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很早就醒来了，他记得今天住在刘庄的记者要集体到发掘雷峰塔地宫的现场去，迟到者不能人内。在自助餐厅里，他看到了姚亦安和朱静，他们一看到他就移坐到他的身边。子虚瞧他们鼻歪眼肿的样子，便问：“怎么，你们昨夜没睡好？”
这两人就默契地彼此使了个眼色。姚亦安凑到他耳边问：“你没有把你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别人吧？”
子虚想：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为什么要告诉别人。这么想着，他一声不吭地喝着豆浆。姚亦安又说：“没说就好。千万别说，事情还没弄明白，透露出去就乱套了。”
“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他白了他们一眼。
朱静连忙说：“说定了，就我们知道。”
“你们完全可以不当一回事情，你们可以不相信那个绿衣人，我也没要你们相信。”
“可是你说你那个绿衣人和刘庄的家族史有关系，你还说雷峰塔和刘家的第八位夫人有关。这对我很有用。”朱静盯着他的眼睛，她已经完全从昨夜的恐惧中超越出来，重新成了那个对现实世界冷静理智勇往直前的女博士。她说，“我正做博士论文，有关杭州园林方面的内容。我的切口很小，就从庄园史人手。”
姚亦安也盯着他：“还有你说的那些个事情和雷峰塔也很有关系。这让我也很感兴趣。我这一年来都在做雷峰塔的课题，我准备写一本关于雷峰塔的书。”他说这话的口气，也完全不像是那个业余女性收藏者了。
朱静又问：“你今天真的要去中山公园的武亭和绿衣人约会吗？”
“瞧你昨天吓成什么样，怎么今天突然毫不畏惧了。”子虚终于顶了她一句。
“我只是对你们的约会地点感兴趣罢了。”朱静一笑，说。
“还有你的扇子。你的扇子没有在阳光下化为乌有吧。别让人看到，要看就让我一个人看。”姚亦安笑嘻嘻地突然说了一句。
“行了，快上车吧。我尽量满足你们的好奇心，行不行。”子虚站了起来。他知道其实这两个踩了尾巴头就会动的聪明人根本就不可能相信他昨夜经历的事情，他们只是比如当比如罢了。万一让他们捡了一个漏，他们一个当记者的一个写论文的，就有独家新闻独家材料了。他们甚至会不惜把他子虚也端出去。比如他们会说，一个雷峰塔的痴迷者甚至为了这座塔发疯，得了妄想症，演绎了一场子虚乌有的浪漫史。子虚一下子就透彻了那么许多，好像昨夜经历的不是一夜，而是一生。
无论子虚怎么样地被美人迷住，第二天他还是被雷峰塔套牢了。谁都没想到，包括新华社、中央电视台、香港凤凰卫视、北京青年报等在内的全国数十家媒体的上百名记者同时涌到了夕照山上，子虚他们这些本地的小报记者被挤出圈外，根本进不去。这始料未及的场面让有关方面大伤脑筋。最后大小记者一律平等，统统被赶到山下的西子宾馆里去看电视台的现场直播。姚亦安半发牢骚半得意地说：“好嘛，昨天住在西湖宾馆，那是刘庄，今天跑到西子宾馆，那是汪庄，都是最高级别的待遇了，看不到现场我也认了。”
子虚心悠了一下。他想起昨夜绿衣人跟他提起的佛像砖，打起精神，决心尽可能仔细地纪录发掘的全过程。
9：00
三架摄像机对准了地宫发掘现场，一场与废墟的现场对话终于开始了。这是一个距离地面二点六米深的坑，地宫口就在底下。一块重七百五十公斤重、近一米长的石灰岩石镇在上面，被解除了法力的白娘子若真压在下面，要上来哪那么容易。言归正传，我还是回到当下来。大家都静静地坐在电视机前。（要是绿衣人就坐在我的身边呢，她对杭州历史、刘庄的往事和雷峰塔的熟悉程度又神秘又令人生疑。但我实在不愿意对她生疑，尽管她来历不明，而她的故事也当属此地无银三百两。真不敢想象我和她之间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就像警幻仙子与通灵宝玉之间所发生的一样。）
9：10
徐苹芳先生出现在屏幕前，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所长、中国考古学会理事长，他的“秀”做得又学术又时尚。他的预测很给人以鼓舞：从目前情况来看，地宫没有任何被盗的迹象，相信会有很多文物出土。其中会包括佛舍利、法器和宝物。（不知道出土的宝贝中，会不会出现佛像砖，要是有，我应该马上通知绿衣人。遗憾的是我竟然忘了问她的电话和手机，哪怕呼机也行。
但愿她现在就坐在电视机旁，遗憾的是我好像没发现香薰护发有电视机。）
9：15
现在开始抬顶石了。考古队员们使用的工具是铁链和辘轳。这是一种很原始的操作方式，但除此之外也想不出更好的。（突发奇想，如果绿衣人真如姚亦安与朱静判断的那样非人乃妖，这时候不是用得上她了吗？她轻轻吹一口气，大石头就上来了吧。）
9：45
大石头终于被五名年轻力壮的考古队员移到旁边，现在，一个有九十三厘米宽、十三厘米厚的正方形石板，露在了人们面前。这也是一块石板，上面堆满岁月的尘埃，还散落了几十枚古钱币。发掘现场总指挥、浙江省考古研究所所长曹锦炎告诉大家说，这是五代十国时期通用的开元通宝。（应该让绿衣人来辨认一下，如果她真的是狐鬼道上之人，也许正是从吴越国来的呢——一笑。）
盖板周围出现了一层砖，啊，原来这盖板是嵌在这砖里的。这会不会是绿衣人所说的佛像砖呢？不是，不是，这些砖石上没有东西。好了，不想女人的事情了，开始撬石板了。可惜，十全十美几乎是不可能的，石板出现了裂缝，白娘子如果关在此中，化为一缕芳魂，是可以从中逃脱了。（绿衣人会不会是古代哪位怨女的幽魂所化，会不会真的是青蛇再世呢？打住，坚决不再想她。）
11：20
大家都紧张得如身临其境一般。地宫里究竟会有什么呢？……
简单但并不平易，没有那种让人瞠目结舌的现场，但一个谜套住了另一个谜，又一个“中国盒子”出现在众人面前。地宫中央，一只铁函稳稳地放在当中。在它与墙壁之间，卡着一尊铜佛像，周围散着许多的钱币。我注意到了，在地宫的四角，放着四面圆形的铜镜。
徐苹芳先生说，铁函里面会有铜函，铜函里面会有宝贝，这不能不使我想起六朝时吴均的《阳羡鹅笼》。这就是一个典型的从一个东西里再生出另一个东西的无穷循环过程。这就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意思吧，不过吴均的构思套路也很有可能就是从佛教《譬喻经》中来的。也就是说，从雷峰塔隶属的文化中来的。
地宫里很湿，有痕迹，如果朱镕基总理生活在吴越时期，会愤怒地训斥为“豆腐渣工程”吗？又想到哪里去了？今天的脑筋很不好使，像水银一样滑溜，打住。
12：00
铜镜取出来了，刻有“官”字，还有“匠人倪成”、“都省铜坊”字样，看样子这姓倪的与官办企业有关。
15：00—16：00
大家都在那只铁函上化工夫，要把它取出来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还是先说说青铜佛像，它非常精美，带有那个时代的印记。姚亦安跟我打赌说这件文物肯定属于国家一级。我不跟他打，因为他总是对的。（我怀疑他要我对绿衣人之事保密的真正动机。
其实他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浅显，他只是看上去三心二意，其实他想得到的和他想防御的他都会死死守住。他以为我看不出来，我写的所有新闻稿到他那里就挡住了，然后他稍微变化一下，就成了他的东西。他一定不甘心绿衣人和我的关系。他或许还以为是我占了他的传奇。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我过去怎么没有想到？）
22：30——24：00
（我被两种情绪煎熬着，一种是迫切想看到眼前正在发生的发掘雷峰塔现场整个事件的过程底细，我想看个水落石出。另一种是更加疯狂地想立刻赶到孤山的武亭去和绿衣人约会。）不过总而言之我现在还是盯在电视机前。我看到了一些铜币腰带玉器手镯，还有一样东西看不明白，细细的一个架子。专家解释才知道这是古代的臂钗。还有一些丝织品，都烂得差不多了……铁函也终于被移出来了，又发现了一座小铜佛，但我已经不想再看下去了。真的，我得走了，再晚就食言了。
子虚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姚亦安跟了出来。他显然明白过来了，指指手表说：“现在几点了，半夜三更，你真要跟什么绿衣人这样的女鬼约会去啊……”
子虚突然开了句玩笑，说：“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可是你教我的。”姚亦安想了想，说：“既然这样，我陪你去。我倒要看一看，她到底是人还是幽灵。”
子虚说：“那你可就本末倒置了。你可是本报报道雷峰塔的首席记者你要不在，明天报上拿什么见报。”
“我有的是独家新闻。你就是，还有你的扇子和你听到的故事。
我跟你摊开来说吧，我还是不相信那个绿衣人真是非人间的什么尤物。我想来想去，她还是一个人。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女人，对她也很感兴趣。”姚亦安瞪着子虚说，“不管怎么样，你是因为我才认识她的，你不能过河拆桥。”
子虚想说不行，但看看姚亦安的眼睛，把这句话缩回去了。他知道如果不让姚亦安一起去，他自己也休想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