到田坝上,无声无响地抹掉了两个游动哨。高军武立即带着战士们从黑夜中突然杀出,惊醒过来的敌人连枪也来不及拿便送了命。不少日军和克钦人被刺刀捅穿,脑袋被手榴弹砸碎时还在梦中。

一场干脆利落的夜袭战!日军火化兵和克钦人被干净利落一个不剩地干掉,包括5名美国空军官兵和李树正在内的43名中国战俘被成功解救,第1中队无一伤亡。天亮之前,高军武等人成功从日军接合部穿过,泅过色当河,全部回到了桥东师部。

当李树正团长和高军武同时出现在戴安澜跟前时,高军武受到了表扬,而对丢失阵地沦为战俘又被战友解救归来的李树正,戴师长的态度非常严肃。

他盯着李树正,掩饰不住的痛惜:“李团长,就因为你的优柔寡断,处置失当,损失了上千名弟兄。同古战局严重恶化到如此地步,弟兄们身陷险境,都是你这一重大疏忽造成!”

李树正心里早就愧疚之至,无奈之余,只得说道:“师长,当时的情况是……我真以为他们是手无寸铁的缅甸老百姓呐!”

戴安澜神色严峻:“日本人用同样的手段对付过骑兵团,为什么没有成功,而你就上了当?”

戴安澜此处说的“同样的手段”是指前一天早上,日军及缅奸百余人化装成当地土著,在牛车中暗藏枪械炸弹,企图经色当河桥头混入城内。被骑兵团查出,当即全部歼灭。

李树正也表现得像个真汉子,身子一挺说道:“卑职丢失了阵地,让这么多兄弟送了性命,万死难辞其咎,我只要求师长能最后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李树正亲率工兵团去把飞机场夺回来,不成功,便成仁!”

戴安澜两道剑眉倏地竖起:“那不是勇敢,是愚蠢,蛮干,是想让全团弟兄都陪着你去送死。”

李树正一把从桌上抓起手枪,“嗒”地顶上火,痛切大呼:“树正踏出国门之际,便已发誓精忠报国,早做好血洒疆场,光宗耀祖的准备,可万万没想到竟然铸成这等大错,军法当诛,树正绝非贪生怕死之徒,可惜不能再助师长杀敌,师长保重!”话音刚落,他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陡地扣动了扳机……

戴安澜一声惊呼,制止的手势停在空中,一缕鲜红的血从李树正额角流下,圆睁的双目显出死不瞑目的遗憾,高大的身子缓缓委顿于地。

静默良久,戴安澜走到他身边,沉痛地蹲下身子,为他抚合上双眼,叹了口气,回头对身边的士兵说:“好好安葬李团长。”

日军占领距同古6公里的克永冈机场后,每天从这里出动飞机,肆无忌惮地贴着同古城的房顶和树梢飞行,对同古四周的防御工事,不分昼夜地轰炸扫射。守军阵地上的泥土被炸得像是被犁过一样蓬松,日军的坦克掩护着步兵不断发起攻击。尸横遍地,血浪滔天,戴安澜却始终指挥200师倾力死战,守军阵地一直屹立不动。

1天,2天,3天……掰着指头数固守的日子,所有血染征袍,伤痕累累的官兵全都望穿双眼,援兵!援兵!他妈的援兵跑到哪儿去了?

中国人英国人的援兵杳如黄鹤,日本人的援兵却相继赶到了。

竹内宽将军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大军会在同古遇到了他入缅以来最为猛烈的抵抗。

他很快便从战俘口中了解到,阻挡在他前进道路上的,竟然只是中国的一个师,也就9000多人。

这让他大为震惊,中国的一个师怎么会有如此顽强的战斗精神和如此猛烈的火力?给他的部队造成的伤亡前所未有,鏖战已逾10日,报上来的损失数字令他心惊肉跳,全师团伤亡官兵已经超过5000人,平均每天损失四五百人,这仗,怎么会如此难打?过去在战场如纸糊的人儿一捅就破的中国军队,怎么突然变成了金刚之身?

心高气傲的竹内宽将军终于品尝到失败和羞辱的滋味,日本南方军司令官寺内寿一在电报中对他作战不力进行了一番申斥后,还给他派来了一支强大的援兵。

日本援兵的到来,同古战局一夜之间发生逆转。

奉命增援200师的新编第22师在廖耀湘的指挥下也在一路攻击前进,却遭到日本人的有力阻击,进展艰难。200师与新22师彼此枪炮声可闻,却迟迟无法会师。

当一轮新的太阳从山岳的晨雾中蹒跚升起时,日军同时从东、南、西三面向同古城展开了最猛烈的攻击,枪炮声再一次响彻同古。

一拨拨日军像蝗虫般拥向城区,攀房爬屋,与中国官兵争夺制高点,敌人的坦克车与装甲车也轰隆隆地开进了城区,与中国官兵展开了激烈巷战。

坦克轰鸣着向顽强无畏的中国士兵冲去,殷红的鲜血四处飞溅,冰冷的钢制履带沾着中国士兵的血肉向前滚去。危急关头,中国人纷纷组织起敢死队,身上捆着十几枚手榴弹,向坦克隐蔽接近,然后一跃而起,拉响手榴弹与敌坦克同归于尽。

日本人像永远也消灭不完一般,不断袭来……

戴安澜奉命坚守,已经过去一周多了。

28日上午,特务大队2、3中队相继归来,同样奉命赶回来的战车团和他们一起坚守在桥东面的河堤上,对西岸每一个出现在他们视线中的日本人射击。

旱季里的色当河比雨季里窄了许多,也浅了许多,两岸裸露的河滩几乎比河面更宽。河水发绿,不少地方几乎成了凝固不动的死水,河面上,漂浮着污秽的乱草杂物和浮尸。

日军在对东岸实施猛烈轰炸后,组织了敢死队冲上大桥,在特务大队和战车团组成的密集火网下,头上缠着白带子的日军敢死队员上一批死一批,无一生还。

为配合对大桥的夺取,日军还将汽车上的发动机拆下来装在木船和竹筏上面,临时改装成“土汽艇”,满载士兵向东岸冲来,虽然有不少冲上了东岸的河滩上,却很少有人能够再进一步爬上东岸的河堤。战斗进入了持续的胶着状态。

这窄窄的一道小河成了日军的地狱之门。一次次惊心动魄的自杀性冲锋,都以在河滩上铺下一层新鲜的尸体而告终。

但是,这天深夜日军的冲锋几乎就成功了,借着浓浓夜色的掩护,他们不仅冲上了东岸,还差点儿攻进了师指挥部,导致师部与各阵地的通信一度中断。戴安澜手持轻机枪,冲到前沿,直接面对日军指挥战斗。幸亏特务大队和骑兵团紧急派兵驰援,才一起将这股日本兵一个不剩地歼灭在河滩上。

面对中国军队的顽强防守,久攻不下的日本人想出了一个毒招。29日天亮不久,从色当河大桥日军占据的桥西阵地上突然走出了一大群赤手空拳的人,大约有200来人,其中既有被俘的中国士兵,更多的则是缅甸华侨。中国人走在前面,手持机枪步枪的日本人则跟在他们后面。而且,一边往前走,还一边逼着中国士兵和华侨大声喊:“都是自己人,不要开枪!都是自己人,不要开枪!”

守在桥东阵地上的中国官兵一听就愣了。他们喊的全都是中国话,战友同胞啊!这可怎么办?

高军武一看急了,妈的小鬼子,正大光明地较量不过,居然使出了如此阴狠的招!

看到这群人离自己的阵地越来越近,邵青阳更没辙了:“这他妈的咋个整?我们总不能打自家弟兄和华侨啊?”

高军武毕竟脑子转得快,马上对已经急得上了火的邵青阳说道:“我组织几个弟兄一齐喊‘就地卧倒’,弟兄们再开枪打后面的鬼子。”

“好,就这么整!”

高军武低声吩咐了身边的几个战士后,手一挥,突然整齐地大喊:“就地卧倒!就地卧倒!”

被俘士兵和华侨一听,“噗啦”一下全趴在了桥面上。

邵青阳一声大吼:“弟兄们,打他狗日的!”

桥头阵地上的各种轻重武器一齐开火,打得后面的鬼子七歪八倒,枪声一停,趴在桥面上的中国士兵与华侨立即起身向着桥东飞跑,日本人的枪跟着就响了,中国士兵和华侨被打死不少,但总算有100来人活着跑进了桥东的阵地,中国官兵的武器,再次响起。

烈日如火,中国远征军自进入缅甸以后就没有下过一滴雨。在这烘炉般的温度里,疟疾和痢疾开始使双方的死亡人数增加。而更为严重的,是缺水的威胁。色当河就在眼前,离得远的大约有100米,近的则的只有六七十米。但是,对彼此双方的士兵来说,即便想从河中取哪怕是一滴水,也必须以生命作代价。

邵青阳觉得自己的精神完全垮了,他手下这帮时常让他引以为骄傲的士兵整天趴在工事里,吁吁喘息,虚弱得几乎不能用步枪对敌人射击。

“大队长,还有烟么?给我一支。”麻哥弯着腰,跑到邵青阳身边。邵青阳有气无力地掏出揉得皱巴巴的半包烟卷递给他:“拿去吧,我还有几包。”他的嗓子眼里像塞进了一把沙子。

麻哥突然悲哀地说道,“看样儿,我们……这回都得死在这里了。”

邵青阳道:“死……就死吧,那么多弟兄都死了,还在乎多我一个。咳,妈妈的,喉咙里火苗乱蹿,日本人要让我先泡在河里喝个够再朝我开枪,我都愿意。”

再无精神说话,邵青阳仰靠在壕沿上,闭上了眼睛。正午时分,烈焰当空,瞳仁里跳动着一个个迷离的光团。他注意到唯有高军武明显地比所有人都来得强壮。这个他眼中天生的军人,已经完全找不到学生气的样子,全然是个成熟的铁汉子了:脸颊和脖颈被热风和烈日吹晒成黑色,起了皱纹,一张阔而厚实的嘴,裂开了无数条小口子,像大锯拉过的痕迹。他走起路来很急速,有如虎跳。

29日这一天曙色初起的时候,老天突然阴沉下来,天边甚至响起了令人振奋的雷声。战场出人意料地开始了寂静。双方的士兵似乎都倍加珍惜这一点充满希望而且难得的寂静。

但是,一种前所未闻的臭味四下飘散,逐渐充斥了整条战线。这是长时间曝晒于太阳下的数千具尸体散发出来的恶臭。缅甸的旱季炽热如火,呆在战壕工事里的士兵整天犹如呆在上了汽的蒸笼里,一动不动,也是挥汗如雨,而那些散卧或是堆积在河滩、大街,以及各个工事前的双方士兵的尸体,则给生者带来了麻烦……黏糊糊、滑腻腻的恶臭一刻不停地向着双方阵地漫涌而去,使人吃不下任何东西。密密麻麻的红头绿苍蝇四处飞舞。可怕的瘟疫已经开始流行,每一个士兵都为之恐惧。

恶臭与瘟疫绝不偏袒任何一方。在这样的情况下,西岸日军桥头阵地首先出现一个手执红十字小旗的军官,向着大桥中央走来。过了不一会儿,东岸中国远征军桥头阵地也出现了同样手执红十字小旗的军官,他们面对面神情严峻地进行谈判。

协议很快在口头上达成了,由双方士兵组成各自的安葬队掩埋阵地前沿的死尸;安葬队员一律只穿裤衩;河堤工事里的士兵不准把头伸出胸墙之上。双方的谈判军官都郑重地以军人的荣誉对协议的执行作了担保。

简短的停战差不多是超现实主义的。

但这个并不严谨的协议双方均未严格执行。当安葬队员下到河滩后,工事里冒出了无数刺刀和士兵的脑袋。紧张不安的气氛笼罩了色当河两岸的阵地。

拿着镐,提着锹,一队队浑身上下仅穿着一条裤衩的士兵爬出战壕,无声而忐忑不安地向着河滩走去。

高军武的第一中队也参加了安葬队。那情景真像是一次奇特而场面宏大的人体展览,那么多赤裸着身子的人在铺满腐尸烂肉的河滩上蠕动,胖的、壮的、瘦的、高的、矮的……走在前面的士兵突然欢呼起来,呼隆一声向着色当河跑去。所有的安葬队员全乱了套。

高军武狂喘着奔到河边上,看见长长的河滩已经卧满了赤裸的身子,所有的人都把头伸进了河里,像干渴已久的牛一样狂喝暴饮。喝够了的,则用手把河水往头上、身上猛浇。他们显得那么痛快,那么兴高采烈。

对面的日本人也大呼小叫地冲到了河边,满河一片水花。

高军武不顾一切地趴了下去,他的脑袋、胸膛、肩膀全泡在水里……

啊,水,凉津津赛若甘露般的水啊!他毫不顾被上千只手搅起的泥腥泡沫,拼命地喝了个够。

当他昂起头来,看见了对面满地躺着的日本人,他们也同自己一样有着毫无区别的四肢、脑袋和身子……啊,人!难道母亲忍着巨大阵痛生下这些赤裸着身子的人,就是为了让他们长大后相互残杀吗?人是多么的可亲可怜而又可憎可恨!

高军武喝够了,肚子胀得像个坛子,再多一滴水也会溢出来,但他仍然浸泡在水里。他舍不得离开水和水给他带来的巨大快感。沙子柔软软如绵,水流轻拂皮肤,感觉是那样的甜蜜舒坦而鲜明。

陡地,他的瞳孔发直,跳了起来,紧靠在他身边的,是一具早已腐烂的日本人的尸体,已经肿胀得像皮球一样,手和发胀的面孔是乌黑的,头皮被揭掉了一大块,里面爬满了白生生的蛆,一股黏稠的尸水正向他刚才喝水的地方流去……

啊,哪儿才只这一具尸体呀!沿着河滩的浅水中几乎都是死尸,活着的人却毫不忌讳地趴在死人身上像痛饮法国香槟似的痛饮着河水。

顿时,他的胃里倒海翻江,把刚才喝下去的河水,“哇哇”地吐了出来。

这也是一种瘟疫,顷刻间满河滩到处都有人在呕吐,在呻吟。

终于,河滩上的喧嚣结束了,人们又回到了惨烈的现实之中。安葬队员四下散开,一部分人首先用镐和锹在河滩上挖掘出一个个巨大的坑,其他的人则把尸体搬运到坑边,再扔进坑里。

“我再也不能吃东西了……我完了……今后无论再好的东西……也充满了腐尸的恶臭味!”古良吃力地抓住一具尸体的两只脚踝,哀哀地对高军武唠叨。

高军武目光呆滞,抓住尸体的双肩机械地往前移动。此刻,他觉得自己也好像变成了一具狰狞丑陋的腐尸。

傍晚的时候,最后一具尸体被扔进坑里。这时一声枪响打破寂静,微弱的枪声比晴空霹雳更震慑人心。在这万分不安的时刻,所有河滩上的人除呼吸外,停止了一切活动。空气凝固了许久,再没有听到第二声枪响,于是才明白是哪一位冒失鬼的枪走了火。大家缓过气来继续完成了余下的工作。当河滩上再也看不见一具尸体后,他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工事里。

两分钟后,某个地方一支步枪开火了,战场上又再次响起了枪炮声。

连日轮番轰炸,同古已经沦为一片焦土。

伤员在不断增加,药品供给却几乎告罄,弹药也开始缺乏。日本人源源不绝地往上冲,攻势不但不减,反而越来越强了。

承诺坚守同古,必须坚守,无论如何不能退却!

戴安澜沿着弯弯曲曲的战壕,巡视着自己弹坑累累的阵地。连日激战使这位威风凛凛的少将师长此刻看上去疲惫不堪。他已经两处负伤,胳膊上包扎了绷带,姜黄色的呢子军服被弹片撕开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染着血渍的衬衣来。

一个可怕的消息传来,自私自利的英国人终于抛弃了中国盟友,他们仓皇撤退,根本没有通知中国人,就把同古侧翼暴露给了日本人。

紧接着又收到消息,西面的南阳火车站失守——日军第18师团从马来西亚火速赶到同古参战,正是他们攻下了南阳火车站。日本援军的不断投入,大大改变了战场的态势。

孤军奋战了12天的200师官兵伤亡已逾3000人,弹药将尽,给养不继,三面被围,已经陷入即将全军覆没的险境。

一场同样硝烟弥漫、决定200师存亡和决定着戴安澜生死的争斗在远离同古的军部展开……

缅甸三月的清晨,雾霭缭绕,白色的雾气掩盖了战火摧残后的满目狼藉,依依的显露残存的秀丽与安静祥和。

15集团军司令官饭田下令发给士兵每人一听缴获的英军的牛肉罐头作早餐,他希望今天一举拿下同古,结束这场持续了十余天的战斗。

饭田对重庆政府的200师有着特殊的仇恨,恨不得生吞了戴安澜。这支中国的精锐部队在血战昆仑山之时击毙了他的小舅子中村正雄,面对即将任由自己蹂躏的失败者,他的心中充满了亢奋感。

在经过一场地毯式的密集轰炸后,密密麻麻的日本军队向同古合围过来。

防御阵地像每次发起进攻时一样静悄悄的,没有动静,日军越逼越近,依然没有声音,不见任何动静、人声,日本人开始胆战心惊,放慢了速度。

除了几声零星的爆炸,同古城一片寂静。

疑惑不定的饭田举着望远镜徒劳的张望。一个让他几乎合不拢嘴的消息传来:同古已是一座空城,200师不知去向。

饭田呆呆地望着雾气还未完全散尽的战场,良久回不过神来,脑海中不停盘旋:马上就将全军覆没的200师飞到哪里去了?

这一切,来自于杜聿明的坚持。

此时,200师已经顺利撤出同古,秘密渡过色当河,开赴耶达谢了。

戴安澜可能想象不到,同古大战在前方打了12天,史迪威和杜聿明就在后方天昏地暗地吵了12天。

史迪威一味督促廖耀湘抓紧进攻,与戴安澜会合,打算实现会同第6军、第66军与英国人一起向日本人发起猛攻,一举收复仰光,再借此将日本人全部赶出缅甸,所以坚持要200师固守同古。

但杜聿明认为太不切合实际,并且感到太冒险——英国人战斗力差,平时一味仰仗空军助阵不说,如今不要说飞机,连他们自己都自身难保,哪里会有心思援助中国人?他不同意全力攻击,坚持要等预备队余韶的96师赶到后再合力展开进攻。最初他还对史迪威怀着一种好感,也支持史迪威的作战计划,但战场的态势让他原本就有所顾虑的担心愈发加重:史迪威明显向着英国人,拿着中国军队的命来全力维护英国人的利益。他甚至深信史迪威和亚历山大完全是勾结在一起,牺牲中国人保全英国人!这样的景况,作为中国的指挥官绝对不能忍受,他要挽救自己的军队!

同古告急的消息传来,杜聿明当机立断,要戴安澜突围后撤,完全放弃同古防线。

史迪威大怒:“杜将军,同古绝不能弃守!此战役计划是我们共同制订,并已经蒋委员长批准实施。为达成此一计划,我已经拜会了亚历山大将军,请求西线英军与中国远征军配合,从卑谬地区发动一次支援性进攻,亚历山大将军已经同意我的请求,正着手组织有力部队与30辆坦克为先导向同古方向发动反攻,英国人马上就要发起进攻,你现在却要逃跑。身为副司令长官,你敢对你的行为负责吗?”

杜聿明怎能容忍他如此声色俱厉的呵斥?于是,冷冷地回应道:“我不仅对中国军人的生命负责,同时也对英国盟军的生命负责。你不是告诉我亚历山大已经答应出动部队策应我200师的战斗吗?为什么戴安澜在同古打了10多天,英国人呆在旁边一枪不放?如果英国人真如你所言正在准备配合我军行动,那么,我可以马上给亚历山大将军打电话,请他放弃这次进攻。”

史迪威的满腔愤懑也突然爆发出来,当着廖耀湘的面,像一头惹怒的雄狮对杜聿明吼道:“杜聿明将军,现在,200师处于极端的困境,甚至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挽救该师的唯一方法是,立刻让新22师全力出击,打退日军的进攻!我是盟军中国战区参谋长,是受蒋介石将军之托来指挥和领导你们的。我现在命令你,立即让新22师全力出击,你必须无条件执行我的命令,如果你胆敢违抗,我一定要用军法对你严加制裁!”

面对气急败坏的史迪威,杜聿明淡淡一笑,这微笑,既含着轻蔑,也含着同情,他不急不恼地说道:“很对不起,史迪威将军,作为中国远征军的副司令长官,我决不能让中国军队与如此强大的敌人冒险硬拼,我也必须全力保全我最精锐的200师。只有这样,才有利于今后的作战,以至取得最后的胜利。”

史迪威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电话跳了起来:“你敢不对我的命令负责吗?”

杜聿明回答得十分干脆:“我只对在重庆的委员长负责!”

杜聿明敢于公开地顶撞美国人,是因为在事前他就已经将此事直接向蒋介石做了汇报,为保存实力,请求让200师从同古后撤,蒋介石给他发来10个字的方针:“保存实力,切勿轻举妄动。”

史迪威这个老外却对发生在他身边的事一无所知。

“既然如此,那我就直接找你们的委员长说话!”史迪威丢下这句话,撇下杜聿明与廖耀湘拂袖而去。

当徐小冬把吉普车发动以后,史迪威余怒未息地说了一句让他永不能忘的话:“1942年3月29号,是我38年戎马生涯以来最令我气愤、最让我失望的一天!”

史迪威与杜聿明争吵的时候,作为下属的廖耀湘只能呆在一旁,不发一言。

杜聿明冲廖耀湘一声苦笑。“这个美国佬,还说是中国通呢,对中国的事情,我看他根本就还没有入门。建楚啊,”他叫着廖耀湘的字说,“不是我不想和日本人打,而是敌强我弱,不能拿着这么多官兵的性命不当回事儿呐!我实话告诉你吧,200师从同古撤出势在必行,而且委员长已经批准了我的意见。但是,衍功在同古突围,我们应当组织力量去接应。”

接着,他以军人特有的简洁继续说道,“衍功已经在同古血战了十几天,伤亡惨重,如果没有部队去接应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在接应过程中,可乘机消灭一部分敌人,用我军的行动向世界展示,中国军队是一支不可轻视的军队,同时,也可以振奋我军的士气。因为同古一战,毕竟是我们中国远征军在缅甸和日军的第一仗。”

廖耀湘道:“钧座考虑周全,卑职原本就是前来增援200师的,衍功与小弟生死与共,情同手足,救他出险,也是卑职分内之事。”

“你有把握吗?”

“有!”廖耀湘斩钉截铁地回道,“不过,要请示一下校长吗?”

“用不着。”杜聿明果断地回答,“在这种情况下,校长一定会同意我们的决定的。”

廖耀湘向杜聿明敬了一个军礼:“时间紧迫,那我马上出发。”

“去吧。我不回梅苗了,就在这里坐等你和衍功的消息吧。”

特务大队在同古大战结束的最后时刻遭到了最惨重的伤亡。

30日凌晨4时,邵青阳接到戴安澜从耶达谢发来的电令:“全师已安全撤出,立即炸毁大桥,迅速归队。”

炸药早已装好,邵青阳一声令下,色当河大桥顿时被炸成数段,跌落到河中。趁着大乱和夜色掩护,特务大队飞速地撤离了战场。

他们一忽儿在密林中穿行,一忽儿又沿着河谷奔跑,向北是每个人唯一的想法,但却不知道这一路上都经过了些什么地方。每当看到远处公路上的人影,他们便担心遇上日军的便衣队或是昂山的“缅甸义勇军”,立即隐蔽起来。

炮击声时断时续地伴随着他们,偶尔还能听到枪声。到下午三四点钟左右,他们已将同古城丢在后面老远的地方。公路再次出现在眼前,这一次他们没有躲避,因为他们看见了人群中晃动着不少浅盆形钢盔,那是不知从哪儿逃出来的英国人。于是他们放心地上了公路,汇入了一个仿佛正在长途迁徙的游动部落。

高军武见逃难的英国人中军人凤毛麟角,大多是平民,男人步行,牛车上拉着大大小小的皮箱和妇女老人儿童,便随便打听了一下,方知他们大都是从南面的卑谬、勃固一带携家带口逃出来的农场主。而且高军武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对中国军人也怀有一种强烈的警惕。这并不让他觉得惊奇,因为他知道这些英国人在缅甸养尊处优太久,甚至有的家庭已逾数代,早已积聚下大量的财物,如今日本人打来了,他们不得不扔下他们经营多年的橡胶园、菠萝园和别墅般的庄园,带着金银细软踏上了逃亡之路。在这样的时候遇上任何军人不提心吊胆恐怕都很难。

太阳已经挨着山巅,西边的天际燃烧着艳红的晚霞。炮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停止了,枪声更显得遥远。

路边出现了一座小城。城中心教堂的哥特式尖顶被晚霞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邵青阳看了看地图,这里是处于平满纳西南方向的高原小城萨斯瓦,离同古已有近百里之遥。

“弟兄们,跑了一整天,我们也该填填肚子了。”邵青阳大声喊着,把队伍带下公路,向耸立在坡地上的小城走去。

他们在城边上站住了。全大队列队清点人数。结果令人悲哀,1000名队员,如今只剩下507人,一半的弟兄永远留在了战线后面,再也不能回祖国了。

一大群喝得醉醺醺的澳大利亚士兵从城里出来了,保持着清醒的军官神色严肃地跟在他们后面。

士兵们或脚步蹒跚,或哼着小调。从他们一张张充满倦容让硝烟熏黑的脸上,从那溅满血斑与泥水的军装上,可以明显地看出他们曾经历了严酷惨烈的战斗……

又有两名英军士兵摇摇晃晃地经过特务大队队伍前面。他们中一人背着一挺刘易斯机枪,一人背着一箱子弹,每人手里都抱着两捆崭新的布匹。

背机枪的士兵醉眉醉眼地问:“喂,中国朋友,拍卖行……在什么地方?”

高军武拍了拍他的肩膀,想笑,却笑不出来。

士兵作了一个鬼脸,说道:“这可不是抢的,城里的中国老板让我们随便拿,日本人进城前他们就要放火烧店铺了,你们也进城去拿点吧。”

特务大队走进城里,简直是奇迹!嵌满灰白色鹅卵石的街道上,狼藉着衬衫、袜子、裤子、葡萄酒、啤酒、威士忌和糖果,好像全城的商店都把货物扔到了街上。队伍立即大乱,战士们欣喜若狂地弯腰在地上大捡特捡。

他们拼命从野战背囊里抓出暂时用不上的东西扔掉,又拼命地往野战背囊里塞能吃能喝或值钱的东西。

一个满头白发的英国老头儿叫着跑过来,激动地向他们大吼着什么。

高军武突然乐不可支地叫起来:“弟兄们,快扔下这些破烂吧。英国老头儿说,前面有一个基督教方济会的仓库,这些东西堆积如山,大家快去拿吧!”

战士们这才明白过来,跟着老头儿一窝蜂往前跑去。

在教堂旁边的一栋高大的建筑前面,他们看见许多英国士兵正从屋里往外面搬东西。用不着吩咐,战士们欢天喜地地跑了进去。屋子里吃的、穿的、用的、喝的应有尽有,果真是堆积如山!片刻工夫,每一个战士的野战背囊都鼓胀了起来,连从不抽烟的邹喜子口中也叼上了烟卷。

路边一扇大门“哗”地推开了,一个又黑又瘦的中国中年男人跑出来扬着双手用一口云南话大喊大叫:“中国弟兄们,你们都来吧,把我酒店里东西全吃光,我不能把好东西留给日本鬼子!”

邵青阳高兴地叫道:“哈,酒店!有吃有喝,我们进去享受享受吧!”

大厅里的火炉上烤着的猪肉正在“吱吱”冒油,桌子上还放着半头刚烤熟的小牛。

“吃吧,都吃了吧。”老板流着泪请求大家,“求求你们……把这儿能吃的都吃下去。”

高军武同情地问道:“大哥,到缅甸奔生活不容易吧?这下全都给可恶的小日本毁了。”

“没办法哦,我爷爷那一代就从云南保山过来了,我们的军队打不赢日本人,老百姓就得遭罪了嘛。”

这话让高军武和邵青阳听了心里好生难受。

500来人拥进酒店,将大厅塞得满满当当。为了让弟兄们都能进来,不少人只得钻进了厨房,上了楼上的卧室、过道。每一个空隙处几乎都塞满了人。麻哥在贮藏室里发现了几麻袋大米,立即和弟兄们把麻袋抬进厨房,自己动手煮饭。

真是一顿丰盛可口又极其隆重的晚餐,不仅有成箱的酒,烤猪肉烤牛肉,还有大量的煎鸡蛋、咸猪肉、加干红辣椒的鸡汤。

当麻哥和邹喜子一帮四川兵将自己亲手做成的大米饭和并不标准的回锅肉——因为没有泡辣椒、蒜苗和祖国四川的黑豆豉——抬上桌子时,所有的战士都欢呼起来。

当一夜狂欢过去,所有的人——包括慷慨无比的老板——全都烂醉如泥。他们像死猪一样胡乱地躺在地上,睡得死沉。

直至拂晓,猝然响起的枪声与喊杀声才将这群醉鬼无一遗漏地惊醒过来。

是日本人进城了么?

邵青阳喊了起来:“妈的日本人腿脚倒是挺快的,大家就痛痛快快和日本人打一仗吧!让英国人看看,我们中国人干得不会比他们差!”

高军武短促地叫了一声,首先开火,几十支步枪响了,对面的矮墙被打得火星四溅,有日本人被打中了,矮墙后面响起杀猪似的叫喊声。

他带领还剩下100多人的中队率先冲进了一所庭院。院子里长着许多叶片葱茏的橘子树,树尽头,是一堵矮墙。日本人已经被他们撵到了矮墙后面,战士们分散躲藏在树冠的浓重阴影里。日本人的火力打得树枝断裂,叶片飞舞。橘子树的汁液里弥散出一股清新而略带一点辛辣味儿的幽香。

远处的街道上、院落里,英国人与特务大队的战士突进了日本人占据的地方,喊杀声、嚎叫声、枪刺与军刀的磕碰声听起来或让人不寒而栗,或让人激动亢奋。矮墙后面的日本人并不很多,但那三挺不停地喷吐着火舌的歪把子机枪真是讨厌,迫使高军武他们像壁虎一样紧贴在树身上不敢动弹。谁要是弄出一点声响,就立即会招来一顿猛烈异常的扫射。

高军武身子贴着的这棵橘子树长得恰到好处,树身粗大,完全能将他遮掩,像两条巨大的手臂般的树丫正好在他胸前的位置展开。他把步枪稳稳地放在上面,机智而准确地捕捉目标。他那一管枪弹无虚发,迫使日本人的钢盔不敢轻易冒出墙头。

付永志借着树身作掩护,敏捷得像猿猴似的向前突击,墙头上一串火光闪过,他突然身子一震,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了一棵橘子树。

“他们打中我了!狗杂种,他们打中我了!”付永志愤怒而凄惨地喊叫着,手渐渐松开,身子软软地瘫了下去。

高军武对着喷吐火光的地方开了一枪,一个黑影双手疾速地在空中一抓,扑到了矮墙上,把机枪也甩到了墙外。

“高军武,打得好!”邵青阳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大叫。

高军武像山猫一样几步纵到付永志身边的树身后。付永志尚未死去。

他的脸紧贴在地上,咻咻喘气。

高军武把4个手榴弹捆在一起,拉断引线,扔进了矮墙。这一声爆炸惊天动地,矮墙被炸塌了一个大口子,几个日本兵像跳芭蕾舞一样旋转着倒了下去。

邵青阳举着手枪呐喊着:“冲上去!杀死日本人!”

战士们咆哮着冲进矮墙,与日本人展开了肉搏,枪击声、刺刀磕碰声、凶狠的啸吼声与绝望的哀嚎声汇成一团。

古良冲在了最前面。他接连捅翻了两个日本兵,刺刀被折断了,他索性扔掉毛瑟枪,一手握着一枚木柄手榴弹,像抡着一对铜锤一样在日本人的头上脸上猛砸乱敲。

高军武的手枪和军刀派上了用场,他左腾右闪,用军刀挡开向他戳来的刺刀,把子弹一颗一颗准确地打在日本人的身上。

邹喜子趴在矮墙上,枪口左摇右摆,却不敢扣动扳机,因为所有的日本人几乎都和中国人扭在一起厮打。两个人抱成一团翻滚到他的眼前。

他看见龙鸣剑被压在下面,日本人正挥拳向他头上猛砸。他的心快跳了出来……什么也来不及想,他双手高举起步枪,把刺刀狠狠地往日本人的背心扎下去……刀尖扎破皮肉进入心脏的奇妙感觉他是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真是非同一般,让人刻骨难忘!

最后一个活着的日本人拉响了手榴弹,将他自己和逼近他身边的中国人一同炸翻在地。

当其他地方的英国士兵和中国人扫清了日本人,循着声音向他们跑来时,这里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付永志的惨状真让人想哭出来。他的双腿被打断了,肚子也被打穿,肠子流了出来,让泥土糊得肮脏不堪。他呆涩的眼瞳瞪着周围的人群,艰难地嗫嚅着:“水……我要……喝水。”

高军武迅速扑过去,弯下身抱住他的头,一边取下自己的水壶——那是满满一壶刚刚掺上的红葡萄酒——跪下一条腿,将付永志扶在自己怀中喂他……付永志“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酒,剧烈的疼痛使他大汗淋漓。他挣扎着请求道:“大哥……帮帮忙……给我……一枪。”声音很微弱。

高军武浑身一震,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大哭起来:“不要!不要!我要你好好的,我们说好杀完鬼子一起回北平的!好兄弟,顶住!”

“不……大哥……你……帮帮我啊……我疼死了!”

“不行!你必须挺住!”高军武紧抱着付永志,不住地呜咽。

“谁来帮他最后一次忙?”邵青阳问。他的脸上阴云密布,好像要下雨。

没有人吭声。胆怯者悄悄地回过头去。

麻哥拔出枪,一把推开高军武,抵住付永志的心窝:“好兄弟,我来送你解脱,你的父母,今后就由我们大家来给他们养老送终吧。”枪声闷闷地响了,一滴滚烫的泪水从付永志眼睛里滚落下来,眼神却慢慢地散了。

高军武完全没反应过来,等他蓦然清醒,立刻仿佛完全失去了理智,跳了过去,当胸给麻哥一拳:“你他妈干嘛?你他妈简直不是东西!你赔我兄弟!”边打边像个撒泼的孩子一样大哭。

麻哥破例没有回他一拳,轻蔑地说:“打仗像你娃这样婆婆妈妈,兄弟伙死得都不痛快!嫩娃子,懂个屁!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

古良和龙鸣剑顾不得劝架,一齐扑到付永志身上,号啕大哭。

邵青阳叫人拉开还在死命捶打麻哥的高军武,阴着脸,低声吼道:“你娃发啥子疯?冷静点!麻哥没错!打了这么久的仗,你还不懂怎么疼兄弟!”

高军武如同受了欺负又得不到帮助的孩子一般,重新扑到付永志身上大声号哭:“我对不起你啊,兄弟,我该保护好你的!大哥对不起你啊!”几个人的哭声混作一团。

与他们的哭声相和的,还有其他地方四散着的战士们的痛哭声。

城外的高坡上,战士们纷纷开始在掩埋阵亡的25名弟兄的尸体,列队默哀。旁边不远的地方,英国人也在掩埋战死的士兵。志哀的枪声此起彼伏,震荡着清冷的晨空,叩击着所有生者的心房。

第二天傍晚,特务大队在公路边一个镇子边碰上了已经撤到这里的赖特中尉的炮兵连。

前面枪炮声响得厉害,邵青阳看到撤离的不少英国军队和逃难的英国、印度、中国的侨民在公路两边的平地和树林里生起了许多火堆。问了一下情况,方知日军穿插部队在前面的公路上设置路障,阻断了去路,眼下英军正在与切路日军激战。于是下令队伍在一片靠着小溪的谷地上宿营。

赖特中尉对邵青阳的当初的行为耿耿于怀,不冷不热。可是,中国士兵背囊中大量的好东西却让英国士兵趋之若鹜。中国人慷慨地把好东西掏出来,请一起并肩战斗过的英国人享用。正在离公路不远的一处坡地上赶筑火炮阵地的炮手们乐得发疯,欢天喜地地向着他们奔来。香槟、威士忌、香烟,中国人英国人四下里围坐一起,大吃大喝。

桑德福少尉仍然是那么生气勃勃,显得机灵诙谐。他早就不顾军人的尊严,敞着军装,挽着袖子,看上去就像一个长着一张肥胖脸蛋的调皮娃娃。他不仅享受着中国士兵送上来的美味,还饶有兴趣地与英语讲得不错的高军武交谈开了。

渐渐夜深,篝火燃烧的噼剥声也微弱起来。疲倦之极的难民、官兵都支持不住,一个个昏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几时了,高军武蓦地醒了,那是因为寒冷所致。此时晨光熹微,乳白色的山雾在谷底山坡飘袅聚集。战地寂静得令人心悸。他撩开军毯站起身来,远处的山林模糊不清,遍地躺卧着身裹军毯的弟兄们。邵青阳和邹喜子背靠背紧紧挤在一起,麻哥冷得蜷曲着身子,鼻翼上凝了一层绒绒的霜花。旁边英国人的火炮阵地上空无一人,只有5支黑黝黝的炮管戳向清冷的空中。

他看着呆在谷底里的弟兄们,心中很是不安,前两天日本人的炮击,他已经尝够了苦涩的滋味。可是那里毕竟还有避弹洞可以藏身,倘若日本人的炮弹打过来,弟兄们全都只有像菜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切剁了。

昨晚临睡前,他曾把他的担忧告诉了邵青阳,邵青阳完全感到了灾难已经迫在眉睫,但是他故作轻松也是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你看看,英国人、印度人,都这样露在地面上,我们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炊事班长老马头和几个炊事兵把行军锅架起来,生起柴火烧了一大锅浓茶。冻得像死鱼一样的官兵们每人捧上一铁盒滚烫的浓茶,真是欢喜至极。他们围成一个个小圈,纷纷坐在钢盔上,就着热茶吃咸猪肉、面包、牛肉和果酱。

然而,使人揪心的炮击开始了。

第一批日本人的炮弹就把所有的人震得蹦了起来。此时并没有一发炮弹落进这块狭窄的谷地里。但是,大地开始颤抖,这种颤抖不会使任何人若无其事。

战士们四处张望,不知跑到哪儿去才能躲避必然将会倾泻到他们头上的炮弹。

直到听见邵青阳喊了一声:“弟兄们快上山,躲进林子里去!”大家才撒开脚丫子,飞快地往山坡上冲去。

树林并不茂密,但仍能给人一点可怜的安全感,因为粗大的树干能挡住崩飞的弹片与碎石。他们趴在山头上,惊恐万状地注视着山下已经变得像煮沸的开水似的原野。

英国人所有的火炮已经开始了还击。炮口里喷出的火光与日军炮弹爆炸时腾起的火光交织在一起,使浓雾变得极其美丽壮观,像节日的焰火,又被一层朦胧的雾岚遮掩,便显得更加神幻迷离。美丽的雾团仓皇滚动,仿佛也在拼命地逃避这场大屠杀。

高军武像个小孩子似的跳起来,高声向着谷地里的炮手喊道:“赖特,桑德福,打得好哇!让日本人也尝尝你们英国炮弹的滋味吧!”

时光在震耳欲聋的轰响声中流逝。太阳升起,雾岚散尽,远处的伊诺瓦底江一线仿佛燃烧起来。那一带狭长的天空,红得厉害。枪声炮声大部分聚集在那里,成千上万人发出的喊杀声此起彼伏,像雷霆炸响着滚滚而来,又疾速地涌向天边。

正当中国军人拼命用泥土在自己的胸前垒起一个个掩体时,一发炮弹像炸雷一样在山林里爆炸了。

“弟兄们,现在该轮着我们挨炮弹了!”邵青阳悲怆的喊叫让人心寒。

又是一发炮弹爆炸,泥土、碎石、树枝像雨点般洒下。

兀地响起了尖厉的惨叫声,那是邹喜子。一发炮弹差一点落在他的头上,他只听见一声爆炸声,就像一万扇大门“砰砰”关上,刹那间,他失去了知觉。随后,他的大脑又开始了工作……我死了?他惊恐地开始喊叫,但根本就听不到一点声音。接着,他至少部分地清醒过来了。他的洋铁盒子炸在地上,钢盔也飞到一边,他觉得屁股上疼得厉害,不知是挨弹片崩了还是被飞石砸了。他用手一摸,手上沾满了鲜血。他吓懵了,不顾一切地在林子里一瘸一拐地奔跑喊叫……

邵青阳猛扑上去将他按倒在地上,用手在他身上摸了摸,脸一沉,斥道:“你乱吼乱跑个啥?不就是屁股上的肥肉被弹片啃了一口!”

炮弹成批而来,尖厉的啸声与爆炸声响彻天宇,足以使人丢魂丧魄。

桑德福拉着一根长长的电话线冲上山顶,紧挨着高军武趴下了。

“上尉,我听这炮声很不妙。”

“你说什么?”高军武的耳朵已经不好使了,转过头大声问他。

“我从炮声里听出,日本人好像已经过了伊诺瓦底江,再也没人能挡住他们了。”

当他们重新回过头去,简直害怕极了。前面的英国士兵和各国侨民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漫涌过一座座山坡,卷过一道道谷地,开始了又一次大溃退。

高军武慌忙回头,看见200米以外的火炮阵地上,赖特中尉拿着话筒,正等待着桑德福的消息。

麻哥突然大喊:“日本人!妈的……日本人冲过来了!”

高军武和桑德福赶紧向山头的西北角跑去。

他们仿佛猝然停止了呼吸,心,也僵死在胸中。日本人,成千上万的日本人!仿佛是整整一个集团军的日本人!

无数面血红的太阳旗迎风招展!

“准备开炮!”桑德福对着话筒喊了一句,立即从文件包里掏出一张地图,匆忙确定射程与射击范围。

这时,话筒里传来了赖特中尉的声音。声音响亮,高军武听得清清楚楚。

“桑德福少尉,马上撤下来,我已经接到营长发来的撤退命令。”

“啊!赖特中尉,一定要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们的炮弹会像驱赶羊群一样把日本人打回去!”

“这是命令,少尉。”赖特中尉的声音异常平静。

“如果我们不开火,日本人10分钟后就会到达这里,我们的步兵和老百姓就得遭大难了!”

高军武清楚地听见,接下去的对话像是莎士比亚悲剧中的台词。

“什么?什么?”赖特中尉显然惊慌起来,“你说什么?10分钟?这绝不可能!你肯定弄错了……那一定是我们正在后撤的军队!营长可没有这样告诉我。”

“让营长见鬼去吧!日本人正在向我挺进,他们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我们立即撤退,火炮已经开始打装,你是一个军人,军人首先是服从长官的命令。”

“中尉,我求求你,开炮!开炮!”

“不行!营长命令我撤退,而不是命令我开炮。”

“就是战死,我们也会成为不列颠的英雄!让我们为祖国献身吧!”

高军武悄无声息地离开阵地,在邵青阳身边蹲下了。

“赖特这家伙要跑,大队长,我要向火炮阵地上的赖特中尉开枪。”

邵青阳惊呆了:“你说啥?打友军连长?”

“他要带着大炮逃了,那么多士兵和老百姓就完了。大队长,不会有人知道的,出了事我顶着,我保证一枪打碎他的脑袋。”

邵青阳牙关一咬:“我没听见,我啥都不晓得。”

高军武忽地放下机枪,从身边的邹喜子手里抓过步枪,架在一根树桠上……几秒钟后,随着一声枪响,邵青阳看见赖特中尉身子一震,然后,双臂无力地张扬了一下,在他的视线中永远消失了。

高军武重新回到桑德福身边,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毫无表情地说道:“我看见你们的赖特中尉已经英勇阵亡,那一定是日本的狙击兵干的,你快指挥你的炮队去吧。”

桑德福痴看着高军武,似乎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膛上看出了一点蹊跷。但是,他什么也不问,抓起话筒大声吼道:“中尉已为国捐躯,现在由我接替他指挥!”

第一发试射弹靠前了一点,没能落进日本人的队伍里。于是,他校正了射程与角度,接下去的几批炮弹准确地打入敌群中,炸得日本人血肉横飞,鬼哭狼嚎。

“哈!太好了!桑德福少尉,就这样指挥你的兄弟们射击吧!”高军武乐不可支地用手敲击着桑德福头上的钢盔大声叫喊。

日本人的炮火也愈发猛烈地倾泻在这座山头上,不少炮兵和特务大队的士兵被炸死炸伤。

然而,桑德福也中了弹片。他双手捂住脸倒了下去,血从他的指缝里猛烈地喷射出来。带着婴儿般光泽的胖脸完全失却了先时的俏皮,变得面目模糊,血污和疼痛掩盖、扭曲了平常的纯真。他从心底发出悲哀的最后的呼喊:“啊啊……我要死了……我的母亲……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他仰头栽倒在地上,没有被鲜血染上的耳朵变得洁白如同大理石,大睁着的眼睛失去了光彩,一绺黑发从钢盔下钻出来,耷拉在眼角,无力地滑了下来……

日本人冲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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