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站在纽约健身中心的台阶上看了看表,刚刚18∶30。格斯特约他晚上九点钟在他所谓的“住宅区住宅”碰面,一起讨论今天采访的收获。他翻了翻口袋,确定格斯特给他的门钥匙还乖乖地躺在兜里。九点,他还得挨过好长一段时间呢。如果他没记错,在百老汇大道和61街的交叉口,有一家叫姆林斯的爱尔兰小酒馆,虽然那儿的灯光有点暗,但那儿汉堡的味道却相当好。他可以在那儿吃顿晚饭,再喝杯凉的。
他回过头看了看大厅,刚巧碰上那个势利门卫的目光,就是他刚才让自己绕了好长一段路。文森特便故意在台阶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他看见那个门卫站在凉棚下,收起手中的内线电话,也向他这边看过来,那张木乃伊般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妈的,时不时地变成一堆发霉的粪土好像是曼哈顿门卫主要的职业守则。
当他溜达着走下台阶,转到中央公园南路的时候,文森特的思绪又飘回到格斯特身上。这该死的为什么在住宅区买房?据他所知,格斯特在达科他州的公寓比大多数房子都大。他从兜里掏出那张卡片:河滨路891号。这到底在什么地方?也许是96街那片河滨公园附近的一幢优美的老式建筑。他离开纽约的时间太长了。如果是在几年前,随便给他一个地址,他就能马上在脑中数出途经街道的名称。
姆林斯酒吧还在那个老地方,他一点也没记错。那儿比一般的沿街店面略大一些,屋里一边是长长的吧台,对面的墙边摆着一些老旧的木桌。文森特走进酒吧,一想起这儿货真价实的纽约芝士汉堡,他的心里就涌起一阵温暖。这儿的汉堡做法很特别,并不像南安普敦的汉堡那样花哨,就像什么鳄梨-芝麻菜-卡门培尔干酪和咸肉汉堡,而且还要卖十五美元。
一小时后,文森特心满意足地走出酒吧,朝北面66街的地铁口走去。虽然已经是7∶30了,街上的汽车还是如潮水般往来穿梭,喇叭声更是此起彼伏,各种钢或铬钢外壳的汽车混杂在一起,乱成一片。一辆该死的八十年代制造的带有烟灰色车窗的金色英帕拉差点轧到他的脚趾。看着那辆车飞驰而过的背影,文森特随口骂了一连串脏话,然后弯身走进了地铁入口。他摸出磁卡,在机器上刷了一下,然后走下台阶,来到标有住宅区“城镇间快速列车”的站台等车。虽然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他还是会提前到。也许他应该在姆林斯再要一杯酒。
不到一分钟,一阵轰隆声夹带着一股陈腐空气的味道从漆黑的隧道中奔涌而出,地铁进站了。他上了车,赶紧找了个座位,在那硬塑料凳子上坐下来,随即合上了眼睛。似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他默数着经过的站台:72街、79街、86街。当地铁进入96街站台时,他睁开眼睛,站起身,从车站南边的出口走出了地铁站。
他穿过百老汇大街,沿着94街向西走,穿过西区大街来到河滨路。整条路都被落叶所覆盖,沿着河滨路向远望,河滨公园就像一根绿色的带子,再远处,他可以看到西侧高速公路和公路那边的河水。这真是个令人愉快的夜晚,只是天色渐渐暗下来,而且空气中有一股潮湿的味道。身旁缓缓流淌着哈德孙河,此刻河水看起来犹如墨汁般乌黑莹亮,远处河岸上,点缀着新泽西州的点点灯火,闪烁着朦胧的光。
他转过身,来到最近的一处建筑旁,仔细看了一下门牌号。214号。
214?文森特诅咒道。在加拿大住了几年,他的认路能力完全退化了。住宅区的891号比他想像中的要远得多,也许在哈林区附近。格斯特到底为什么要住在那个地方?
他现在可以再回去坐地铁,但那意味着走一大段到百老汇大街的上坡路,也许他还要在车站等很久,然后再坐着那趟车爬向住宅区。他也可以坐出租车,但那也得先走回百老汇大街,并且,这么晚了,想打到去住宅区的出租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或者,他可以走着去。
文森特要是沿着河滨路朝北走,也许只需要走十到十五个街区。他拍拍肚皮,步行对他有好处,可以帮他消耗掉一些高脂肪的汉堡。而且,他还有一个多小时的富裕时间呢。
他迈着轻快的步子朝前走,身上的手铐和钥匙也随着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一阵晚风吹过,河滨公园外的街树发出沙沙的声音,沿街的豪华住宅也被照得分外明亮,能清楚地看到房子周围那些强壮的门卫和保镖。虽然已经快到八点了,但还能看到很多刚刚下班回家的人:穿着套装的男男女女,提着大提琴的音乐家,还有两位穿着休闲夹克的教授,正大声地争论一个名叫黑格尔的什么事情。总有人不时地向文森特这儿看上两眼,微笑地朝他点点头。他们很高兴能在这儿看到一名警察。9.11事件过后,纽约城发生了很多转变,其中一项便是它改变了人们对警察的看法。同时,这也为文森特官复原职创造了另一个契机。
文森特一边走一边哼着小曲儿,惬意地呼吸着空气中浓郁的香气——这是西区独特的香味,混合着空气中的咸味,以及汽车废气、垃圾和沥青的味道。他还捕捉到一缕从附近某家饭店飘出的烘焙咖啡的味道。纽约,一旦这儿的生活融进了你的血液,你这辈子就再也无法将他摆脱。只要纽约经济开始复苏,各行各业又开始招募人才,文森特一定会第一个冲到招聘现场。上帝啊,如果能再为纽约警察局工作,他甘愿做法布拉德街上不起眼的情报员,从头干起。
他穿过110街,门牌号还停留在400多号,虽然和刚才相比,已经前进了一部分,但速度还是很慢。真不知道河滨路的交叉路口是怎么安排的!用一个小于59的数来除它……他甚至连猜都猜不出来——他只知道那个地方比他想像中的还要远,要走到住宅区的另一边。
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有足够的时间。也许格斯特住在哥伦比亚大学旁边一幢很有学者风范的褐沙石房子里。肯定是这样的:格斯特,和大学生们混在一起。他加快了脚步。现在,路边的房屋式样逐渐变得简单朴素,但是也非常干净整洁。他走到哥伦比亚大学附近,周围的学生都穿着很宽松的服饰,楼上的一个学生站在窗户旁,朝人行道上的一个学生喊了一声,便从窗口扔下了一本书。文森特想,如果出生在一个能供他上大学的家庭,他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呢?也许他已经是一名一流的作家了,也许那些评论家会更青睐他的作品。上一所好大学能帮助你建立起一个关系网,而且很多《纽约时报》的记者都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他们总是在评论彼此的作品,而该死的《纽约时报》书评简直就是一个私人俱乐部。
他摇了摇头。正如他那年迈的意大利祖父说的那样,一切都已付之东流了。
走到122街的时候,他停下来喘了口气。他已经走到哥伦比亚大学的北面了,再往前走,就是国际公寓,远远看来,它就像是最后一个在前线守卫的哨兵,因为过了国际公寓,就是无人区。
而这儿的门牌号码刚到550。
该死。他看了看表,8∶10。到现在为止,他已经步行了一公里,而且也完成了今天的任务。虽然离约定时间还早,但他已经厌倦了这长时间的步行。已经从住宅区走出这么远,想叫出租车也是不可能了。路上还能偶尔看到一两个学生,但更多的,还是一群群在家门口玩耍的孩子。他们目送着文森特从身边经过,不时地聚在一起小声地窃窃私语。文森特猛然意识到,河滨路891号应该在135街附近,或者还要远一点。他还要再走十分钟——他仍然会提前到那——但那也意味着要走到哈林区的中心地带。
他又把那张卡片从口袋里掏出来。上面有格斯特写给他的地址。看上去不可能是那儿,但从卡片上格斯特那优雅的字迹看来,应该是没错。
文森特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朝前走,逐渐把国际公寓那块明亮的绿洲留在身后。他没有任何理由感到紧张:他可正穿着全套警服,而且还带着他的那支九毫米格布拉德手枪。
走着走着,他周围的环境突然发生了变化。不但吵吵嚷嚷的学生们不见了,路灯被打碎了,两边楼房的外墙也变得残破不堪。整个街区非常安静,仿佛早已被人弃置不管了一样。文森特在130街看到了一栋空屋,看上去非常破旧:窗户上的玻璃早已不知去向,窗框上装饰的锡边也已剥落大半,一股腐败的味道混合着尿味不断从这个空屋架子里散发出来,在街上蔓延开去。这是个毒贩子的天堂。在下一个街区,文森特看到了一间单身“公寓”,很多那里的居民正坐在门口喝啤酒,文森特走过来的时候,他们突然安静下来,用他们混浊的双眼上下打量着这个陌生人,就连狗也冲文森特叫个不停。
虽然路边围栏外停着很多报废车——撞碎的,没有窗玻璃的,有些甚至连轮胎也没有——路上却很少有车开过。一辆老式迷你本田雅阁CVCC开过,车体锈蚀得甚至看不出它原来的颜色。大概过了一分钟,又开过来一辆带有烟灰色车窗的金色英帕拉。它接近文森特时慢了下来,缓缓从他右侧开过,文森特也转头看了看那辆车。
一辆金色英帕拉。城里有无数辆这种车。该死的,他开始变得多疑起来。都是南安普敦那平静的生活……
他并没有停下脚步,走过一排排废弃的楼房,一幢幢被分隔成单身公寓的大屋。人行道上满是狗粪、垃圾和碎酒瓶,路边几乎所有的街灯都熄灭了——用枪射路灯,曾是流氓群体中一项很受欢迎的娱乐活动——再加上政府一直都对这个地区疏于管理,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人来修理这些路灯。
文森特朝西哈林区失业救济中心走去,他简直无法相信格斯特在这种地方买了幢房子:这个家伙很古怪,但还不是那么异常古怪。下一个街区,132街,完全是一片漆黑,路灯全碎了,这废弃街区里仅剩的两幢楼也用木板钉了起来,就连公园周围的灯也悉数被偷走了。这完全是个强盗的街区——只有那些神经不正常的人才会在晚上来这儿散步。
文森特不断提醒自己他现在是全副武装,穿着全套警服,还拿着对讲机。他摇摇头,他不能变得如此软弱!怀着这种想法,文森特迈着坚定的步伐,没入那街区漆黑的阴影中。
黑暗中,文森特发现有辆车在他后面,开得很慢,慢得有些离谱。它经过最后一个街灯的时候,文森特看到车身反射出一抹金黄色的光——这就是刚刚在西区61街差点轧掉他脚趾的那辆雪佛兰-英帕拉。
文森特也许会忘记街道分布的格局,但他纽约刑警灵敏的“雷达系统”却仍然运转正常,而现在,它的报警系统正敲打着文森特的每一根神经。
这是个埋伏。
文森特迅速作了决定。他突然开始奔跑,并加速从车前横穿马路,跑到马路的右边。紧接着,轮胎抓地加速的声音便从背后传来,文森特加快了他的脚步,当那辆车呼啸着停在栏杆外的时候,文森特早已跑进了滨河公园。
他跑到漆黑的树影里回头望了望,看见两扇车门同时打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