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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祭父尊师柳浪集贤

第一节 回归故里祭奠慈父

耿耿忠心效桑梓。

——王竹溪诗句

1946年开始,原来因抗日战争迁到西南、西北地区的机关、院校、企业开始陆续迁回原地。这年7月中旬,王竹溪和夫人涂福玉带着4岁的大女儿世铉、两岁的小女儿世珍返回北平。一家人从昆明乘上长途汽车,经贵阳到重庆,再乘轮船经三峡东下。涂福玉回忆七年前只身上三峡去昆明的情景,现已是四口之家,心中感慨万千。穿行下水,轻快如飞,王竹溪触景生情,吟诵起李白《早发白帝城》的诗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在离开昆明前,他已向领导告假,计划顺道回家乡看望亲友。自1933年离别故土已十三年有余了。

王竹溪踏上故乡的土地,目睹到处残留着日寇的累累罪证,禁不住义愤填膺。据历史记载,1942年3月至1945年9月,日军蹂躏公安县,使全县人民蒙受了深重的灾难。据有关当事者和乡亲们回忆,抗战前,公安县城(南平镇)共有四千余人,当时股本在500元(以银元计算)以上的店铺、商行、作坊、饭馆、酒楼、旅栈有七十多家,是全县政治、经济、文化中心。1938年到1943年期间,日寇六次轰炸南平,共出动飞机17架次,投掷大小炸弹一百六十余枚,炸死、炸伤两百四十余人,炸毁、炸损房屋一百二十余栋,烧毁粮食75万斤以上,到处血肉横飞,惨不忍睹。1942年3月,日本侵略军占领公安县后,南平留下的居民不到500人,人们每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全城尽是瓦砾焦土、残垣断壁。抗战前,全县有三十四万多人。抗战后,据不完全统计,被日寇杀害的有2000人以上,其中包括很多妇女和儿童;被迫拉去充当差役的有5000人以上。被抢走的粮食、棉花及被毁的房屋无法计算。

王竹溪夫妇回到故乡,几乎认不出往昔面目了。这里原来可是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麻豪口更是个远近闻名的繁荣集镇。听乡亲们讲,日本鬼子入侵以后,这里成了日寇的侵略据点。当时,王竹溪的父亲王才俊已年过古稀,亲眼看到日军行凶、抢劫钱财及用刺刀逼着中国人民做苦力,他气愤地说:“伐人国者皆讨!”他写信给远在昆明的儿子铭西、竹溪,要他们牢记这些深仇大恨,奋发图强,为国为民洗雪耻辱。

1939年春夏之交,公安县发生大水灾,房屋道路被淹,王才俊的家不能住,二老只好找麻豪口街上友人郑旺贵借屋居住。此后,王才俊身体日弱,加之当地又是敌占区,缺医少药,面临此景,王才俊对女儿、女婿们说,十分想念铭西、竹溪,望他们事业有成,为国分忧。1944年农历腊月二十九下午,73岁的王才俊含恨辞世,当时身边没有什么亲人,只有侄子世太和郑旺贵老人的两个儿子天禄、天寿在旁,情景甚为凄凉。

听到父亲去世的这些情况,王竹溪潸然泪下。他怀着沉痛的心情,连夜写了一篇祭文,第二天穿着黑色长衫,和夫人涂福玉并领着两个孩子,备办了祭祀礼品,来到父亲墓前,双膝跪下诵念祭文。王竹溪声泪俱下,在场的人莫不动容哭泣,共同悼念这位性格刚直、慈善博爱的老人。

数日后,王竹溪特备酒席,以感谢曾为父亲生前生活、死后安葬出力尽心的父老乡亲们,再三向他们表示感谢。席间,王竹溪唯独耐心向乡亲们解释一件事情:“有的乡亲要我为亡父请道士做斋,恕难从命,要请乡亲父老原谅!”他又说:“我是学物理的,研究自然科学,信仰无神论,祭祖扫墓、诵念祭文就是寄托我们的哀思,不必再劳其事了。”之后,王竹溪又拜访了同族长辈和曾为父亲卧床料理的街坊郑旺贵老人家,归还父亲生前所欠邱才乾的200吊钱,再三感谢他们对父亲的资助。他还安排了母亲的生活,赠送给亲友一些钱和布料;对有田出租的亲友,则劝他们收租不要多,只要能维持生活就行。

过了几天,王竹溪和夫人领着两个女儿,带着云南特产普洱茶和衣料等礼物,到青吉泓拜望了岳父涂平阶、岳母傅氏,感谢他们的深情厚爱。

第二节 拜谒恩师永留佳话

王竹溪将祭奠父亲的事办完后,专程到武昌荆南中学拜谒恩师罗少玉先生,罗少玉是王竹溪在荆南中学初中部就读时的物理、数学老师。在校期间,罗老师对他物理、数学两科的学习给予悉心指导,使他学业进步很快。罗老师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精神,王竹溪铭刻在心。他来到荆南中学,请学校门房转递他的名片时,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物理系教授”的头衔涂掉,改为“门生”二字,以示对罗先生的尊重。罗先生着一件灰色长衫,虽已年过半百,但双目仍炯炯有神,学者风度依旧。师生见面后,各叙离别之情。王竹溪一再感谢罗先生在物理和数学诸方面对他的教导,并将从昆明带来的普洱茶敬奉给恩师。之后,王竹溪应罗老师之请,向该校高中师生讲了物理课。吃饭时,王竹溪执意尊罗先生坐上席,并为他奉菜。王竹溪这种饮水思源、尊师重道的品行,在荆南中学一时传为佳话。

罗少玉生于1894年,湖北省江陵县龙湾司人,早年就读于武昌陆军测绘学校,四年后毕业,考取官费,留学日本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学色染化学,五年后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毕业。他于1921年回国,受聘到武昌甲种工业学校任教。在王竹溪入学前,罗先生就由荆南中学聘为物理教师。经过一段接触,罗先生慧眼识珠,认定王竹溪有数学、物理方面的特殊才能,辅导也更加细心,诚可谓千里马遇到伯乐。由此,师生建立了深厚的情谊。王竹溪毕业离校后,罗老师先后就任中华大学、湖北省立医科大学、武昌中山大学等校教授。日本入侵以后,罗先生不肯为敌伪做事,初赋闲在家,继而辗转后方,分别在湖北利川县师范、湖北省立第四高中等校任教,抗日战争胜利后,返回荆南中学。

王竹溪与罗少玉虽分别已久,但仍长期保持通信联络,其情其谊,山高水长。建国后,罗少玉参加了民主同盟,任沙市市中学支部主任委员、沙市市人大代表、沙市市政协副主席,在教书育人和社会事业方面尽职尽责,勋劳卓著。遗憾的是,1957年他被错划为右派,下放劳动生产,直到1979年3月病逝后方得平反,恢复了名誉。20世纪80年代,各地编修地方志时,江陵县、潜江县均将罗少玉入志立传,为后人所传颂。

第三节 柳浪集贤热心科普

历史上的许多文人高士,往往在仕途不顺时,退隐林泉,以结社的方式相互酬唱,抒怀言志,史称“集贤”。“公安三袁”就留下过这类佳话。而王竹溪所主持的这次柳浪集贤,则是以普及科学知识为主题的,旨在弘扬科学,爱国救国。听到王竹溪回到故乡,国民党政府的公安县县长刘鲲生、县参议会议长谢啸秋、公安籍立法委员陶尧阶、国大代表张耀先、县简易师范学校校长刘履元等人亲往迎接。王竹溪戴着一顶礼帽,身着青色长衫,脚上穿着一双半新半旧的黑皮鞋,手里拿着油纸折扇,一派学者风度。宾主在县政府接待室里坐下,进行了自由广泛的交谈,从清华、剑桥求学谈到回国执教,从八年抗战谈到原子弹,再谈到复员建设、兴办经济乃至教育科技等,内容丰富,议论风生。应县长刘鲲生、县参议会议长谢啸秋之请,王竹溪出席了在县政府礼堂举行的县直单位公务员时事座谈会,他即席发言,介绍了出国求学及国外科学教育情况,希望家乡振兴经济,发展教育、科学。他向县长刘鲲生建议,要重视水利建设,他说:“公安县江河纵横,素称‘百湖之县’,兴修水利,是农业生产首要条件。”刘县长频频点头。王竹溪还应公安县简易师范学校校长刘履元之请,向全校老师和学生讲了有关原子弹的科学常识。当时,世界上出现了一股“原子弹热”,王竹溪勉励同学们努力学好科学知识,长大后建设国家,希望大家懂得科学不发达国家就落后挨打的道理。

早在王竹溪回乡之前,公安县有关部门就提出倡议:趁抗日胜利复员之际,邀请公安县籍历年大专毕业人士回乡集会一次,以互通信息,联络感情。为此,发出邀请书一百二十多份。当王竹溪回乡时,很多学友也相继回到公安县,有王铭西、廖仲周、周通旦、易骥生、桑田、邱在中、杨济芳、沈高云、沈高万、杨思田、易俊法等,共五十多人,这些人士都参加了王竹溪主讲的座谈会。这是一次公安县难得的盛会。几十年来天各一方,有的学友在工作中立了功,有的学友在学术上取得了成果。学友们在座谈会上互叙别情,吟诗作对,记事作文,畅所欲言,充满乡情、友情。当时有人将这次集会称作“柳浪集贤”。柳浪湖,是公安县古地名,明代公安派领袖袁宏道、袁宗道、袁中道曾多次在此以文会友,畅叙幽情。这次王竹溪与同乡学友的聚会共十天,会间还出版了《柳浪季刊》两期,刊登了王竹溪、张海泉等人的小传及座谈会发言稿、诗文等。会场设在县城文庙,文庙位于县城中心,是公安县有名的古建筑之一,有雄伟的大成殿,棂星门前立有“文武官员在此下马”的石碑,历来为全县文士聚会的场所。这次聚会,大门楹柱上贴有一副对联:

竹林结社七贤浩气留千古,柳浪赋诗三袁文风盛一时。

王竹溪在县城的活动告一段落之后,又回到麻豪口潭子湾,与昔日同窗好友廖奂亭、林海如等人谈论四书五经、历代典章制度及学校教育等。

第四节 探亲访友情留故里

此次回乡之行,王竹溪还到猴子店、大至岗、闸口等地,访问了一些王家的族人和亲朋。在离公安县城10公里的孟家溪张桥村,王竹溪身着中山装,手拿黑布伞,踏着晨雾,看望族人王治贵。王治贵正为无酒菜招待这位声名远扬、分别近二十年的兄长作难。比治贵长两岁的王竹溪同正在翻粪堆的治贵打招呼:“贵爹,这么早就在忙财呀!”治贵回头发现是自己日夜思念的亲人,连忙丢下手中的活计,去接竹溪手中的雨伞,心情激动地答道:“是大先生!大先生您好啊!”竹溪在治贵的陪同下,逐一察看了猪圈、牛栏和菜园、竹园,连声称赞治贵夫妇勤劳,会持家。竹溪指着治贵的孩子们问:“孩子们上学了吗?”治贵叹了一口气,说:“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钱读书!”竹溪说:“贵爹呀,眼前困难点,即使亏点账,也要让他们读书啊!要不做父母的就会耽误子女一辈子。”接着,竹溪介绍自己1935年留学英国剑桥大学期间的见闻,他说:“英国农村实现机械化耕种,科学种田,一个农民可耕种20~30石(一石合5亩)土地,产量普遍比中国的高,流的汗水、花的力气普遍比中国农民少。”治贵听了竹溪这番天方夜谭般的讲述,表示一定设法让孩子们上学。竹溪在离开治贵家时,抚摸着治贵孩子们的头,语重心长地对治贵说:“贵爹,苦日子就快结束了,千万别忘记送孩子们读书识字啊!”

在拜访亲朋好友期间,王竹溪还查阅了《王氏族谱》,进一步弄清了王家先祖的来历及后裔发展分布的情况。到大至岗小学,王竹溪遇到小学教师王晓扬,二人谈到读书时,王晓扬说到一个“掀”字,王竹溪顺口说出它的写法及意义,并指出在《说文解字》、《康熙字典》的哪一页、哪一行,王晓扬翻阅这两部工具书,果然无误。他不禁惊诧地问:“王教授是研究物理的,为什么对中文字典如此熟悉?”王竹溪答曰:“我对学问研究是多方面的,以研究物理学为主,研究文字是业余的,早在昆明就开始了。”

晚辈樊明孝、王世新等人闻讯前来看望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向他请教学问,王竹溪总是耐心地与他们交谈,给予指点,谈学习《古文观止》,讲解《袁中郎全集》中的诗文及其文学主张,还讲如何练习王羲之的书法、怎样写好文章等。

此次返乡,有些年轻人议论说:“王教授是留过洋的大教授,为何穿得这样朴素?”王竹溪听后笑答:“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家乡人都晓得我的底,何必装洋气?要勤俭为本,穿粗布衣服,吃粟米饭、吃稀饭、吃杂粮都可以。”

此次从昆明回家乡,王竹溪还带着大捆学生的作业本,在应酬之余,一有时间就审阅批改,经常不顾酷热蚊咬,在煤油灯下熬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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