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里的一切都是独一无二的，一间屋，一把椅子，一面镜子，一面窗，一扇门，一盏灯，一个美发师，一个客人。子虚从大镜子里目视，他看见她从后面走过来，问：“香薰护发吗？”

真奇怪，子虚看着镜子里的美人想，果然给人一种不确定的感觉，她就站在我身后，但仿佛倒影在水中。我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她，但仿佛她却在彼岸。她是在镜中吗？抑或是在人生的背面？陈子虚并不紧张，只是好奇，还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满足。他放松四肢地坐在发椅上，问：“什么是香薰护发？”

美人就递给他一张漂亮时尚的说明卡。她身上散发着一种草花之香，她走过来的时候，身形丁丁冬冬地响起了风铃般的声音……

子虚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山鬼，想起了湘君，想起了李白梦游天姥时看到的纷纷的仙人……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看起说明书：……一句洋溢爱慕倾情之意的宣言，充分流露着人类对至善至美、感情和谐的渴求，香薰表达温馨，丰富情感，香薰象征女性纯洁温柔的心……我要色彩，我要奔放热情，我要点染明媚潇洒怡人的秀发魅力……香薰植物草本精油蒸气洗发疗发系统……源于日本……专业、精心演绎，全新护发组合……

“先生您笑什么？”美人贴近到他身边，近乎狐媚。子虚看着镜中的她，想，果然是又风尘又贵族的，又像李纹又像潘虹。不过因为香薰护发，一切都真实得不容置疑了。他问：“我在这里呆了三天了，怎么从未见到过您呢？”

美人说：“这可不怪我，我就住在你们住的刘庄对面。儿家与君为邻，君自不识尔。”

这话把子虚的心也说轻松了，美人真是口吐珠玑，和他从前见识过的洗发妹有天壤之别，姚亦安这回没看走眼。

子虚又说：“小姐，我只是想洗洗头，吹干就可以了，您这套程序不适合男士吧。”

美人十指纤纤，在他双肩轻轻一点：“别叫我小姐。现在小姐已经被叫出歧义来了。”

“那该叫您什么呢？”

美人嫣然一笑，说：“您没见我穿着绿衣服吗？”

子虚一愣，他可真没注意她穿什么衣服，可是现在他从镜中看到了她那一身绿衣。美人继续说：“我常常穿着绿衣服，您就呼我为绿衣人吧。”

子虚顺口吟道：“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他很吃惊，这不像是他在张口说话，他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更不会一张口就和女子调笑，这是姚亦安的本事，不是他的。

他很不好意思，但来不及了，他发现美人的面容板了起来。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先生您怎么敢随便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呢？”

子虚结巴起来：“我没有，没有……我不知道……”

美人一声轻笑：“算了，您就是不知道。”

子虚想，绿衣人，会生气的女人，竟然被姚亦安想成了芳魂常在花下出没的……真是可笑之极。他能够感觉到她两手十指真实地有弹性地压在他头皮上的富有节奏的动作，又微妙又率直；他看到她在镜子里撩起他的头发，像半把折扇一般地徐徐打开；他听到她在他耳边哈气如兰，说：“您多像从前的书生啊。您的头发真像从前的书生，像刘庄从前走出来的少爷。您应该享受最好的待遇，我要给您做香薰护发……”

子虚感觉到发椅缓缓地放下来了，他的上身往后仰去。美人的话像催眠语一样，让子虚恍兮惚兮。然后他突然跳了起来，问：“您说什么，什么从前走出来的少爷，您提到刘庄了？您认识刘庄从前的少爷吗？”

绿衣人抚摸着子虚的长发，像是要平息他的惊愕紧张的情绪。

她看上去介乎四十岁和二十岁之间，她像是母亲，又像是少女。她说：“住在这一带的人，年纪大一点的，谁不知道刘家少爷啊，1950年参军，抗美援朝，再没有回来过。还有那个姓范的八姨太，常常在西湖上往来，后来搬走了……住在这里的老人，谁不知道这些老事啊……”

“您看上去可不像是个老人……绿……衣人女士……”

美人轻轻笑了：“谢谢您的夸奖。您不是要工作吗？明天不是要发掘雷峰塔了吗？瞧，我这里有一些关于雷峰塔的报道，您看吧，做香薰护发不影响您看书。”

子虚迷迷登登地接过报纸，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您怎么知道那么多啊，您甚至连我住在刘庄都知道……”

“先生您不是已经在刘庄住了三天了吗？与您在一起的那位先生不是杭州城里报导雷峰塔最多的一位吗？两个小时前，他不是在我眼前走过吗？他告诉您我朝他微笑的事情吗？我想你们之间一定会有人来……”

“是的，”子虚急忙解释，“他本来就是要跟我一起来的，不过后来他有点事情……”

美人轻轻地“嘘”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我想还是你一个人来更好……”

她已经用“你”来称呼子虚了。陈子虚盯着镜子里的他自己的影子，愣住了。他是个老实人，还从来没有见识过敢这样和他说话的女人。她是和大学里那些大一大二的女生完全不一样的，但是和大三大四的女生也不一样，至于和叶惠红，简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不知道她像谁，他生活的当下时代里好像没有这种女人。

接着，他看到绿衣人向他抛了一个媚眼，他日瞪口呆，这是什么样的秋波啊……然后他看到她微微牵动眉心，令他不能不想起了张岱在《陶庵梦忆》里形容的朱楚生：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

她说：“我这里有一些关于雷峰塔的资料，你就闲看着吧，就当你现在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