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暗影在墙上摇曳,起起伏伏,仿佛黑暗的波涛在翻涌。此时此刻,伊格感觉整个世界都像波涛一样,包围着他,潮涨潮落,唯有他在其中苦苦挣扎。有时候,伊格真想在这翻涌的波涛中沉沦下去,逃离痛苦的折磨,逃离伤痕累累的躯体。那一刻,他的灵魂出窍,疼痛渐渐褪色,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油然而生,如梦如幻。头顶的繁星缓缓游弋,顺着银河漂来漂去。伊格仿佛又回到了诺里斯河,躺在河水中,任凭水流载着他,稳稳地向下游漂去。
泰瑞俯下身子看着伊格,脸上充满了痛苦和困惑。“没事了,伊格。你没事了。我这就去打电话叫人过来,我这就跑回车里拿手机。”
伊格笑了笑,他希望这微笑能让泰瑞放心,其实他想跟泰瑞说,不用打什么电话了,只要一把火烧了他让他解脱就好。汽油罐就在外面,就靠在墙根边上,朝他身上泼点无铅汽油,然后划一根火柴扔过来,他就会没事了。可这个时候,伊格连说话的气息都攒不起来,喉咙又疼又紧,根本就说不出话。没关系,反正李·图尔诺已经让他体验过那种感觉了。
泰瑞紧紧地握住了伊格的手,就在那一刹那,伊格又知道了泰瑞不为人知的秘密,让他措手不及,他知道哥哥在七年级的地理考试中作弊,抄了前面同学的答案。泰瑞说:“我马上回来。听到没有?马上回来。就一分钟。”
伊格点了点头,对泰瑞表示感谢,感谢他为自己做的一切。泰瑞的手从伊格的手里抽开,随即站起身子,消失在伊格的视线中。
伊格又把头仰回去,泛着微红的烛光清洗着古旧的砖墙。光与影交织幻化,让伊格感到格外平静,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越发强烈。他突然想到,既然有烛光照进来,说明通向鼓风炉的活动门已经被打开。没错,李当时打开了活动门,就是为了让烛光照进来,照到水泥地上。
那一刻,伊格突然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这个念头让他触电似的从缥缈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泰瑞马上就会看到那个手机,格兰娜的手机,因为它就放在鼓风炉那边的毯子上。泰瑞绝不能把手伸过去。泰瑞十四岁的时候差点因为被蜂蜇而丧命,他必须远离那个鼓风炉!伊格想要叫住泰瑞,想警告他,可他竭尽全力,发出的只是一声嘶哑而无力的哼哼。
“就一分钟,伊格!”泰瑞从空屋的另一边说着,可他说话的样子像是在自言自语,“你坚持住啊--等等!嘿,伊格,我们太走运了,这儿有个手机。”
伊格转过头,又攒足力气,想要阻止泰瑞。这一次,他勉强挤出了一个词:“泰瑞!”可就在这时,他喉咙又是一紧,剧痛涌上来,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什么也说不出来。尽管听到伊格呼唤自己的名字,泰瑞也没转过身来。
泰瑞弯腰探进活动门,伸手去抓皱巴巴的毯子上放着的手机。他把手机捡起来的时候,毯子的一角突然掀开,他整个人愣在了那里,盯着蜷了好几圈的那条蛇--细密的鳞屑在烛光的照耀下仿佛被打磨过的铜器。只听咔嗒一声,仿佛谁在打着响板。
那条毒蛇舒展开身子,狠狠地咬住了泰瑞的手腕,那声音伊格在二十五英尺外都听得清清楚楚。手机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泰瑞疼得放声尖叫,直起身子,脑袋砰砰地撞击着活动门门框,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倒了下去。他赶紧抬起手,勉强撑着,差点脸朝下栽倒在毯子上,下半身还卡在高高的门槛上。
那条响尾蛇还紧紧地咬着泰瑞的手腕。泰瑞一把抓住它,猛地一拉,蛇的毒牙从泰瑞的血肉中拔了出来,却手腕割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响尾蛇蜷成一团,又对泰瑞发起新一轮的攻击。这次它咬住了泰瑞的脸,把毒牙深深埋进左边的脸颊里。泰瑞一把抓住它,握着它的上半身使劲往外拔,它顺势松开口,弹到空中,又冲过来发动第三次、第四次攻击。每次响尾蛇扑进泰瑞的血肉中时,都发出一种闷响,就像人们在健身房击打沙袋时发出的声音。
泰瑞再也撑不住了,身子一沉,倒在了活动门外,跪在地上。他用最后的力气握住蛇的尾部,拼命把它拽出来,举到半空,然后狠狠地摔到地上。刹那间,黑漆漆的蛇血和白花花的脑浆一齐迸裂飞溅,洒得满地都是。泰瑞把响尾蛇扔得远远的,蛇身扭曲着,蠕动着,狠狠地摔在地板上。它疯狂地晃着尾巴,拍打着水泥地,只听那响声慢慢放慢了节奏,不一会儿便没有了声音,只剩下一条尾巴还在轻轻摇摆,直到停止动弹。
泰瑞跪在鼓风炉的活动门前,低着头,俨然一个祈祷者,像一个教堂里的虔诚信徒,对着神圣永恒的烟囱忏悔。泰瑞的肩膀起起伏伏,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泰瑞!”伊格终于喊出了声,可是泰瑞头也没抬,没往他这边看。
即使泰瑞听到了伊格的呼唤--伊格也不确定泰瑞是不是真的听到了--他也不会回答他。这时候,泰瑞必须珍惜每一次呼吸的宝贵机会,这样才能保证有力气吸入充足的氧气。如果泰瑞现在产生了过敏性休克,那就必须给他注射一剂肾上腺素--而且必须在几分钟内完成--不然他就会被自己肿胀的喉咙窒息而死。
格兰娜的手机就在鼓风炉里,不到三十英尺的距离,可伊格不知道刚才泰瑞把它丢在了哪儿了,他也不想在泰瑞窒息难受的时候,拖着这副伤痕累累的躯体到处去找那个手机。伊格头昏脑涨,精神恍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爬过通往鼓风炉的活动门,毕竟那扇门离地超过二英尺,而那罐汽油却就在外面。
伊格心里明白,万事开头难,对现在的他尤其如此。一想到自己得翻个身,伊格就感觉肩膀和私处的疼痛像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把它裹住,身体的每根神经仿佛都在燃烧。可想得越久,情况就会越糟糕。伊格翻身转到侧面,剧痛瞬间袭来,肩膀里仿佛埋藏着一把布满了刺钩的尖刀,在他血肉里来回搅动,不停地刺痛着。伊格大叫一声--直到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可以叫出来了--接着他眼皮一沉,闭上了眼睛。
好一会儿,伊格从疼痛中清醒过来,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紧紧地抓着水泥地,使劲往前拉扯着身子,爬出了一英尺的距离。伊格又大叫一声,他想靠腿的力量推着身子往前爬,可他现在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脚的存在了,只能感觉两只膝盖上剧烈而持续的疼痛,再往下便麻木得毫无知觉。伊格的裙子被他的血泊浸染着,这条裙子恐怕就这么毁了。
“这可是我的最爱啊。”伊格呢喃着,鼻子紧紧压着地板,压得变了形,“我还打算穿它去跳舞呢。”伊格笑了--干巴巴地咯咯笑着,声音嘶哑无力,听起来无比疯狂。
伊格伸出右手,又艰难地匍匐了一英尺,左肩的剧痛又一次袭来,仿佛正在遭受千刀万剐,疼痛蔓延开来,直达胸膛。门口看起来还是那么远,他差点又笑出声来,嘲笑自己荒唐的徒劳。伊格忍着剧痛瞥了一眼哥哥泰瑞,只见泰瑞依然跪在活动门前,可头已经深深地埋了下去,几乎要碰到膝盖。伊格现在这个角度已经看不到活动门里面的烟囱了,他转过头,盯着半开的铁门,烛光在铁门周围摇曳着--
那里有一扇门,高高在上,周围烛光摇曳。
伊格酩酊大醉。玛丽安被杀害的那夜之后,他还从来没有醉得这么一塌糊涂过。可他还觉得不够彻底,还想一醉方休。伊格把尿撒在了圣母像上,撒在了十字架上,更多地撒在了自己的脚上。他哈哈大笑,自嘲一番。伊格一只手提着裤子,仰着头直接对着酒瓶狂饮,就在那时,他看到就在头顶的上方,那棵枯死的老树伸展着病恹恹的树枝环抱着一间树屋。树屋的底面离地大概有十五英尺,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树屋底面那巨大的长方形地板门,昏暗摇曳的烛光从地板门的缝隙中漏出来,描出了清晰的轮廓。昏黄的光线下,地板门上的字迹依稀可见:“若走进树屋,上帝将赐福于你”。
“哼!”伊格不屑地哼了一声,心不在焉地把瓶塞塞回酒瓶,然后松手让酒瓶砸落在地。“原来你在这儿啊。我可找到你了。”
这间“心灵树屋”和伊格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不仅耍了伊格,也耍了玛丽安--这么多年了,它一直藏着,就是不让他俩找到。以前,那间树屋从未现过身,伊格曾经不止一次来到玛丽安被杀害的这个地方,可从来没有看到过它。或许,那间树屋一直都待在那里,而伊格的心并不在那里。
伊格一只手拉上裤子的拉链,晃晃悠悠,开始往前挪动--
--在光滑的水泥地上,又往前拖了一英尺。伊格不愿意抬头,不愿意目测自己到底往前挪动了多远,生怕看到自己和门口的距离不曾改变过。伊格再次伸出右胳膊,然后--
--他抓住了最底下的一根树枝,开始往上爬。伊格脚下一滑,赶紧抱住了一根大树枝,差点掉下去。伊格闭上眼睛,等那阵头晕目眩的不祥的感觉快点褪去,那一刻,他突然感觉整棵树马上就要被连根拔起,感觉自己会跟这棵树一起倒下。等心里恢复了平静,伊格继续向上爬,他的样子就像在打醉拳,毫无顾忌,东拉西扯,却别有风情。不一会儿,伊格就站在了地板门正下方的树枝上,他直起身子,想要一把推开那扇门,可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了门上,伊格没把门打开,却只听见地板门哐哐作响,门框也跟着摇晃。
有人在里面叫出声来,声音轻柔细腻--伊格认得这声音。
“这是怎么了?”玛丽安哭着问。
“喂!”又有个人在叫喊,这个声音伊格就更熟悉了--因为这正是他自己的声音。那声音从树屋里面传来,含糊而悠远,即便如此,伊格还是立刻认出了那是自己的声音。“喂,树下有人吗?”
那一刻,伊格待在了那里。他们在里面,就在这扇地板门的另一边,玛丽安和伊格自己,他们都还年轻,都还健康快乐,都还深爱着彼此。他们就在那里,伊格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们在不远的将来会有怎样的厄运降临,现在一切都可以挽回,现在还来得及拯救他们。于是,伊格猛地起身,用肩膀重重地撞向地板门--
--伊格睁开了双眼,目光朦胧地打量着周围。刚才闭目养神休息了一会儿,大概有十分钟。此时此刻,伊格的脉搏缓慢而沉重。刚才左肩膀还是温热的,现在却变得又冷又湿。那种感觉让伊格忧心不已,因为只有死人的身体才会变得冰冷。伊格抬起头,目测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发现自己离门口只剩下三英尺远了,伊格试着不去考虑那六英尺的垂直距离,自我安慰一下。汽油罐就在那里,就在门口右边。伊格只要穿过那扇门--
他可以告诉他们将要发生的一切,及时发出警告。他会告诉里面那个年轻的自己加倍珍爱玛丽安,全心全意信任她,时时刻刻守护她,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伊格一次又一次地撞着地板门,可每一次撞击只是让地板门微微跃起,然后哐哐落下。
“你他妈的住手!”身在树屋里的年轻伊格叫喊着。
伊格停了下来,积攒着力气,想对地板门再一次发起更加猛烈的撞击--就在那时,他突然退缩了,他回想地板门另一边的自己当时发生了什么。
那时候他在树屋里害怕极了,他等着外面不管消停了下来--无论是人还是鬼。等到外面平静后,他才鼓足勇气去拉开门。可打开门一看,外面什么都没有。他没在那儿--或者说,他们没在那儿。
“喂!”曾经的伊格站在门的另一边喊着,“外面的人听我说……别再闹了,你的恶作剧已经得逞了,我们的确被你吓到了。现在我们要出去了。”
安乐椅被推开了,椅子腿嘎吱嘎吱作响。伊格赶紧趁机从下面撞开了地板门,就在那一瞬间,树屋里的年轻伊格一下子把门拉开。一时间,伊格以为自己看见了这对恋人的影子相继跳出来,从他身边经过。可定睛一看,只是树屋里的烛光骗了他的眼睛,照出了栩栩如生的黑影。
他们忘了把蜡烛吹灭,当伊格把头伸进敞开的地板门,他发现那些蜡烛还在燃烧,所以--
--伊格把头伸到门外,身子也从高出地面的门里翻了出来。他肩膀着地,撞在布满灰尘的地上,顿时感到一股黑暗的电流穿过他的左臂,然后爆炸开来,巨大的冲击力仿佛已经把身体撕扯得四分五裂。不久,人们可能会在树上发现他身体的碎片。伊格翻过身,后背着地平躺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空洞的夜空。
在那阵剧烈的冲击力下,世界仿佛抖了一抖。现在伊格耳朵里都是杂乱无章的嗡嗡声。他看着漆黑的夜空,仿佛看到了无声电影的结尾:黑黑的圆圈慢慢包围了画面,越缩越小,最后完全闭合,用黑色清除了整个世界,只留下他--
--一个人在黑暗的树屋里。
蜡烛已经熔化成了奇形怪状的短蜡柱。蜡液大滴大滴地滑落,流成一道道柱子,几乎把蜷缩在烛台下面的魔鬼弄得面目全非。烛光在树屋里闪烁着,摇曳着。霉迹斑斑的安乐椅静静放在敞开的地板门左边。陶瓷像的影子打在墙上,是上帝的两位使者和那个外星人。圣母玛丽的塑像倒在一侧,伊格记得她的样子,跟当初离开树屋的时候一模一样。
伊格仔细打量着周遭,仿佛穿越了时空。离开这树屋已经很多年了,伊格却觉得好像只过去了几个小时。
“这是什么意思?”伊格不禁问道。起初,他以为这只是自言自语。“既然不能帮助他们,为什么还要把我带到这儿来?”伊格说着,一股怒火蹿上心头,感觉胸膛一阵火热,胸口紧紧的,像是被烟熏火燎一样。烛台上的蜡烛都冒着烟,整个树屋弥漫着烟熏的味道。
既然来了,就肯定有来的原因,伊格注定要在这里做些什么,或者发现些什么--或许他会发现一些他们当年留下的东西。伊格仔细看了看那张摆着陶瓷塑像的茶几,发现茶几的小抽屉被拉开了一条缝。他大步走到茶几旁边,赶紧拉开抽屉,心想里面肯定会有一些东西,要么可以拿来用,要么可以留着学习。可是抽屉打开了,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盒火柴躺在那里。火柴盒的正面,一个黑漆漆的魔鬼在欢呼雀跃,头向后仰着,笑得狰狞可怖。“路西法火柴”的字样横穿在正面,而且是用华丽的十九世纪手写体写成的。伊格一把抓起火柴盒,盯着里面的火柴,然后紧紧地握在手心,想要把它们统统碾碎。可他没那么做,他只是站在那里,握着火柴盒,盯着茶几上的小雕塑,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雕塑下面的那张羊皮纸上。
伊格上次在这间树屋的时候,身边还有玛丽安的陪伴。那时候他还相信世界是美好的;他还以为羊皮纸上的文字是希伯来语,所以完全没看懂上面写了些什么,甚至还坚信上面写的是圣经,是从经文护符匣里拿出的某一卷。如今,在摇曳闪烁的烛光中,华丽的黑色字母摇摆晃动,仿佛翩翩起舞的暗影奇迹般地定格在了纸上,拼出了一段信息,变成了通俗易懂的文字:
“心灵树屋
善恶之树
老铸造厂路1号
吉迪恩,新罕布什尔州,邮编03880
规则条例:
在屋里,拿上你想要的。
离开时,得到你需要的。
出门路上说句‘阿门’。
烟火不禁。
业主:L.晨星”
伊格反复地读着,虽然看懂了这段文字的内容,但他不明白这段话有什么含义。现在,伊格就在屋里,他想要的只有玛丽安,可他再也不可能让玛丽安陪在身边了。除了这一条不符合之外,伊格还想一把火把这个该死的地方烧个精光--这里居然不禁烟火。就在这时,伊格用胳膊猛地一扫茶几,烛台摔在地上,滚到树屋的另一边,陶瓷塑像摔得粉身碎骨。伊格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橡胶做的外星人一头栽倒,弹跳着滚落下茶几。长得酷似泰瑞的那个使者依旧吹着小号,从茶几上掉了下去,落入半开的抽屉里。另一个使者,就是那个站在圣母玛利亚身边、冷漠而傲慢的家伙,啪的一声撞在茶几上,他那冷漠、傲慢的脑袋当即滚落在地。
伊格怒不可遏地转过身--
--痛苦万分地转过身,他看到了那个汽油罐,还在他先前放的地方,倚在石头墙的墙根,就在门口的右下方。伊格拖着沉重的身体穿过一丛高高的杂草,伸出一只手拍在汽油罐上,发出一声轰响,里面的汽油咕咚咕咚地乱晃着。伊格摸到了汽油罐的把手,用力拽着,没想到这东西居然那么沉,仿佛里面装的不是汽油,而是混凝土。伊格在汽油罐顶上摸索着,终于摸到了那盒路西法火柴,然后把它放到一边。
伊格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为最后的行动积蓄着力量。他的右胳膊在不停地颤抖,他还有一些事需要做,但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那份余力。最后,伊格终于攒足了力气,下定了决心。他用尽全身力气,颤巍巍地把汽油罐举过头顶,开口朝下倾倒出来。
汽油倾泻而出,仿佛倾盆而下的暴雨浇在伊格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呛人的气味。汽油从他血肉模糊的肩膀流了下去,让他感觉格外真实,并爆发出一阵刺痛。伊格疼得尖叫一声,嘴里涌出一团灰黑的烟雾,就像蘑菇云一样,随即眼睛里也涌出了泪水。这阵剧痛几乎令他窒息,他痛得放下汽油罐,蜷起身子,哆哆嗦嗦,颤抖得厉害。他还穿着那条荒唐的短裙,抖得像风中的树叶一般,一阵接一阵,随时可能爆发成剧烈的抽搐。伊格伸出右手,使劲拍打着周围,他几乎忘了要找什么,直到在尘土中摸到了那盒路西法火柴。
八月的夜空下,隐隐约约传来蟋蟀的鸣叫,夹杂着公路上来往汽车的嗡鸣声。伊格抽开火柴盒,他的手一直抖个不停,大半盒的火柴都掉在了地上。伊格从仅剩的几根火柴中抽出一根,对着火柴盒侧面轻轻一划,一道白白的火舌从火柴头上蹿了起来。
燃烧的蜡烛掉到地上,滚得到处都是。灰黑色的橡胶外星人正好倚在一根蜡烛上,白色的火舌把它的脸舔成了黑色的,半边脸已经开始熔化,一只黑色的眼珠已经消失在火焰中,变得空洞无神。有三根蜡烛滚到了墙根,停在了窗户的正下方,纯白的窗帘在八月的微风中翩翩起舞。
伊格狠狠抓住窗帘,使劲一扯,从窗户上扯了下来。然后他把窗帘悬在燃烧的蜡烛上方,火苗迅速爬上那廉价的锦纶布,一个劲儿地往上蹿,差点烧到了伊格的双手。他赶紧把窗帘扔到了安乐椅上。
砰的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在伊格脚下碎裂,就像一不小心踩碎了一个小灯泡。他低头看了看,原来是踩到了那个陶瓷魔鬼塑像。他踩碎了魔鬼的身子,可魔鬼的头还是完好无损,在地板上晃动着,疯疯癫癫地咧嘴笑着,山羊胡子下露出了两排牙。
伊格弯下腰,从地板上捡起那颗魔鬼的头。他站在烈火燃烧的树屋中,端详着魔鬼撒旦那温文尔雅、英俊潇洒的脸庞,端详着那尖如针头的两只角。火焰像波涛一般席卷了树屋的墙壁,滚滚黑烟聚集在斜斜的屋顶下。烈火吞噬了安乐椅和茶几。小小的魔鬼似乎在用愉快、赞许的目光看着伊格--魔鬼本来就欣赏知道怎么把东西一把火烧掉的人。可是,伊格在树屋里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是时候出去了。外面的世界,还有很多东西等着一把火烧掉。
伊格捏着魔鬼的头来回端详了好一会儿,最后把它放在了茶几上。接着他捡起圣母玛利亚的塑像,亲吻了一下她的脸,深情地说:“再见了,玛丽安。”然后把她放下摆正。
伊格又捡起那个曾经站在圣母玛利亚前面的使者。那张脸上曾经写满了傲慢和冷漠,仿佛在说:“我比你高贵,你怎么敢碰我。”可现在他的头已经断裂,不知滚到何处去了。伊格把魔鬼的脸安在他的身上,心想也许圣母玛利亚跟这样一个懂得寻找乐子的人在一起会更好。
烟雾钻进伊格的肺里,熏烤着他的胸膛,刺痛了他的双眼。周围的三面墙都已经被火海包围,他被熊熊烈焰炙烤得浑身发紧。伊格赶紧摸索到地板门边,可他没有急着下去,而是把门推开到一半,仔细看了看门里写的字。他清楚地记得,就在那里,用白色涂料写了几行字。伊格终于看清了,那里写的是:“若走出树屋,上帝将会赐福于你。”伊格本想大笑,可他还是忍住了。他伸出手,抚摸着地板门上平滑细密的木纹,说了声“阿门”,然后跳了下去。
伊格站在树屋正下方一根粗壮的树枝上,他停下脚步,想最后看一眼树屋。烈焰的飓风呼啸旋转着,而那间树屋就充当着飓风之眼。树木节疤在烈火中噼啪作响,安乐椅也发出呼呼的响声。这一刻,伊格感到无比快乐,为自己高兴。对伊格来说,没有了玛丽安,这个地方本来就要用烈焰埋葬,整个世界也是如此。
伊格关上身后的地板门,小心翼翼地向下爬。他需要回家去。他需要好好歇歇。
不。伊格真正要做的,是把玛丽安从他身边夺走的人揪出来,狠狠掐住他的喉咙。心灵树屋的羊皮纸上怎么说的来着?上面是不是说离开时就能得到他需要的?希望如此。
离地面还有一半距离的时候,伊格停了下来,他倚在树干上,手掌揉着前额。就在前额,一种钝钝的、恐怖的疼痛感聚集起来,还带着一种压力,好像某种带着尖的东西要从前额钻出来似的。伊格心想,天啊,如果现在就出现了这种感觉,那明天早晨的宿醉反应肯定要像下地狱一样痛苦了。
伊格长吁一口气--可他没有发现,自己的鼻孔中呼出了苍白的烟雾--他继续踩着树枝往下走,而就在头顶上方,曾经的天堂已经被烈焰吞噬。
伊格盯着燃烧的火柴,看了足足有两秒钟--心里默念着:一,二--就在那时,火舌从他手指间蹿出,舔到了汽油,只听轰隆一声,烈火熊熊燃起,就像樱桃弹炸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