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后皇甫容跟皇甫沙到书房,才问清盲筹鬼鉴的由来。
皇甫世家两百多年家族史并非一帆风顺,有挫折打击,有情仇恩怨,也有所有大家族少不了的权力斗争,主要焦点就在继承人选的问题上。
第四代皇甫洹就遇到前所未有的麻烦。他共有六个儿子,个个精明过人,古玩鉴定、业务经营、交际能力都是行家里手,数十年里将各自负责的领域打理得有声有色,让人挑不出毛病。皇甫洹既欣慰又烦恼,选继承人的事一拖再拖,直到八十二岁那年突然中风身体状况急转而下,必须有人主持世家大局。然而六个儿子在世家各有派系,无论皇甫洹推荐哪个儿子家族会议里都有人反对,人选迟迟定不下来。
经过激烈辩论和协商,最终达成共识:既是做古玩的家族,还得看鉴宝水平,大家凭硬本领说话,认赌服输。
考虑六个儿子在古玩行几十年,功力炉火纯青,寻常鉴定根本难不倒,遂制订复杂而诡异的鉴定规则:
家族会议成员任选一件古玩,让鉴定者只看十秒钟,旋即以黑布蒙住双眼,牵到旁边八仙桌边,凭手摸竹筹组成的算式报答案,共有十条,都有一千以内的加减,虽然简单必须全对,且在三分钟内完成;然后再牵到古玩旁边开始鉴宝,限时三十秒,允许触摸。
其难点就在于之前观察并强记的信息被十条算式题给搅了,单凭触摸的感觉并不全面。说穿了最终运气成分更多,并非靠真才实学取胜,所以叫盲筹鬼鉴,只有鬼神才能百发百中。
六个儿子上场只有两人通过,接着举行第二轮,五儿子以错误少侥幸成为笑到最后的赢家。
由于盲筹鬼鉴难度高,偶然因素多,后来各代大掌柜指定继承人人选即使出现分歧都尽量私下协商,避免这种鱼死网破的方式。因为通过盲筹鬼鉴成为大掌柜的,日后会利用特权报复曾经的反对者;另一方面倘若通不过,大掌柜五年内不得再推举此人。
“既然会两败俱伤,伯父为何坚持盲筹鬼鉴?”皇甫容问道,“伯父主动权在手,有足够时间跟他们周旋。”
皇甫沙叹息一声:“原来我也这么想,湫望山事变使我意识到世事无常,没有人能掌控所有变化,你瞧我不过离家几十天,世家被糟蹋成什么样子?眼下政局动荡,战事连绵,万一再有个好歹怎么办?数百年皇甫世家可不能败在我手里啊!”
“可盲筹鬼鉴……匡睿有把握通过?”
“没把握,不过大叔公就有把握吗?”皇甫沙冷笑道,“他们有几把刷子我还不知道?只要匡睿稳住神从容应对,依我看赢面较大。”
“那就好,那就好。”
皇甫容喃喃说,其实心里一点都不乐观。
夜深了,匡睿还在书房翻看古籍,浏览明清以来收藏家编辑的图鉴。柳晓晓已进来添了四次茶,催促他早点休息,匡睿疲倦地揉揉眼,捶捶腰,继续埋头苦读。
柳晓晓守在外面客厅,百般无聊地拨弄手腕上的檀香念珠,呵欠连天。这时眼前突然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面前。
她霍然抬头,轻声道:“大掌柜……他还在书房……”
“跟我出来。”
皇甫沙撂下四个字后径直回到院子,柳晓晓揉揉眼,又朝书房方向看看,迷迷瞪瞪跟了过去。
“前几天遇到宋嫂……”
听到前半句柳晓晓就猜到原因,脸腾地火烫,站在原地全身僵硬,就听皇甫沙接道:
“她说这是童老失踪前关照的最后一桩事,关系到晓晓一辈子幸福,她始终放在心里,现在遇到我总算有个交代,”皇甫沙和蔼地说,“其实以你们前段时间出生入死过程结下的深厚感情,做媒倒显得多余……”
“也……也不是……”
柳晓晓害羞得恨不得地上有洞钻进去。
“我相信自己的眼力,正如相信童老的眼力,这桩婚事应无问题。”
听了皇甫世家当家的表态,柳晓晓激动之下脱口而出:“谢谢大掌柜……”
话一出口后悔得要吞掉自己的舌头:要谢谢干什么?自己是女孩子啊,要拿出点矜持才对!何况男方得向童家提亲呢,虽说童老已经不在了……
皇甫沙哪知道貌似冷静的她脑子里翻江倒海,思索有顷,缓慢地说:“匡睿是个好孩子,要好好待他,切记。”
“是……”
在皇甫沙面前她好像只有听从的份儿,这种感觉让她糟透了。
“那就好,”皇甫沙欣慰地点点头,“你先回去休息,我找匡睿聊会儿。”
“没事,我在外面待着……”柳晓晓试图反对,但见他一脸威严且不可讨价还价的模样,暗地吐吐舌头说,“好吧。”
她快步出去,反身关门时皇甫沙还站在院子中间,显然要确认她是否关好门,心中生起个念头:今晚两人的谈话一定至关重要!
轻轻推开书房门,匡睿本以为是柳晓晓,眼皮都没抬继续看书,过了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抬头一看,赶紧站起身:
“大掌柜……”
“坐下吧,我是过来随便看看,”皇甫沙摆摆手,然后拿张凳坐到他身边,“准备得怎样?”
“漫无边际地翻翻,要说准备根本没什么……自己放心而已。”
“功在平时,古玩鉴定就是这样,临时抱佛脚没用。”
匡睿恭敬地说:“大掌柜教训得是。”
皇甫沙突然定定看着他,足有两三分钟,看得匡睿浑身不自在,讪讪道:“关于盲筹鬼鉴,大掌柜有什么指教?”
“没有,倘若明天鉴宝的是我同样没把握,”皇甫沙缓缓道,“但是……无论胜负,皇甫世家终将属于你。”
这句话分量极重,等于亮出皇甫沙心底最隐秘的底牌,而正常情况下即使有这种念头,作为一家之主都不应该过早说出来。
匡睿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很奇怪是不是?正如家族会议上大家一致提出私生子不登大雅之堂,还有人说大当家未必是鉴定水平最高的那个,听起来确有几分道理,”皇甫沙出人意料提及匡睿最忌讳的话题,“还有你妈为何拥有润泽玉器店房契地契?你有没有想过?或是不敢想,或是不愿想?”
匡睿垂下眼保持沉默。
“平心而论,你入世家十多年来谁真心对你好?谁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教?谁苦心费诣培养你为世家继承人?是我,还是二掌柜?你说说!”
“是……大掌柜……”
“不是大掌柜!”
匡睿一呆:“那么……”
接着皇甫沙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甘心这般不计代价地付出,只有你的亲生父亲!”
匡睿一下子跳起来,由于动作过大撞翻椅子,桌上的书、笔墨之类也被衣袖带着拉到地上,“哗啦啦”乱成一团。他倚在书柜上喘着粗气,胸口急促起伏,平时稳定干燥的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皇甫沙端坐着纹丝不动,表情也一如往昔平静,道:“其实你已经隐隐猜到是我而非二掌柜,对不对?你妈抱着你上门闹事是我俩事先设计好的,意在为你争取进入世家的机会,那天我和二掌柜关起门吵架是彻底摊牌,因为他不肯背黑锅,更不肯你将来继承家业,你猜我说什么?”
匡睿木然摇头,此时此刻他身心俱疲,不愿多想,不愿多说。
“我说你跟嫂子通奸生下东儿……”
“啊,皇甫东他……”这回匡睿是彻头彻尾地吃惊。
皇甫沙示意他别打岔:“给我戴那么大一顶绿帽子,这口气我都忍了,背个小小的黑锅算什么?我说东儿的事是你一辈子都欠我的,拿他换继承人值不值?吵了足足两个小时才谈妥,一是你进入世家,一是玉器店经营权,事后我做了点手脚,索性把房契和地契都给了你妈……”
“那……二掌柜难道没想过让皇甫东……”
“我对那个孽子自然不闻不问,二掌柜则有愧疚之心,溺爱都来不及岂会严加管教?一来二去将形成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作风,即使如此二掌柜仍是有求必应,经常偷偷从账房支些银两给他,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但佯装不知,”皇甫沙冷笑道,“那点钱相比皇甫世家家业简直不值一提,小不忍则乱大谋,明白我的意思?”
匡睿目瞪口呆,旋即闪现一个可怕的念头:皇甫东之所以吃喝嫖赌五毒皆全,或许有皇甫沙暗中刻意引导,为自己顺利获得继承权扫除障碍,否则以世家严厉的家风怎会如此?
皇甫沙似看穿他的想法,苦涩一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经心苦营十多年本以为水到渠成,不想遭遇湫望山事变险些竹篮打水一场空,方意识到必须早日为你挣得名分以防万一……盲筹鬼鉴也好,家族会议也罢,我总有方法各个击破将你推上去!当然如果顺利过关最好,兵不血刃是上上策,你以为呢?”
他微笑地看着匡睿,目光中充满了老年人特有的慈爱和关切,以及若有若无的期待。
匡睿避开他的视线,俯身收拾东西,嘴里说:“不早了,您先回,我再看会儿。”
皇甫沙无声叹了口气,表情萧瑟,脸上皱纹瞬时深了许多,停顿片刻缓缓道:“我知道你暂时无法接受,但事实总归是事实,无论你接受与否,它总在那儿,永远不会改变。”
说完他又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出去并轻轻关好门。
听到皇甫沙掩上院门的声音,匡睿蓦地鼻子一酸,眼泪扑簇簇直往下落。他伏到桌上想止住泪,不想竟哭出声来,随后悲愤痛楚之情如洪水暴泄,转而变成号啕大哭。
即使刚入世家时举目无亲,倍受周遭白眼和冷落;即使被人指着鼻子骂私生子,却无人相助;即使因犯错责罚,又没吃到晚饭,一个人被关在黑屋子渡过漫漫冬夜……
他从没哭过。
他始终认为眼泪代表软弱,且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但他今夜哭了,不可抑制的悲伤,还有心头沉甸甸的枷锁……
一夜无眠,直到晨曦初现时实在累得不行伏在案头睡了会儿。柳晓晓第一个过来,见了赶紧烧了碗姜汤给他驱出内寒,再捣鼓了些提神明目的药材和在小米粥里,就着酸黄瓜、辣白菜连喝两大碗,匡睿出了身细汗,感觉舒畅多了,再在院里跟着她打了套八段锦,半杯酽得浓浓的龙井下肚后,看看时间差不多,遂迈着轻快的脚步出门。
盲筹鬼鉴的地点定在大叔公宅院,进去时皇甫沙等人已坐成一圈,屋里弥漫着诡异的缄默。
皇甫容起身介绍道:“需要鉴定的古玩在书房里,运算的竹筹……”她指指堂屋边上的八仙桌,桌上蒙着一层黑布,“顺序是二叔公陪你进屋看古玩,十秒钟后出来,拿黑布蒙上眼睛,到八仙桌前推算竹筹,如果在规定时间内将十道题做对,则回到书房进行盲鉴,时间为三十秒,至于正确的鉴定结果已密封起来交给大掌柜,等你盲鉴结论出来后拆封核对,听明白了?”
“明白。”
“准备好了?”
“可以。”
二叔公掏出钥匙打开书房门,和匡睿肩并肩进去,与此同时大叔公沉声说“计时开始”,对着怀表大声念“一、二、二……”
分明计划好扰乱匡睿心神,皇甫沙和皇甫容同时皱皱眉头,暗道大叔公果然不成气候,这种时候还耍形同儿戏的小伎俩。
“……九、十!”
大叔公声音刚落,二叔公立即拉匡睿转身走出书房,拿黑布在他眼睛上缠了六七层,再将他牵到八仙桌前,徐徐掀开罩布。
“计时开始!一、二……”
大叔公又要报数,皇甫沙缓缓道:“三分钟时间很长,大叔公不必太辛苦,由容侄女最后十秒报数吧。”
“好。”
皇甫容立即答应,大叔公讨个没趣怏怏收起怀表。
竹筹算式本身并不难,也无技巧可言,但必须全神贯注摸到每一根竹筹并算出答案,实质是遗忘刚才书房强记的过程,因为运算容不得半点分心。
两分钟不到匡睿已做对前九条,第十条时他突然停在那儿若有所思,迟迟没报答案。柳晓晓站得比较远,踮起脚尖瞧了瞧,478加356,难度与前面差不多,他被什么难住呢?
柳晓晓急得差点出言提示,皇甫容贴着她耳边说别着急,他利用时间回想书房里看到的,足足有一分钟呢,这叫合理利用规则。
喔。柳晓晓恍然大悟。
“最后十秒报数,一、二……”
皇甫容声音响起同时匡睿不紧不慢道:“834。”
“正确,”皇甫容道,“下面开始盲鉴。”
最扣人心弦的盲鉴开始了,大家齐齐屏住呼吸,哪怕对结果并不看重的皇甫沙也凝神关注。
再次踏入书房,匡睿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宝贝--一串朝珠,放在鼻下闻闻,然后细细把玩,用心体验指尖间传来的微妙而生动的信息。
“时间到。”
皇甫容道,二叔公将匡睿牵回堂层面对家族成员而坐,解开黑布。与此同时皇甫沙当众拆开锦囊,里面有大叔公和二叔公共同书写的鉴定结论。
大叔公清清嗓门开始提问:“什么宝?”
“朝珠一串。”
“什么品衔官员所佩?”
“二品以上大员。”
“理由?”
“朝珠的质料叫砗磲,与金、银、琉璃、玛瑙、珊瑚、珍珠并称佛教七宝,在西方与珍珠、珊瑚、琥珀誉为四大有机宝石,按朝珠定制规定,二品以上大员才允许佩戴。”
“佛头材质?”
“四个均为红珊瑚。”
“背云材质?”
“左边玛瑙,右边绿松石。”
“记捻材质?”
“蓝晶石,按定制左二右一共有十粒,此朝珠只有九粒,少一粒。”
“我已经问完了,你可有补充?”
“有,”匡睿道,“朝珠当中有十四颗砗磲是假的。”
大叔公表无表情问:“为什么?”
“砗磲表面是一道道放射状的沟槽,形状有如古代车辙,因此得名‘车渠’,后因其坚硬如石,在车渠旁边各加个石旁。鉴别砗磲,是否有沟槽是重要标志,不过我在朝珠里发现十四颗砗磲纹路一模一样,又不对了,因为节上不存在两个图案完全相同的天然宝石,很明显是贝壳磨成粉压制的,另外天然砗磲分量重,掂起来比较压手,假的则比较轻。”
“说完了?”大叔公声音飘忽不定。
匡睿则坚定地说:“说完了。”
没等大叔公开口,皇甫沙抢先道:“我宣布匡睿通过盲筹鬼鉴!”
“不对!”大叔公和二叔公同时叫道,接着大叔公抢过皇甫沙手中答案指给大家看,“其他都正确,但假砗磲数量不对,应该是十五颗假的,还有一颗他没说出来。”
皇甫沙冷冷地说:“短短三十秒,而且是盲鉴,在座各位扪心自问能做到匡睿这个地步?再说祖上规矩也没说必须全对。”
“不全对怎能叫通过?”二叔公争辩道,“不信大家评个理儿。”
倘若评理,想都不要想肯定还是五比二,重新陷入僵局,皇甫沙眉头紧锁,一时犯了难,皇甫容虽有急智也想不出破局之策。
这时匡睿突然说:“大叔公,我对鉴定结论有异议,应该十四颗假而非十五颗。”
“不可能,假砗磲是我和二叔公亲手换的,反复数了三遍!”大叔公断然道。
“请大掌柜复查,”匡睿故意慢腾腾说,“我并非怀疑两位叔公的水平,而是……”
他是反话正说,在场都听出明明就是怀疑他们的鉴定水平。
遣将不如激将,大叔公怒气冲冲说:“复查就复查,我不信会走眼!”
皇甫容陪二叔公将朝珠捧出来放到桌前,众目睽睽下皇甫沙逐个珠子摸了一遍,挑出十四颗,蹙眉道:“哪里还有假的?大家都来瞧瞧。”
“大舅公、二舅公,还有三叔公,大伙儿都过来!”大叔公脸涨成猪肝色,他自知鉴定水平比皇甫沙等人差一个档次,但若连砗磲真假都看不出,岂不枉为皇甫世家中人?
然而怪了,连同皇甫容在内七个人都看了一遍,结论都是十四颗假的。
大叔公和二叔公汗如浆出,狼狈不堪,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个结果。皇甫沙趁机宣布匡睿成为数百年来第二位通过盲筹鬼鉴的大掌柜候选人。
回到自家宅院才坐下,皇甫容就跑过来追问详情--她不像柳晓晓天真地以为是大叔公犯的错,这种错误太低级了,想存心犯都困难。
匡睿一直笑而不语,最后柳晓晓也加入逼供才示意关上门,然后伸出紧握的拳头慢慢张开,掌心赫然有一颗砗磲。
“怎……怎么做到的?”柳晓晓瞠目结舌,“珠子都串在丝线上啊。”
“系朝珠用的是鸳鸯扣,我十岁就能闭着眼睛双手同时解,”匡睿得意笑道,“所以我敢在二叔公监视下一只手数朝珠,一只手解丝线,取颗假的藏手心里。”
皇甫容立即悟出他的用意:“一箭双雕,不管你鉴定得对不对,都可以指责他答案有问题,总之你才是最后的赢家,对不对?”
“谁叫他很笨?数了七八遍都不晓得朝珠只剩107颗,明明少了一颗嘛。”
匡睿板着脸说,然后忍俊不禁和她们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