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再度进攻的计划,宋元昌决定推迟,夜晚像往常一样度过,他和约瑟夫在帐内长谈了一番,研究战略布局直到发现阮阮歪着脑袋沉沉睡去之后才作罢。
晋北军营却不同。
晚饭过后苏文茂就叼着鸡腿来到霍晋松的帐内,气势汹汹,带着酒气扑面而来。
霍晋松正襟危坐,大概算准他会来,面色上并无惊讶。
“霍晋松!”苏文茂晃悠着身子大喝一声。
霍晋松不看他,只举了杯子喝口水道:“正是战事的时候,老哥喝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苏文茂翻个白眼:“你少他妈废话,我问你,下午一仗,你为何不派霖军,就在你的眼皮子低下,你不用,非要耗费时间去西面找我,这一来二去的耽误了多少时间。你说,你是不是有意给南军放水。”
霍晋松也不恼,苏文茂的行事作风一向激进,对方主动进攻势必是要完全找回来。他官位副司令可拿不到实际的兵权与这激进的作风不无关系。他没打算跟他讲清楚,所以很自然的拿起文件看着。
见他没有反应,苏文茂酒劲冲,敦厚的身子向前挪了挪,一掌拍在桌子上:“霍晋松,你有私心!”
拍掌声巨大,守卫以为出了事,掀开帐帘就要进来,霍晋松抬手制止,对上苏文茂醉醺醺的脸,沉声道:“今天的一仗,总共打了多长时间?”
他突然的问,苏文茂愣了一下,霍晋松没指望他能回答,自顾说着:“前后一个小时的进攻时间。用了几乎所有人的兵力在一个小时之内迅速开战,迅速结束。老哥,你就不觉得蹊跷?”
苏文茂酒精上脑,思维迟缓的厉害:“兴许是觉得打不过赶紧逃了。”
霍晋松笑笑:“宋元昌是什么人物,从不做落荒而逃的事情,几年前的一役,打的他还剩下几百人,你何时见他退缩过。”
“霖军是几年前的先锋军,与宋元昌正面交锋过,他最为熟悉。而雁北军是之后新组建的队伍。我军尚摸不清他的路数,如何用他熟悉的队伍去攻打他。”
苏文茂被说的哑口无言,他似懂非懂,觉得霍晋松有几分道理,他打着酒嗝,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霍晋松满脑子的宋元昌,没心思跟他解释那么多,从手边抽出一本册子,仔细的翻着:
“我知道老哥最近辛苦了,天寒地冻的跟着弟兄们受了不少罪,军备处那刚刚运来煤炭和食物,你带着兄弟们先去拿一些吧。“
苏文茂鸡腿吃的噎,咂吧几下嘴,见他真的没心思理他,他现在脑子也是浆糊,先前的怒火被霍晋松三言两语熄灭,现在该说什么也忘了,只能默默转身,晃荡着出了帐。
半个时辰以后,帐外的兵匆忙进来,递给霍晋松个盒子:
“师长,这是牧良送来的,说要交给您。”
霍晋松一听是牧良,放下笔接过来,棕色的檀木盒子,里面放着卷纸,用红丝带卷着。
霍晋松抬眼见来的兵还在,他掩住上扬的嘴角和砰砰跳的心脏说:“下去吧。”
然后静静的把丝带抽了。
送来的是几幅画,用炭笔画的。还有一张纸,上面一行字,是云翎写的:
偶然认识了位洋先生,画的画没见过,但像极了。特地画了送给你,霖之,你看像吗?
他展开画一幅幅的看。
第一幅是季怜和霍言廷,在阁子里下棋。冬季里冷,霍言廷腿上盖着厚厚的毛毯。画里连宗正和秀文都有。
第二幅是路东,应该是吃胖了,或者是惹怒了画师,整个人胖的圆鼓鼓的,蹲在房间的墙角里打盹,霍晋松仿佛能看见他嘴边的口水流出来。
第三幅是花轻盈,倚在屏风前静静的抽着烟,神情淡漠,看屋子里的摆设,应该是在云阙里,霍晋松放心下来。
最后一幅是云翎。
站在云阙正门前,穿件水蓝色的棉袄,手里捂着暖袋,头发长了许多,被风吹着轻飘起来,她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静静的,像一朵纯净的木槿花。
霍晋松心中仿佛有热流浮动,他眼睛酸胀的厉害,闭上眼,眼角竟湿润了。
她对他说过:“霖之,待你胜利归来,我就在这云阙前迎你。”
他心中万千感动,看着那画久久不动,仿佛要将画上美丽的人看进心里去,看进脑海里去。
帐外的风凛冽,透过帐帘吹进来,那张单薄的信纸被吹落。霍晋松小心的捡起来,完全的展开才发现信纸最后一行写着:霖之,我想你。
他心脏仿佛被重重拧过,他重新坐回椅子里,把信纸按在胸口,好像这样他便能透过这信纸将心意传递给她。
翎儿,我也想你,好想,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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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宋元昌被阮阮的一声惊呼惊醒。他慌忙摇醒睡梦中的她:“阮阮!”
阮阮陷进梦魇里,梦里有巨大的碎裂声,翻天覆地的颠倒。
啊——
阮阮惊醒过来,双眼睁大,额头渗着厚厚的汗。
宋元昌攥着她的手,担忧的看她。阮阮喘着气镇定下来,宋元昌温热的手平复下她飞速的心跳。
额角突突的响,她闭着眼睛,伸手抱住宋元昌,脑袋垫在他肩膀上喃喃道:“吓到你了。”
宋元昌轻拍她的背,他睡的也沉,都没发现她后背已经被汗渗透。帐中的碳熄了,她衣着单薄,又被梦吓着了,在他怀里瑟缩着。
他抱的紧了些,吻着她的耳朵小声哄到:“还好吗?有没有记起什么?”
阮阮摇摇头,梦里都是火花,她看不清,就只是觉得害怕,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她实在困的不行,又被梦搅得难受,窝在宋元昌怀里,闭着眼睛。天冷,她身上都是汗,宋元昌怕她冻着,军营里不方便,他想起身取个帕子给她擦擦。阮阮挂在他身上,睡眼迷蒙。
“阮阮,我去取个帕子,你身上都是汗,小心别感冒了。”
阮阮低低的答应着,重新躺下。宋元昌起身出了帐。
帐外的天是深夜的昏暗,第一场雪之后的冰冻还没有解,四处都是脏污的白。冷风打在脸上,像是刀子,人一瞬间清醒过来。
取了热帕子,滚烫的升着热气。
他突然记起在医院里第一次见到阮阮。那时他已经断断续续的呆在医院里三年,医生说他这副身子能活过来不容易,爆炸引起的后遗症就是身体不协调,他不能自己吃饭,不能自己穿衣,甚至走路也借助了一段时间拐杖。
那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像是鬼。燃着一颗复仇心倔强的每天努力康复。
见到阮阮的时候他基本已经痊愈了,人精神不错,只是偶尔去趟医院复查一下。
阮阮是被抬进医院的,和他的样子像极了,面色苍白,浑身是血。
她伤的最重的是头,医治难度大,医生找不到她的亲人,他站在病房外面,门开着,他能看见她,毫无生气的躺在病床上,像一块被摔碎的璞玉。
她微弱的呼吸有些乱,医生匆忙的赶来,手中的文件胡乱放在走廊的窗台上,他拿起来执在手里看的清楚。
一张硬硬的彩纸,写的是德文,他看不懂,但能认得出,落款签着,JIALAN。
几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子迎着阳光笑的好开心。手指比着剪刀,白白的皮肤,白白的牙齿,穿着黑色的大袍,带着高高的帽子,风吹着她微卷的头发,扬在风中像是一副画一样。
还有一个钱包。宋元昌打开。
冬夜的风像是女人的哭声,时不时的低声抽泣。宋元昌回到帐里,手上的帕子还热,他拿了干净的衣服,小声叫阮阮醒,一点点擦着她冰凉的身子。
其实最初他想的很简单,能复仇就好,哪怕是不择手段。
衣服刚刚穿好,怀里的人动了动,小声叫他,重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过去。
宋元昌苦笑,替阮阮盖好被子,拥着她慢慢的闭上眼睛。
如今,他觉得这是一场梦,等梦醒了,他不知道有没有勇气承受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