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风暖。
顾小情坐在庙前石阶上,双手支颐,皱着眉头,双眼动也不动的看着从山下上来的香客。可此时来往香客颇多,却是荡起了不少灰尘,顾小情靠到石阶最边,伸出两根手指略略挡住了鼻子,只是未免奇形怪状,惹得来往香客不时斜眼皱眉。
顾小情才不管这些,坐了一会竟有些饿了,想来是上山走的太快,早上吃的三个嫩油包不堪重负,已在肚中败下阵来。顾小情揉了揉肚子,意甚怜惜,探手拿起了手边的纸袋子,这纸袋子中装的却是松子糖,虽说拿来充饥差的太远,可也聊胜于无。顾小情口中塞下三个,一嚼之下,直觉口中方寸之地似还行有余力,便又送入一块,一时脸蛋鼓了起来,顾小情心叹人力有时而尽,小心收好了纸袋,又坐在石阶上发起了呆。
又坐了一会,顾小情渐渐看出一些门道,上山香客虽多,却也不过分为几种。肥头大耳的想必是生意人来求财运;强装潇洒的公子哥想必是来邂逅桃花;面目虔诚的老太太必是来求子孙后辈平安富贵;至于稚龄幼童多半是来胡闹的。
正自百无聊赖际,顾小情忽的眼光一亮,起身快步跑下石阶,拉住一妇人衣袖,埋怨道:“娘,你可真慢,再等上一会天也要黑了。”
那妇人自是顾小情的娘亲顾夫人,顾夫人耳听女儿埋怨,只是笑道:“娘看你上山时大气也不喘上一下,便是叶儿来了也比不上你。日后咱们顾家出一个女将军也是一桩美谈。”顾小情挽着顾夫人手,一边走一边道:“娘总是变着法的嫌弃女儿。”
顾夫人格格一笑,也不答话。待上了石阶,来到庙门前,顾夫人拿出手帕细细擦过脸上细汗,看着庙门牌匾上书‘五祖庙’三个金黄大字,道:“五祖庙建的虽说不是太高,可古人说‘庙不在高,有仙则灵’,你看来往香客这么多,想来有些灵验。”过了好一会也不见顾小情接话,顾夫人转头一看,只见顾小情一只小嘴已撅到了天边,目光幽幽,满面都是委屈。顾夫人一阵讶异,拉住顾小情,郑重道:“乖女人面目有异,可是中了风疾?”说着取下身上包袱,挂在顾小情身上。
顾小情苦笑道:“娘亲当真是亲娘,方才擦汗不给女儿擦也就算了,还不忘随时挖苦一下女儿。”
顾夫人笑道:“这确是娘做的不对,来,我给你擦一下。”说着又掏出手帕,在顾小情脸上随便抹了两下,想来就是擦桌子也没这般随便,待擦过了,顾夫人又郑而重之的把手帕塞到顾小情手里,道:“赏你。”说完转身入了庙门,顾小情无奈一笑,又哀叹一声,低头也跟了进去。
二人绕过了院里香炉,入了五祖庙大殿。名为五祖庙,却只供了三尊神,顾小情也不知神像名号,只是随着顾夫人接连拜过。顾小情虽不见得如何有诚意,可顾夫人的香火钱却十分有诚意。顾小情心道:“平日里要钱买些零嘴,娘亲还要百般刁难,今日却怎么这么大方?难道我真不是亲生的?”细想之下不免一阵冷汗,又看了眼娘亲,看出眉目间倒有些相似,却还是难放下心。
二人出了庙门,寻了一个偏僻处坐下。顾小情似是心神不属,面上满是忧愁。顾夫人见状拉住了顾小情手,道:“情儿,有些事勉强不得的。”
顾小情叹了口气,道:“可是女儿连那李二公子的面都没见过,人品相貌更是不知,这终身大事女儿可不想马马虎虎!”
顾夫人笑了笑,道:“你爹已托人打听过了,李家乃是世家,教养极好。李二公子又是弓马娴熟,诗书皆通,文成武就,是一等一的人才,不会委屈了你。”
顾小情摇头道:“终究是听来的,女儿不愿。”
顾夫人看着顾小情脸上神情,过了良久才道:“既如此,娘也不来勉强与你。这婚事娘自去劝你爹拦下。只是你离家出走却是不必了。”
顾小情见娘亲松了口风,娇声道:“娘,女儿想去江州城看看,你不是说那里有一个表舅么?女儿去那里住上两天,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顾夫人道松开顾小情的手,道:“莫要撒娇。”顾小情一听这娇却撒的更大了,满面堆笑,只是来捉顾夫人双手。
顾夫人看顾小情无耻模样,笑道:“别人离家出走都是一人定计,即便有同谋,那也是里应外合。你却好,要出走竟来找你娘亲商议。”说完又是笑了起来。
顾小情装出一副委屈模样,道:“女儿知道娘亲最是疼情儿了。”
顾夫人笑道:“娘的性子被你摸得一清二楚,知道娘耐不住你来缠。”
顾小情笑道:“女儿是娘看着长大的,女儿的性子娘也是摸得一清二楚。咱们母女二人平分秋色,不输不赢。”
顾夫人笑道:“少来说俏皮话逗我开心。既然定了下来,左右无事咱们去逛逛,听说五祖庙有好几位先生有些真本领,不妨去卜上一卦,看看我这漂亮女儿红线落在了何处。”说着起身拉住顾小情便走,顾小情向来对算命卜卦不大相信,自是极不情愿,只是此时有求于人,虽说求的人乃是自家娘亲,却也只能听之任之。
五祖庙左旁起了一个院子,院子不大,算命的摊子却不少。有的摊前聚着三五人也算生意兴隆,有的门可罗雀却也装出一副高深模样。只是算命先生皆是清一色的老先生,有的白须飘飘,也算道貌岸然,说三两句便要停住抚须静思;有的喋喋不休,把来算命的年轻人说的满头冒汗;有的眼白乱翻,双手拉住妙龄女子的芊芊玉手不住品味。
母女二人看了一阵,顾小情心下恶寒,小心道:“娘,我记得你说爹以前赶考前算过一卦,说是必得头筹,可后来爹误了时辰,都没赶上考试。可见算命的都是骗子。”
顾夫人拍了拍顾小情头,笑道:“还不是你爹遇到了我,被你娘迷得颠三倒四,这才误了时辰。再说了,你爹若是当真高中,娘还不来嫁呢!我若不嫁,如何会有你今日撒野?”
顾小情吐了吐舌头,心道:“娘机灵狡猾,定是骗了我爹爹,才误了考试。”口上却道:“娘说的自然是有道理的。”
顾夫人不理她满面奉承,又来回看了一圈,伸手指道:“那人面向清奇,咱们过去看看。”
顾小情顺着看去,只见那算命先生一对鼠须宛如点了墨,黑的离奇,一对眉毛偏偏又淡的几近于无,鼻子又似是塌了下来,这几样分开来看也不算如何离奇,只是凑在一起,难免有几分怪异。顾小情心道:“娘亲学识渊博,怎么连‘清奇’与‘猥琐’也分不清楚了?”
顾小情方才也曾注意那人,只因别的摊前或多或少都会有人光顾,只是这人自母女二人进来便不曾有一人问卦。
顾夫人拉住顾小情到了那人摊前,顾小情心中不大情愿让这人来给自己算,只是母上有命,只能叹息一声,定了心神,虽娘亲一同坐在了摊前凳上。
那算命先生倚着椅子,正自闭目养神。顾夫人却也不来唤醒他,只是拿起桌上一张草纸,只见上面写道:世间烦恼事,庸人自扰之。
顾小情见字体颇见工整大气,心道:“生意不好的话,给人抄书写字也不错。”
顾夫人又捡起一张草纸看去,顾小情歪着脑袋也去看,只见上面字体潦草之极,挥挥洒洒写了满满一纸。顾小情自幼随顾夫人读书练字,自认草书名家的字也可识得,只是这纸上草书潦草之至,偶有一两字还能看出端倪,却如何也不出通篇大意,便连落草处的名姓,也只能看出一个“张”字,后面两个字如何也识不得了。
顾夫人却细细看了一遍,朝顾小情微微一笑,又转头向那算命先生道:“张全仙张先生。”顾小情闻言心道:“这老骗子原来叫张全仙,倒比镇上的刘半仙又多了半仙。”
那算命先生果真睁开了眼,打了个哈哈,目光扫了扫母女二人,又伸了个懒腰,这才坐定。
顾夫人笑道:“先生的烦恼歌隐含至理,发人深省,只此一篇烦恼歌便可让先生传世。”
张全仙却冷笑一声,道:“妇人能看到老道所书,已非常人。只是传世之说却有些过誉了。”
顾小情见那张全仙皮笑肉不笑,一张怪脸更是猥琐之极,不由的一阵厌烦,心道:“老骗子不来开门迎客,偏偏来说些没用的。”
顾夫人笑道:“先生楷书端正大气,草书放荡不羁,只此便可知先生乃是奇人。”
张全仙又是冷笑一声,不阴不阳道:“妇人廖赞了,只是令爱怕是不大信得过我这老骗子。”
顾小情愕然,不想这人竟能看出自己说他是老骗子,一时心中又惊又惧。哪知顾夫人只是笑了笑,拉住了顾小情手,道:“小女不知礼数,让先生见笑了。情儿快给先生赔罪。”
顾小情再也不敢胡思乱想,起身轻轻敛了一礼,也不说话。张全仙却微微侧了侧身子避过,道:“母女同至,想来是算姻缘的吧。”
顾夫人笑道:“小女顽劣,还请先生看看姻缘落在何处。”
张全仙凝视着顾小情,道:“令爱福缘深厚,身侧隐有祥云相随,日后必是大富大贵!”
顾夫人略一沉吟,便道:“先生说的太也虚无缥缈,还盼明示。”
张全仙又看了看顾小情,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抽出一张草纸,送到顾小情面前,道:“生辰名姓。”
顾小情看了看顾夫人,只见顾夫人微微点头,这才拿过笔,在纸上仔细写下生辰时日,而后又在八字下写上“顾小情”三字,便双手递了过去。
张全仙却也是双手接过,只扫了一眼便道:“娟秀不失端正,平和而有灵气。姑娘这字有高人指点啊。”顾小情微笑道:“难入先生大家法眼,让先生见笑了。”顾小情本出自诗书世家,场面礼数自也能应对得当,说完便朝顾夫人笑了笑。
张全仙却看也不看二人,闭目掐算起来,过了良久才睁眼道:“此处向北三百里,富贵盈门不日期。”
顾小情一时呆住不语,只见顾夫人轻轻拂了拂顾小情发髻,笑道:“如此向北三百里,不正是那李二家么?”又见顾小情低眉也不接话,顾夫人咯咯一笑,复又对张全仙道:“先生所言之富贵,却是那种富贵?”
张全仙皱眉道:“妇人所说之富贵,又有几种?”
顾夫人笑道:“小康之家,三餐俱足,有衣避寒,不富不贵;豪门大家,俱无所缺,富而不贵;侯门世家,名利双全,既富且贵。”
张全仙冷笑一声,道:“令爱之富贵福荫子孙,贵不可言。”
顾夫人微微一笑,朝张全仙行了一礼,对顾小情说道:“先生所言何意,你可明了?”
顾小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顾夫人却笑骂道:“偏偏你还不知足,平日里三个包子便能打发你,今日这天下也少有的富贵你也不要?”
顾小情又低头想了一会,才道:“娘,女儿不喜欢。”
顾夫人无奈一笑,叹了口气,才对张全仙道:“张先生,小女顽劣无知,这富贵怕是无福享用。还请先生能指点姻缘所在。”
张全仙闻言愕然,道:“夫人乃是聪明人,当知若无这姻缘,如何得来这富贵?”
顾夫人道:“小女年幼无知,却非贪图富贵之人。”言下之意自是这姻缘不要也罢。
张全仙沉思良久,道:“顾夫人,世间事皆有定数,如何能来勉强?”
顾夫人笑道:“先生乃是能知天机之人,岂不知事在人为?”
张全仙冷笑道:“夫人强词夺理,须知天道无穷,你我皆为蝼蚁,如何能违天道?”
顾夫人道:“天道无极,如何会来为难你我蝼蚁?所谓定数不过是强人谦辞,败者托辞。”
张全仙一时呆住,过了良久才对顾小情道:“顾家小姐,你爹是远近有名的读书人,老道也时常耳闻。如今天数在前,这大道坦途你当真不走?”
顾小情想了想,道:“心若宽阔,何处不为坦途?”
张全仙闻言大笑,道:“母女二人一般的奇女子!也罢也罢!顾小姐,入山十里,天命所归!”
说完又是又是一阵大笑,惹得四周不少人指指点点,张全仙却毫不在意,一手抓过案上毛笔草纸。
只见笔走飞龙,一蹴而就。
母女二人皆低头去看,只见纸上之字犹如翔鹰击云,龙潜深海,虽潦草之极,却也不能辨认。
顾小情一字一字念道:“十年离乱误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