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蛟峰离洛阳城约六十公里,山势险峻,地形复杂,一面扼洛阳通往郑州、开封的要道,一面是绵延数百里的鹤鸣山脉,进可攻,退可守,是兵家必争之地。
黑蛟峰上盘踞着霍震彪为头目的土匪,时而打劫过往商旅车辆,时而绑架勒索赎金,时而呼啸掳掠附近村庄,令当地政府十分头疼。汤恩伯曾派了两个旅进山剿匪,无奈霍震彪极为狡猾,带着土匪们在山里捉迷藏,从不与国军正面冲突,周旋三个多月未放一枪,汤恩伯觉得不能再耗下去,遂草草收兵。
三年前霍震彪抢了一批古玩私下请皇甫世家销赃,不料皇甫沙完全不给面子,将古玩悉数上缴政府,令霍震彪血本无归从此结下梁子。霍震彪恼怒之下放言凡皇甫世家的货物一律甭想过黑蛟峰,至于世家子弟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因此匡睿对闯黑蛟峰颇为纠结,实在拿不准自己能否活着下山。
走在杂草丛生的乱石岗,柳晓晓突然问:“两位掌柜对你如何?”
“他们既是掌柜又是师傅,当然恩重如山。”
“不太像。”
匡睿心里扑通一跳:“为什么?”
“每次两位掌柜看你眼神都冷冰冰的,你对他们也畏惧有余,敬崇不足,根本没有亲情存在,这才是你从秘洞逃跑时不顾及他们的原因,对不对?”
柳晓晓认真地凝视着他。
匡睿岔道:“前面两条路,你说走哪一边?”
柳晓晓却不肯放过他:“还有在传授技艺方面,听养父说反倒是大掌柜指点得多,很奇怪啊,所有人都知道二掌柜是你生父,他要避什么嫌?”
“从右边吧,右边路面石头光滑些,说明走的人多。”
匡睿索性甩下她大踏步向前。
“喂,不至于生气了吧?你应该不是小心眼。”柳晓晓在后面边追赶边问。
匡睿还是不说话,越走越快。柳晓晓鼓着腮帮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前面,叉腰拦在路中间,正待发火,陡地脸色一变,单手揪住他肩膀迅捷无比跃入右侧两块石头窝里。
匡睿鼻子正好被她结实饱满的胸脯沉沉压着,呼吸不畅,赶紧挣扎到外面换气。柳晓晓误会他想叫喊,单手把他按回胸脯下面,这时对面传来说话声。
“刘兄,刚才好像看到人影的,怎么转眼就不见了?”一人说。
刘兄笑道:“于弟到了黑蛟峰杯弓蛇影,总怀疑土匪藏在附近,放心,咱俩这趟公差事先通过道上朋友打过招呼,霍寨主不会不卖交情,来,坐路边歇会儿。”
两人坐到松软的草丛里,与匡柳二人只有几步之遥。
“他是土匪老大,他怕谁?”
“老弟,土匪确实天不怕地不怕,但总得吃饭吧?总得喝酒吧?炒菜总得搁盐吧?那么多土匪,一年到头总得换几件衣服吧?”
于弟恍然:“喔,霍寨主需要生活补给。”
“只是打个比方,其实土匪并非与世隔绝,他们跟洛阳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刘兄说,“再比如咱俩这趟差事,也是霍寨主关注的。”
“啊!他……也想得到传国玉玺?”
“废话,哪个不想啊?”
于弟笑道:“那倒是,可东西到底在哪儿呢?真如外面传闻被皇甫世家的匡睿偷走了?”
刘兄不屑道:“这件事里他不过是小喽啰,背后的水深得很,对了,你知道陈教授在法国遭遇车祸吗?”
“哪个陈教授?”
“元墓打开后第一时间到现场评估文物价值的陈教授,死得是不是很古怪?”
“是啊……”
听到“陈教授”三个字,柳晓晓感觉匡睿身体一震,不由低头看他,这才发现两人姿势非常不雅:由于石头窝成马蹄型,匡睿身体在下,她则整个身体压在上面,胸脯紧贴他的脸,而且他两只手没处搁,不得不环抱她的腰。
其时正值初秋,天气不算冷也不算热,衣服单薄,隔着数层衣服能感觉到对方的体热。若不在意也罢了,此时发觉柳晓晓不由腾地遍体发烧,恨不得立即跳出去。再看匡睿闭着眼很享受的样子,更恨得牙痒痒,脑子里想道:过会儿一定要把他揍一顿,一定,一定!
迷糊间听刘兄说:“上头叫咱俩去找的耿先生好像是陈教授的学生,进城后小心点儿,别被人抓住把柄。”
“那是自然,吃中统这碗饭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啊,到哪儿都招人嫌,唉!走吧。”
两人起身边谈边往洛阳方向走去。
待他们背影刚消失,柳晓晓唰地跃出石头窝,涨红着脸冲狠狠瞪着匡睿,胸脯起伏不定,似乎要一口吞了他。
匡睿慢腾腾趴着石头下来,嘴里喃喃说:“玉坠是真的。”
柳晓晓下意识摸摸挂在脖子上的玉坠,道:“养父送我的,不可能假。”
“当然当然,在我脸上压这么深痕迹,能假吗?”
匡睿将脸凑过去给她看,果然右侧脸颊上凹下去一大块,上面清晰印着玉坠刻纹。柳晓晓扑哧一笑,刚才的愤怒与委屈烟消云散。
继续前行,山路格外崎岖陡峭,匡睿绝大多数时间闷在店里,别说山路,院门口青石板路都难得走几回,脚底下磕磕绊绊很不利索,免不了被柳晓晓一阵嘲笑。
行至人称鬼见愁的石栈道,左侧是黑咕隆咚的深渊,右侧是高逾千尺的悬崖绝壁,耳边响着时隐时现的不知名野兽嗥叫,尽管是大白天仍有几分心惊肉跳。
匡睿四下张望,道:“要我是土匪肯定选这一带下手,前后一堵没法逃。”
“乌鸦嘴……”
柳晓晓刚说了三个字,头顶上一张大网铺天盖地洒下来。匡睿大叫一声却无处可避,柳晓晓只来得及从怀里抽出匕首,身体已被紧紧缚住动弹不得。紧接着如匡睿所说,前后各跳下一名蒙面土匪,二话不说张着大麻袋将两人套进去,扛在肩上飞快地奔跑。
一跑就是半个多小时,颠得两人浑身乏力,晕头转向,突然身体一轻然后重重坠地,匡睿命苦是嘴唇着地,痛得满嘴酸水。
猛地眼前一亮,有个铜铃大眼、满脸须发的彪形大汉抽掉麻袋站在面前,正是通缉令上熟悉的面孔--土匪头目霍震彪!
“见过霍寨主。”匡睿道。
霍震彪顺手从桌上抄起通缉令展开,对照一番狞笑道:“匡睿,皇甫世家的匡睿,很好,很好,”又抽掉柳晓晓身上的麻袋,“还有个俏娘们,哎哟……”
原来被柳晓晓踹了一脚。
霍震彪哈哈大笑:“蛮凶的,老子喜欢,哈哈哈哈。”
“去你的!”柳晓晓叱道。
霍震彪收敛笑容,道:“你该庆幸能捡条命,没准老子心情收你做压寨夫人,但匡睿嘛,嘿嘿嘿嘿……”
匡睿镇静道:“皇甫世家与霍寨主的过节,在下多少知道点,但在下既然来了,必定不会让霍寨主失望,想必霍寨主也不在于多杀一个人或少杀一个人。”
“哦,说来听听。”
“首先说在下的请求,”匡睿道,“我们是到黑蛟峰找人。”
“谁?”
“在下还不知霍寨主是否答应,现在说为时过早,万一霍寨主咔嚓一声把在下脖子抹了,岂不害了人家?”
匡睿起初说得委婉节制颇具世家子弟风范,到后来又暴露出油滑本性,柳晓晓暗捏一把汗。霍震彪草莽出身不以为意,略一沉吟道:
“有道理,老子不勉强,但你能给老子什么?双手奉上你偷的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之事是有人蓄意谋害,在下百口难辩,不过倘若在下偷到那玩意儿,肯定不会跑到黑蛟峰没事找事,霍寨主以为呢?”
霍震彪哼了一声。
“听说霍寨主收藏了很多宝贝,不过条件所限没法知道真假,在下在皇甫世家地位卑微,但眼力方面自诩除了两位掌柜不输于人,这一点霍寨主应该有所耳闻。”
霍震彪又哼了一声。
“所以在下斗胆为霍寨主鉴宝。”匡睿说出进山前深思熟虑的一句话。
这些年来霍震彪强夺豪取收集了很多古玩,其中自然有真有假,良莠不齐,因此鉴定成了他最头疼的问题。拿到洛阳城不现实,且不说运输麻烦,入城盘查这一关就难以通过,进城鉴定弄不好坐实是赃物连人带东西一起拿下。另外小件古玩能夹带,像香炉、铜缸、红木家具之类要专门组织车队,必须完备的通关手续。
霍震彪哈哈大笑,笑声震得屋梁发抖。
匡睿道:“霍寨主再笑下去整个屋子就要塌了。”
霍震彪仍带着笑意,嘴角却挂有些许不可捉摸的冷酷:“提到鉴宝,你可知黑蛟峰的规矩?”
“知道,赌命鉴宝。”
柳晓晓吃惊地问:“赌什么命?怎么回事?”
为鉴定真假,霍震彪一方面千方百计抓掳古玩界人士、资深藏家和鉴定师,另一方面放言有愿意到黑蛟峰鉴宝的,可答应其一个要求,前提是黑蛟峰有能力做到。不过无论哪种情况都存在一个致命隐患,那就是鉴宝者有可能胡说八道--鉴宝的专业性、学术性很强,外行就算有所怀疑都不知怎么反驳。
但霍震彪是土匪,土匪有土匪的办法。
他把已经过权威人士认定的混入需鉴定古玩里,数量、品种只有他心中有数,倘若鉴定结果有差异--比如已认定古玩四真一假,而鉴定为三真两假,霍震彪就认为是忽悠自己,下场只有一个:当场开枪爆头。
这就是赌命鉴宝的由来,必须押上鉴定师的命来鉴定。
然而这种做法充满了非常大的不确定性,因为鉴宝本身就充满不确定性。一件瓷器、一幅古画、一块玉器,有时专家之间观点不同,甚至争议颇大。就拿皇甫世家来说,经常出现皇甫沙与皇甫栩结论截然相反的局面,弄得藏家无所适从。以一家之言判断鉴定结果并左右生死,实在太残酷了。
从赌命鉴宝诞生起,大概只有两三人侥幸通过,其余十多人全部横死黑蛟峰,因而再自视甚高的鉴定师都不敢踏入此山半步。
匡睿回头看着她眼睛道:“你说过没有选择,我也是,赌命鉴宝是唯一的机会。”
柳晓晓呆呆不知说什么才好。原来她还天真地以为能与对方坐下来心平气和谈判,再不济也能远远看养父一眼,现在才知道在土匪面前完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霍震彪声音更冷:“把规矩详细说给你听一遍。赌命鉴宝共有七组,每组七件,限时三个小时……”
“啊,三小时鉴定四十九件古玩,洛阳城最好的鉴定师都做不到!”柳晓晓失声叫道。
“好,宽限一个小时,限时四小时,”霍震彪显然很看重匡睿的实力,想通过他好好评估自己的收藏,故作大度地让步,“前四组错一个就当场爆头,没有第二次机会;四组全对可以选择继续或离开,如果继续,后三组有错了之后重新鉴定的机会,但只有一次,再错下场还是爆头,听明白没有?”
匡睿道:“明白。”
柳晓晓想从中挑刺,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对于古玩鉴定她懂得太少了。
“嗯,”霍震彪满意地点点头,“本寨主风闻匡睿是洛阳古玩界后起之秀,很想见识见识,不过规矩是本寨主定的,不会因为你特别优秀就坏了规矩,是骡子是马,还得自己出来溜达。”
霍震彪旋即去后寨准备,手下替两人解开束缚,端来茶水、糕点。匡睿照吃照喝,并打趣说不能做饿死鬼。柳晓晓满腹愁绪,几度想掏藏在怀里的手枪硬闯,但从大厅向外看,四周不下十多个荷枪实弹的土匪,暗哨和山寨四周火力点更不用说,恐怕跑不出大厅就得血溅当场。
左右为难之际,霍震彪已准备妥当,差手下带匡睿过去,柳晓晓不顾阻止也跟在身后。
从大厅到后寨有道长长的回廊,每拐一道弯便有处小亭子,数了数正好七个,正好放七组古玩。
霍震彪威风八面地站在回廊中央,举着手枪道:“弹匣里只有一粒子弹,希望你帮我节省下来。”
匡睿笑了笑单脚迈进去,突然放声笑道:“古有曹植的七步吟诗,今有匡睿的七亭鉴宝,人生有此经历不亦乐乎?”
“是条汉子!”霍震彪跷起大拇指道,“要是通过七关,老子今晚拿出地窖最好的酒陪你大醉一场!”
匡睿舔舔嘴唇,咧嘴笑道:“我仿佛闻到了酒香。”
第一组七件分别是宣德款铜香炉、朝珠、瓷笔筒、青花双耳活环经卷缸、元青花大碗、乾隆双龙出水梅瓶和明代德州窑彩绘仕女花觚。
匡睿粗粗扫了一眼,随手翻到梅瓶底部瞧了瞧,道:“东西不老,做的旧。”
“底款不是乾隆御制么,假在哪里?”
“寨主请看瓶上画的龙爪是几只?”
“……五只。”
“古代对于龙的形象管制非常严格,除专供皇帝使用的御制秘瓷,严禁民间使用五爪龙纹,至于三爪、四爪龙纹,虽说没有明令禁止,但通常只用于供器,直到咸丰以后民窑瓷才有五爪龙纹,还仅限于仿古瓷。”
“呃……”霍震彪不置可否。
“彩绘仕女花觚不对,主要是底部火石红不对,是含铁质多的新沙子和水蒸汽一起蒸,从而在胎底形成近似火石红的铁斑;破绽在于它分布不匀,若真的应该越靠中心颜色越深,还有颜色看上去很不自然,像浮在胎体表面。”
霍震彪点点头没说什么。
匡睿拿起铜香炉看了看:“香炉必落宣德款,因为宣德炉太完美太漂亮,而且流传极少,从明代就开始仿,一直仿到民国,仿的水平越来越高,破绽越来越少,可假的就是假的,假的真不了。”
“你说这只也是假的?”
匡睿大拇指在香炉内壁转了一圈:“质地、包浆、分量都没说的,可您瞧内壁上这几个砂眼……宣德炉从来没有砂眼。”
霍震彪深深叹了口气,非常惋惜的样子。
“瓷笔筒底款是大清康熙年制,但上面的彩比较厚,有种油腻的感觉,年代没那么远,应该是光绪仿康熙的;经卷缸是老东西,可惜有两道大裂纹,价值要大打折扣,顶多……原来的三分之一吧,”匡睿一口气说下去,“朝珠倒算货真价实的好东西,佛珠是琥珀,结珠、佛头和佛陀塔、缀脚都是碧玺,记捻和背云是翡翠,从规格看应是三品官员佩戴的,年代大约为咸丰道光;元青花大碗不对,是近代做的旧……”
“停,”霍震彪的声音似从地狱传来,“你说错了,元青花碗是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