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轻盈亲自收了云翎,准备下十二万分的努力栽培她。什么好吃好用通通搬到云翎面前,坊子里开始有姑娘发怨言。花轻盈脾气暴,半点耳朵不舒服势必要找回来。
她站在园子正中央,拿着松阁那块撑窗户的木头疙瘩挥着大喊:“要是有人不服气,尽管拿着你们的脸皮子出来比比,若是比云翎的脸细嫩出彩,我就把坊子的门牌子过给她。”
云翎进门后花轻盈就把那撑窗木头攥在手里,她是信命数的,先前眼睛跳了一天,以为会有祸事发生,结果砸伤了云翎,可也得到了云翎,你说这木头她怎么不紧紧攥在手里呢。
云翎坐在房里听着花轻盈的大嗓门,她推算着日子,朝夕的病该是治了,那钱袋子不少,应该可以买到进口药,她听人说那进口药可灵了,用不了几日朝夕肯定能好,母亲便能开心了。
她这样想着就高兴,拿了块桂花糕吃起来。
“想什么呢这样高兴?”媚儿摇着腰肢走进来。
“媚儿姐。”云翎赶忙站起来。
“不忙,不忙,我呆的闷了,来看看你。坊子住的可习惯?”
“习惯,”云翎答。
“习不习惯的就那么回事了,一脚踏进来再想翻身可难了。”媚儿寻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挥着手里的扇子四处看着。
云翎看她像是有心事,声音闷闷的。她不好问,给媚儿倒了杯水,静静看着她。
半响,媚儿轻声问她:“翎儿,你可有心上人。”
云翎没料到她会突然问她,想了想才答:“没有。”
媚儿叹了口气:“这女人的滋味你才尝了十分之一。算了,如今你踏进这坊子里,剩下的十分之九总归都一样,没什么好期待的。”
云翎看着她,她虽没尝过,但多少懂得些,书里有写: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姐姐有心上人?”她反问。
媚儿此时正低头看着桌子上的红木边,云翎问她,她听的清楚。云翎以为她没听清,又叫一声姐姐,她才慢慢抬起脸,看向云翎。
那眼睛里好似含着千种委屈,万种无奈,那委屈和无奈交错在一起,混成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始终不肯掉下来。
“你瞧我这糊涂了不是,净问你些傻问题,搞的你也误会了,干咱们这一行的哪有什么心上人,就算有,也在一只脚跨进坊子的时候踩灭了。不说这些了,我来是想告诉你,我那有两件去年春天做的旗袍,崭新,颜色新鲜,只可惜腰身我穿小了,送你。”
云翎见她嗓子顿时清亮,面上也再无愁容,便笑着应下来。桂花糕推到媚儿跟前:“姐姐,你也尝尝。”
旗袍下午准点送到,云翎穿着正合适,翠青色的底,金银线绣着大朵的富贵花,盘扣和荷叶袖口边缠着金线。媚儿给云翎用假发盘了头又画了妆,她天生是爱美的人,最爱打扮。
收拾了半个时辰后满意的看着镜子里的云翎:“翎儿,若是回到皇帝那会子,没准你就是娘娘呢。”说完自己也觉得得意,掩着嘴咯咯笑起来。
云翎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没化过妆,头回化,觉得脸上糊了东西不舒服,眼睛也不敢使劲眨,嘴巴也不敢动,头上的发饰扯得头发有点痛,总之觉得都不像自己了,
“我敢保证,你这样往台子上一站,全牧良的男人都得流口水。”媚儿补一句,云翎眨眨眼睛,满脸狐疑。
折腾到夜幕降临。媚儿来了兴致拉着云翎左右试了好几件袍子,叽里呱啦的说了一下午,云翎僵着一张不敢动的脸,觉得快要抽筋的时候花轻盈冲了进来,照着媚儿的屁股上拧了一下。
“今晚有大生意,军统的苏副司令来了,还有好几位官爷呢,还不赶紧去伺候着。”
媚儿扭着腰两只眼睛都放了光:“只怕霍大爷也在吧。”
“可不是,倒也是奇怪,从不见大爷和他们一起,今天转了性不成。”花轻盈边说着边在镜子前补了一下妆。
一下子瞅见云翎,睁大了眼睛:“我还当谁呢,硬是没认出来。”
媚儿手伏在云翎肩上,得意的仰着下巴:“可是费了我好些时间。”
花轻盈竖起大拇指夸赞她,又道:“今儿个日子不错,翎儿你跟着我,官爷们都在,你大胆点,说不定能傍上个靠山。”
云翎听的云里雾里,只觉得这便是要上场了,是她踏进坊子里的首场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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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晋松坐在最前排看演出,灯红酒绿的,台子上的人扭着身体,唱着歌,歌词写:过去永远是追忆,我要永远是失忆。
他觉得这词写的有些意思。换做他,他要追忆什么,又要失忆什么?他转着拇指上的扳指,在心里问了不下十遍。
苏文茂却相反,他胖胖的身体陷在沙发里好不自在,除了舞台上映射的灯光,台下几乎是黑暗的。没人看的见他脸上的油脂和因为台上舞女细长的大腿而流下的口水。他最爱这种地方,比战场好千倍百倍,他时刻告诉自己,能挑的起大梁也能醉死在温香软玉里。
顾仕明可是坐如针毡,他庆幸现在的灯光不是很亮,否则他脑袋上豆大的汗珠子可要出卖他了。他的手死死的攥着西装裤子,要知道,他身边坐着的两位可是整个晋北地区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用余光看霍晋松,他身子笔直,整个人透着英气,面容棱角分明,薄唇紧闭,脸上没有表情,一双眼睛偶尔划过灯光却始终看不出意图。而苏文茂,他显然很享受这样的场面,身体时不时的随着台上舞女的动作而动。
顾仕明哆嗦着手擦一把汗,谁都知道,这哪是单单寻乐来了。
一曲终了,大堂的灯光四起,舞女歌女退下,场上放起曲子——自由活动时间。
花轻盈远远走过来,她眼睛尖的很,一眼看见霍晋松,嘴巴立刻咧到耳朵边,但今天的主角可不是他。
她冲媚儿使了个眼色,媚儿心领神会,摇着身子,甜腻的声音远远传来:“苏老爷,好久不见啊。”
那声音激的云翎一身鸡皮疙瘩,她下意识的把手臂抱在一起。媚儿软软的身子伏在苏文茂身上,云翎看见苏文茂肥厚的嘴唇贴上媚儿的脸。
云翎的脸一瞬间惨白如纸,想要逃避,眼睛不知道看哪,换了个方向,正对上霍晋松的眼睛。
他总能一眼就看到她,捕捉到她脸上表情的变化,就像现在她惨白的脸,闪躲的眼神,甚至有些害怕的抱着手臂的动作他全部看在眼里。
云翎的心脏跳的剧烈。霍晋松看着她,他眯着眼睛想要确定眼前这个穿着旗袍,化妆盘头的人就是那天他看见的小家伙。
是她。比上次风情万种,比上次美艳华丽,她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站在他面前。
霍晋松一张脸瞬间黑到底。
云翎紧张的厉害,花轻盈的扇子戳一下她的腰,她回过神来想起进大堂时花轻盈和她说的。
什么话也不用说,上前去倒酒总没错。
云翎掐一下自己,不是说自己不能后悔吗?她吸了口气,迈出脚。鞋子花轻盈给她新作的,现下时兴的高跟鞋,踩在地上嘎达嘎达的响。她走到他们面前,桌子上放着透明的高脚杯,杯子旁放着瓶洋酒,她下意识去拿瓶子。
媚儿在苏文茂怀里笑的开心,声音尖细尖细,云翎的余光扫到他俩,苏文茂的手已经解开媚儿旗袍的前两个盘扣,手指有意识无意识的往里伸。
云翎一口气憋在胸口,手指也开始抖,酒瓶子滑,一不小心从手心滑走了。
她惊呼的声音卡在嗓子里发不出来,眼睛闭一下看见酒瓶子落到了霍晋松手里,他拇指上翠绿的扳指泛着青亮的光。
霍晋松没看云翎,接住酒瓶子把杯子里都倒上酒,酒瓶子砰的一声放在一边,他举起杯。云翎看他突然笑容满面,充满磁性的嗓音在她耳边炸开:
“司令好兴致,小弟先干为敬。”说完,仰脖整杯灌进去。
苏文茂这才从媚儿身上出来,色迷迷的眼睛弯成一条缝,撇开媚儿,拿了酒杯看着霍晋松,那酒杯霍晋松倒的满。他握在手里,道:
“霍老弟好酒量,作哥哥的我理应相陪,只是……”他顿了顿:“最近犬子身体不适,你也知道我就这一个儿子,我是夜夜衣不解带的照顾,今天承蒙老弟相邀,咱们出来叙叙旧,这不一会儿还要赶紧回去照看着不是。”
他握着酒杯转了转,一双眼睛闪着担忧。
“哦?我听说是险些被车撞了,可有派医生诊治?”霍晋松反问。
“治了,说是车子惊吓所致,开了些个药,说是卧床休息半月。”云翎看见苏文茂眼里的担忧一瞬间消失,漆黑无光。
下一秒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霍晋松的表情,他已经电光火石般的执了桌子上的酒瓶子,长身站起的同时,酒瓶子在身侧的地上炸开了花,酒水四溅。
哗——
巨大的碎裂声,大堂的人纷纷看过来。花轻盈赶忙张了手去招呼着:“没事没事,大家继续,继续。”
飞溅的酒液溅到云翎小腿,从腿上凉到心尖,她耸着肩膀不敢动,霍晋松的声音在她耳边继续:
“光天化日都瞎了眼不成,发生这样的事情竟然没人回报。路东,通知警署,调查苏少爷出事因由,相关人员一个也不能放过,凡是看见的、听见的一个个给我问清楚,明天之内给我答复,办不到,摘了署长的帽子给苏少爷赔罪。”
他一席话在场人听的真真切切,半个字不漏。空气中立刻弥漫低气压,花轻盈心中敲鼓,足有十几秒是没人敢说话的。
霍晋松说完重新坐下,脸上恢复了之前的淡然,好似那个摔碎瓶子,下令查案的人不是他。
苏文茂整张脸有些扭曲,肚子上的肉随着呼吸不平稳的上下起伏着。
他的脑袋几秒钟的空白,不得不承认,霍晋松巨大的威慑力对他是有影响的。他也不得不承认,霍晋松聪明,他懂得借势而造,彻查事情的后果就是苏占霆当街调戏姑娘的事情抖露出来,就算作实霍晋松故意撞人,也过了明天,到时轮到警察署署长兜着,轮不到他头上。
苏文茂虽心中腹诽,到底还是败下阵来,他小瞧了霍晋松。
花轻盈合时宜的又拿来瓶酒,这回苏文茂痛快的很:“一点小事,老弟何必动气,来,喝酒喝酒。”
花轻盈的酒瓶子塞在云翎怀里,她细长的指甲轻轻扫过云翎,递给她个眼色,转身说:“两位爷,这酒可是我珍藏了好久的路易十三,今儿个高兴,开了它给两位爷助兴,翎儿,倒酒!”
她故意高了嗓子,把走神的云翎拉回来。云翎的脸色恢复了些,她用了些力抱紧瓶子,走上前。
霍晋松看她细瘦的腰身微微拱起,细长的胳膊白皙如玉,指骨轻盈。她十分专注,好似这是一件需要高度集中精神的事情,漆黑的眼球深邃沉静,耳边的发饰衬着小巧的耳朵,耳垂微红一直延伸到脖颈,霍晋松甚至能看到她脖颈处血管的跳动。
他的心突然咚的一声撞的厉害,他把眼神移开,待云翎倒完酒退到一边他才将眼神移回来,继续和苏文茂喝酒。
只是心口的那下撞击却好似带了回音,在胸口无限放大放大,声音充斥这他身体的每个细胞,咚——咚——咚。
他把一只手放在身侧,攥成拳,指尖用力掐了掐掌心,那声音才渐渐消散下去。
后来许多年以后,他闲来无事翻开书,书上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捂着胸口,突然想起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