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这类文章往往行云流水般的挥洒自如。因为是作家,又没有学院通常有的那种“呆气”。他博学,但不卖弄,只是兴之所至,侃侃而谈,充满机智而又轻松活跃。文章写到这个境界,真是出神入化了。还有一点,更加重要,这就是他不因为置身校园之内就与世隔绝,相反,他对社会现实和文艺现实相当关注并且投入。他耳聪目明,信息极其流通。文化及文艺、甚至社会市井的种种新闻,在他的文章时时可见。读他的文章,绝无沉闷之感,也没有那种“学究气”、“八股气”,新气象如春风扑面,令人心喜。
读金克木的散文,深深感到他总是和活生生的现实人生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他谈论古旧,总因现今的思考所引发,他的思维是一脉活水。他总是面对实际发生的问题发言,特别是涉及文化建设和文学艺术方面 的,他总是根据自己毕生见闻以及渊博的东西方历史、哲学、宗教、文学的学识,自由、洒脱、活泼地展开,从中体现出敏捷的思路、开阔的视野、机智和雄辩。这类文字,似乎只是无心地说,看似随意,但内质却有着学者式的严密和认真。举一篇此集未收的例子,这篇题为《试论近代英印冲突的文化意义》的文字为例,从题目看,很像典型的论文,但其写法却是随笔式的。这篇文章有如下的资料征引:
英国还在印度制造灾荒,这是国际周知而且罕见的惨剧。东印度公司占领土地强迫收地租,委托印度包租人不断掠夺。一七七0年孟加拉灾荒中饿死了约一千万人而应交的地租还是收足了。这是公司的公文中承认的。一七七二年印度总督的公文中说:虽然该省居民死了至少三分之一,耕地减少,而一七七一年租税净收入还超过了一七六八年。
金克木散文中这种实际材料(包括具体数据)的引用,说明学者风格的坚定表现。他的散文随笔涉及知识的广度和深度,简直令人目眩。从社会科学到自然科学,从法文、阿拉伯文到梵文,从佛教到基督教,从音乐、壁画到碑帖,从佛塔、经书到围棋,而且还要加上上述那种从官方文告中摘取的统计数字。但是,他的文字中没有罗列和堆积,而是随着文脉流动而编织成序。读他的文章产生愉悦,因为他把自己的个性风格和情趣投入其中,从而与文中那些理趣融为一体。如下的文字便是一种证实,说明诗人的品性在充满理性的文字中闪烁着光亮:
有不少人看到宗教经典读不下去,心中认为那是愚昧无知的产物,以此回答心中存在的问题: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相信这些不可相信的话?从社会条件方面解释宗教行为不足以完全解析其内在的思想。这不完全的解说也不能到达充分的理解。由此引出如下智慧的闪光的结语:“认为别人无知固然可以由感觉自己‘有知’而满足,而由此也会忘了自己对这种‘无知’也同样无知。”
用一般的散文家创作的视点来评价金克木的创作容易产生误差。一般意义的散文总有它固定的艺术约定,包括散文的抒情性在金克木的创作中也有严重的缺失。若是在他的散文中寻找刻意构造的意境或韵味会失望。甚或那些公认为属于散文普泛品格的“即景抒怀”一类,在金克木的散文也极少出现。包括一般的艺术雕琢或技巧追求,他的散文也淡到近于极限。应该说,成熟的人生和成熟的学问,使他自然告别了那种青春幻想的心境、情趣和文风。不是说他不具备和拥有艺术创造的眼光和手段,而是他已不需要。对他来说,情趣就是人格,意境就是人生。他是如何生活的,他就如何写,写作对他来说已不是“创作”,而只是他要“告知”。他如一只成熟的蚕,通体光明,丝丝缕缕都是生命的精华。他走过的路,他经历的人生,这些经验和体悟已无需形容和装饰。他道出就是艺术,这是自然的、朴素的,或者是近于天成的。因为他所拥有的,很少有人能拥有。
当然,不是没有个性,而只是个性无需特别的“表现”;不是没有风格,而只是风格就是他本身。我们读金克木的任何一篇文字,都感到是这一个“他”在说话(是说话,不是抒情,也不是描绘),这种话和说话的方式均非他人所能替代。例如,在最近发表的那篇《与诗对话:(咏怀)》,对“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二句诗,他就“多言”、“繁辞”作了精彩的发挥:
“焉所告”就是“何所告”?何处告?“将诉谁”说了也是白说,何必说那么多?然而,阮老前辈!您既然开了这个头,以后接着来的就更繁更多了。《离骚》从此变成《咏怀》了。然而,现在城市中高楼林立,见不到明月,听不到大雁,“北林”“朔鸟”都消失了,“上山下乡”巳成过去了,环境变,人也变了,不孤独又没有忧思的人怎么会和《咏怀》共鸣呢?《咏怀》永远是孤独的。
“咏怀永远是孤独的”,这是何等的警语!这不仅说明金克木对阮籍《咏怀》的独到见解,而且他还通过对这首古诗的解读,表达了某种忧思和焦灼,他出语平静,而平静之中却富有现世的激情。
金克木人生阅历极丰,知识极深广,不仅对于人文科学和语言学,而且还对于自然科学;对于中国古代文化,文章典籍涉猎既多,且思维敏捷活泼,于常人可见之处,每发奇思。所以一题到手,总是泼墨成趣。把学贯中西或博古通今这些话放在金克木先生身上,是恰如其分而毫无溢美之嫌。在他的文章中,关于各国语言文字、宗教哲学、风土人情,道来总如家常,于平常处闪烁着智慧之光。虽年长,而思想却新敏,于世事毫不隔膜。读金克木文章,无处不感到他的青春精神、新潮意识。在他的观念里,古今中西是浑然一体的,往往随意谈开,便风光满眼,妙趣横生。近作《与书对话:(礼记)》对“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定是非也”一段话的解释便充满了机趣:“我明白了。这句话的第一点是民法,第二点是刑法,第三点包括国籍法、移民法,第四点连所谓‘法哲学’都有了。思想很现代化呀。”这份诙谐,这份通俗的深刻,写这文字的只能是这样特定的“年轻”的金克木。
金克木散文的这些文章风格和表达方式,断然不同于传统观念中的那些散文,也与新文学以来的那些杂文的观念有别。他的散文中包含了思想随感、读书记、文化漫谈,甚至文献考订的宽泛内容,而且以充分的书卷气为其特色,大体接近于杂感、笔记一类。以流行的艺术散文的文体来衡量金克木的作品,可能会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好在散文这文体本来就随意,就驳杂,既然大家都承认金克木的文章有文学性,则认为它属于文学便是适当的。
这样看来,作为文学作品的金克木散文,其中自然也包括并体现出作家的特定风格。风格即人,这是大家都赞同的老话了。若说金克木散文的风格即他个人风格的体现,这大体也是适当的。那么,什么是他的风格特征昵?这就是:智慧、谐趣和从容。读金克木让人心境沉静,有一种彻悟。但又不是远离尘世,不是避隐,沉静之中却导引人面对现世,而不是面对空无。《告别辞》可说是一篇奇文字,说的是八卦阵中的“死门”,说的是“自搅”、“自祭”,说的是“前天才得到的我的最好的女朋友的死讯”,总之,这是一篇生离死别的文字。一般人接触这样的内容,往往会有浓重的悲哀,会有悠长的或轻轻的叹喟,但在这里,我们看到的却是安详和超然:“设想我躺在那里排队等待火化,那时该想些什么,要说些什么?”“出世入世并无分歧,纸上千言无非一语。在那里的路上有我们无数足迹,现在该收回了。”“又想到新去世的女朋友。她在最后的信中问我要不要她所保存的我的信。我回信说,不要了。人亡物在,何必昵?”这种心态,这种境界,以及表现在文字上的这种风格,是学也学不来的。我想,这就是金克木先生文字的最珍贵的东西了。
金克木先生,安徽寿县人,1912年8月14日生。幼年受塾师课蒙,读古文古诗。早年受业于家乡中学,并任教于乡村学校。1930年夏到北京,在大学听课,自学。1932年到山东德县师范任教。1933年开始在《现代》发表诗歌。1935年任职于北京大学图书馆。1939年在湖南大学讲授法文。1941年赴印度,学印地语及梵文。随后,又学印度哲学、文学,并游历印度各地。金先生早年的那些经历,在他以辛竹署名的《难忘的影子》这部“纪实性的小说”(这是我给这部作品杜撰的命名一一作者注)中可以看到。1948年起,金克木先生入北京大学任教,任北京大学东语系教授至今。金先生早年是著名的现代派诗人,与施贽存、戴望舒、徐迟等交往甚深。随后,金先生又成为著名的学者,特别对印度的宗教、哲学、文学、语言有深入的研究,他是国内少数几位梵文专家之一;80年代以来,金克木先生文学创作极丰富,尤其是在散文创作方面。金克木散文创作的成就,可与他的新诗创作、学术研究鼎足而三。他是当代中国散文创作的影响很大的作家。
替金克木先生编这个散文选是我的愿望。两年前,我获知百花文艺出版社要出一套当代散文作家的作品选,我即向范希文和纪秀荣二位建议应列入张中行和金克木的两本,这意见他们釆纳了。编选金克木散文选的任务因此也就落到了我的头上。蒙金先生不弃,他也同意由我担任此项工作。为此他送给我大部他近年出版的书。
金先生愈到晚年,创造力愈充沛,文章写得多,也写得漂亮,这真是一个奇迹。金先生的各种集子,有自编的,也有别人编的,已有多种。我这次编选,想侧重从学者散文的角度进入。学者散文云云,国人多有提及,名字妥切与否可不计,但学者为文有其特点则不容置疑,我取这个角度,也旨在使这个选本有一点新意。
这次编选,参阅了金先生近年出版的多部著作。接受这项工作之后,我便留心金先生散见报端的新作,有见到的我就剪下,留以备用。其中如刊登在1993年9月号《鸭绿江》上的《告别辞》,我读之惊喜,以为此文最能代表金先生的人生态度和写作风格,便剪存至今,终于派上用场了。任务算是接受下来了,我以琐务缠身,迟迟不能动手,便想打退堂鼓。还是范、纪这二位尽心尽责的编辑,数番自津门驾车莅临寒舍,督促鼓励有加,他们的敬业精神使我感动。心想君子一诺,自应克服种种困难完成它,也好向我敬重的金先生交卷。今夏北京多雨,天气不热,我利用假期终于完成了萦系于心的这个宿愿。
此书体例是我自定的。大体按内容分类,由近及远编排。只收80年代、即所谓文学新时期以来的作品,下限是1995年的当下。编目以空格断开,每隔断的部分,其内容大体接近。这只是一种模糊的分类法,因为金先生的文章海阔天空,行云流水,其内容甚驳杂,难以断然分开。按现在的分类顺序,大体是:具有自叙性质的;对历史人物或友朋的纪念的;涉及评论文学艺术的随笔;关于文化或与此有关的思考的,内容也是“由小及大”的展开。
1995年9月3日于北京大学(此文系为《金克木散文选》所作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