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三。陶四方一辈子忘不了的时间。
当时高考临近,村里陶四方的小表五叔陶克言为跳龙门,受不了家里乱,见天晚上往陶四方的瓜棚里钻。
陶四方很高兴。其实他比陶克言还大两岁,但一天书没念。小五叔的到来不但打破了看瓜的孤单,而且使他觉得有机会跟文化沾了点边儿。陶四方满心欢喜地端着猎枪,为陶克言放哨站岗。
陶克言与陶四方约法三章:一不能说话,打扰念书;二不能吃瓜,分散精力;三不能喊他,耽误时间。特别是最后一条,陶克言一再强调:“不管是谁,谁让你喊我都不行,我谁也不见!死也不见!”陶四方听完努努嘴笑了,说:“看你说的,都知道念书是大事,谁还能深更半夜地非来找你不行?你放心,凡是来找你的,不管是人是鬼,是蛇是刺猬,我统统给你赶跑!”
陶四方家的瓜田紧靠路边,以前老丢瓜。陶四方夜里偏偏又老犯困,一到下半夜就往篾席上歪,而瓜往往都是这时候丢的。陶克言一来陶四方也精神了不少,总是端着他爹那把老猎枪,不停在地里头转。
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三日那天晚上如期而至。那天晚上天像下了火,到处滚热。陶四方浑身就穿一条裤衩却还是热起了痱子,最后忍无可忍去地里头挑了个大瓜,一掌劈成两半,自己先吃了个大概,尔后端着另一半去给陶克言送。
“克言,快吃块沙瓤西瓜解解渴吧!”陶四方边走边朝瓜棚喊。哪料陶克言毫不客气地吼道:“你吃饱了撑的?不是不让吃瓜吗?不长记性!…”
按辈分,陶克言说也说得,可陶四方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又赶上天热,心底也窜起了火。不过陶四方到底忍住了,毕竟吃西瓜和考大学比,算个球呀?
陶四方吃了闭门羹,气咻咻回到地里,将手里的半块西瓜一下子撇出老远!然后在瓜蔓里躺下来,胡思乱想。
忽然,陶四方听到紧临瓜田的池塘里很不正常。以往,池塘蛤蟆怪叫连天,可此时刚一开叫,池塘里就“咚”地一声响!蛤蟆们立即就都哑了。陶四方猛然来了精神,攥着枪,悄悄摸向池塘。
陶四方很快就紧张起来!池塘一侧的芦苇荡里肯定藏着人,而且还可能不只一个。正是那里有人不停地向池塘里扔着石头。这肯定是偷瓜贼在试探瓜田里有没有狗!
想到这里,陶四方牙根都恨得发痒。陶四方的爹前几年就跟偷瓜贼干过!只可惜那帮外地贼人数太多,竟把陶老爹捆起来毒打,最后还当着他的面把瓜田踩得稀巴烂!
陶老爹伤虽好了,但陶四方再也没让他出来看瓜。他为爹手中有枪不开,狠狠吵了一架!
陶四方的后背飕飕地窜凉。他小心翼翼迂回到那片芦苇荡,不敢贸然进入,只平空大喊一声:“狗贼,滚出来!”喊声未落,陶四方只觉眼前一花,一条黑影已“唰”地一声迎面擦过,向着瓜田深处急逃。
陶四方边追边喊:“停下!快停下!我开枪了!”对方越跑越快,似乎还边回过头来看,这时候陶四方手里的枪响了。
等陶四方气喘吁吁奔到前面,发现扑倒在地的人刚刚把脸转过来。不是什么外地人,是个女人!是村里的韩明艳!俊秀的韩明艳一只右眼被打成了血窟窿,汩汩地向外喷血。
陶四方转头就向瓜棚狼一样地嚎开了。
陶克言闻声跑出来,只看了地上的韩明艳一眼,就昏死当场…
事后,陶四方重新回到瓜棚时才发现:陶克言丢下的书本里,密密麻麻画满了一个人。这个人的双眼活像两汪滋滋的清泉。
他一下子醒转:原来韩明艳暗地里打蛤蟆,是帮助陶克言念书哇!
多年以后,陶四方仍觉得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三日那夜的惊心动魄。但一直打着光棍的他,早已不害怕再碰到陶克言和韩明艳了。虽然陶克言每次见面都骂他“瞎了眼”和“雷劈的”,骂他毁了一个大学生外加老婆韩明艳的一只眼。但是骂完了,三个人还能坐到一张桌子上去喝酒。
喝着喝着,陶四方就高了,就大着舌头冲着韩明艳唱:“你打蛤蟆来(哪个)我打你眼,一女(不寻思)摊了俩好男,半个大学尽够使(使不了),高粱(小)酒再来它二担儿…”唱的是歪腔变调的山东梆子。
屋子里地动山摇。韩明艳坏掉的一只眼里都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