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歌竟无半点惧怕王爷声势：“奴婢自是不知宫中有何机要，更不好妄自揣度。只是清河王诏令，奴婢也无可奈何。”
元彧皱起了眉头：“有何罪愆，自有本王担责，清河一世英名，岂有怪罪你这籍籍无名一奴婢之礼？”两句话不离身份等级，看来元彧也落得俗套。
“鱼裳小姐避难至此，已是奴婢与我家公子照顾不周，这是罪一；宫中传唤，小姐未至，自是奴婢办事不力，此乃罪二；奴婢自知，心直口快，口无遮拦，顶撞王爷，此乃罪三。我家公子向来遵循知错认错，赏罚分明之道，奴婢自当归去向公子与清河王领罪，不用劳烦临淮王多费口舌。”素歌此番言语不遑多让，我简直要对这个不卑不亢的侍女另眼相待。
看到他俩针锋相对的气势，心中不由觉得好笑。我掀开锦衾，纵身一跃跳到榻下，笑盈盈地看着二人：“你们看我如此生龙活虎，尽管放心好了，说得我好像病入膏肓的久病之人，小爷我才没这么容易一命呜呼。”一度以为，我可以圆满地伪装成一个贤良淑德的名门闺秀，看到元彧凝滞的微笑，我才意识到自己粗犷的草原做派，死灰复燃。
我对着花窗前的铜镜打量，交领襦服，飒爽英姿，在下明明就是秀容小公子嘛！素歌在一旁似乎对我的举动也见怪不怪，脸上挂着一抹舒心的微笑。
我走出庭院时，只见碧云黄叶，秋千篱墙，一股天高云淡的秋意扑面而来，顿时心情舒畅。当然开心的原因也可能是方才刚刚享用了小筑厨子所调配的时令果脯。
小筑建的颇为精妙，独独落在一片湖心岛上，中间架着一座古朴的木桥，通往彼岸的洛阳城郊。桥虽不华美，但看着栏杆上的青苔，不由得多了几分亲切。
顺着元彧手指的方向，我看到水边随意摆着的几艘木船。他问我：“小姐此番回城，走水路如何？沿着此河顺流而下，船快桨急，片刻便可至于城中。”
我这才发觉，中间那艘大船正是初见元彧时，他弹琴时所乘。我笑道：“那日落水后醒来，正是看到此船才依约看到恩公的模样，此船也可视为我的生命之舟。”
元彧嘴角弧度稍弯：“小姐莫要总把举手之劳挂在嘴边，小王惭愧不已。”
我轻轻点了点头，然而自从上次落水之后，始终对于乘船颇存阴影。然而看着元彧这一恩公好意，我也不便拒绝。
然而就在这时，愈发喜出望外的见到了昨夜被我抛弃的鱼赤，侍从费力地牵着它，在见到我的那刻突然就安静下来，目光中满是欣喜，继而娇羞地低下头，不住地用马蹄拨弄着地面的小草。
素歌说道：“清河王吩咐，担心小姐不谙水性，不便乘舟，特派王府侍卫护送小姐从路上回城。”说完，朝元彧微微欠身：“还望临淮王见谅。”
元彧面色冷清，朝我作揖：“还是清河王处事周全，小王疏漏，还望小姐海涵。”
我早已骑上鱼赤，粲然笑道：“你们中原人好生麻烦，翻来覆去的道歉，真是繁琐至极。”
素歌低头认罪：“小姐教诲的是，奴婢谨记。”看着她这娇俏的模样，实在令人忍俊不禁。
一行二十余人浩浩荡荡地牵着马行走在木桥上，我一度担心这个看起来老迈的木桥会不会承受得了如此多的重量。更令我心存讶异的是，无论是古朴的桥面抑或是笨拙的栏杆，上面竟然屡屡可见刻痕，无一不是入木三分，像极了嗜血的刀痕剑疤。
元彧似乎看穿我的心思：“此桥建于孝文帝年间，历经风雨，岿然不动。纵使是百人的厮杀，此桥也是安然无恙。”
我听到他话中有话，便径直问道：“百人厮杀？你道这偏僻如此的地方怎会有百人的厮杀？”
元彧莞尔：“正是偏僻如此，才有此等厮杀。此乃陈年旧事，小姐莫要再过追问。”
我佯装生气;“中原人真是心机深重，哪有如你这般吊人胃口，不说便罢，以后也休要寻我。”说完，头也不回，大步向前。
眼见就要走了一小半的路程，依然没有人如预料般地前来追我。心中的好奇促使我在短暂的冷战中，败下阵来。我怏怏不乐的回到元彧身前，他无奈的摇摇头，不置可否。
天色极好，几朵飘逸的云缀在湛蓝如洗的天幕上。果然，忧郁冷峻如元彧，还是禁不住我的纠缠。
他的声音低沉内敛，就像这桥下的河水拍岸：“五年前，冬夜，雪落满山。那是我从封地回到都城的第一年。自从染病以来，时感阴冷，深夜难眠。那一夜，我在服完汤药之后，扶案读诗。”寥寥数语，我似乎看到一个面色如霜的弱冠少年，在摇曳的炉火光影里，身形被拉的颀长。
“不知何时，轩窗外开始飘雪，雪花落地声中，我分明听到了刀剑厮杀之声。这时，年迈的管家何伯，慌张跑到我的案几前，熄灭烛火。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个浮沉一生的老人惊慌失措，即便因为父王犯事抄家，何伯都会在我面前强作笃定。我不顾老人的反对，在暗夜中透过窗缝，窥视外面的场景。彼时的雪，大得异常。只看见平时车马冷落的木桥上，此刻满是夺命的杀手。如果不是他们的衣着不同，我倒还分不清他们的阵营。借着白雪的映衬，我看出一方是蒙面黑衣，一方是锦衣侍卫。”
“锦衣侍卫？你是说，这人群中有朝廷中人？”我不解地问。
元彧点头，继续说道“但是距离颇远，我也不能妄加推断是谁家府上的侍卫。很显然，双方都是武艺娴熟的高手，招招致命，没有一个人置身事外，就像一个个嗜血恶魔，冷酷绝然。这百余人厮杀的景象已然不是一般的武林争斗，一度让我想到了战场，当年我随父王出征，便是被这身临其境的死亡所慑服。何伯一便下令侍卫严阵以待，一边拉着我的衣角，劝我躲于暗室，以避不测。就当我的视线快要离开外面这个血腥世界的时候，忽地发现有个红衣女子卧倒在桥头。不断地有侍卫在他的身边倒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挣扎着，站起，扶着栏杆，没有人注意这个角落里的存在。然后，她纵深一跃，跳入河中。这时的何伯再也不管我的请求，把我带入暗室。”元彧说的平静似水，此时有大雁啾鸣，一字划过长空。
我满腹疑问：“为何这群冷血杀手要追杀那个女子？她究竟是谁？还有天降大雪，此时河水必定结冰，女子是否可逃过一劫？”
元彧坦然道：“天色微亮之时，我便带着侍卫前去探查。令人吃惊的是，桥面上除了覆盖的厚厚白雪，了无痕迹。”
“了无痕迹？”我有点难以置信。
“是的，甚至连脚步都没有。似乎只有这桥上的刀痕，才证明过厮杀的痕迹。”
我追问道：“那岂是不知这些杀手以及女子的身份？”
元彧淡然一笑：“侍卫是清河王的人。”
顿时觉得此事蹊跷无比：“清河王？你怎么知道是清河王的人？”
元彧一字一顿的说道：“是他亲口所说。”
我愈发感觉到莫名其妙，毕生以来所有的疑问在此刻于我的心中报道。
看我百思不得其解，元彧也不卖关子：“红日初升之时，清河王便率贴身侍卫前来，一来是担心夜晚之事令我忧心；再者是沿河搜寻红衣女子。”
这时我便释怀了：“想必清河王定会对你和盘托出，你也就别隐瞒了。”
元彧哑然失笑：“恐怕令小姐失望了，我并未追问清河王事情原委。”
我不禁失望：“这么血腥的场景，你怎会置之不理？”
元彧答道：“在下虽为王爵，然而家道中落，人微言轻，岂有擅自追问、纠缠之礼。”
听他此番话语，我颇有点嗤之以鼻：“家道中落怎还寓居在如此得天独厚的湖心小筑？”
元彧说道“这是在下祖上在京都为数不多的房产，小王不才只是坐享祖业而已。”
听完，我竟一时语塞。
素歌迈着轻巧的步子，盈盈走来：“小姐，时辰不早，我们早些启程，莫让清河王担忧。”
我点头应允。
和煦的阳光，洒在清澈的河面上，波光粼粼，几只野凫在水中，自得地嬉戏。不觉之间，我骑着鱼赤已然走到彼岸。
我望着站在桥头的元彧，阳光投射在他的鼻翼，整个人愈显清俊。
“怎么，你不同我一起前去都城？”
元彧低头看着浮光跃金的水面：“小王习惯了闲云野鹤，向来没有征召不会入京。”
我打趣道：“难不成你被流放于此？”
元彧笑而不语，欲言又止。
良久，他说：“今日之事，算作小王多舌。小姐初来京都，凡事需冷眼旁观，休要过多干涉。”说完便是深深一揖。
我还礼，回道：“谨记。”
大队人马依次过桥，待我回首望时，元彧依旧站在桥头，白衣胜雪。
素歌不失时机的说道：“也难为临淮王了，受父连累，至今仍幽禁于此。”
我看着凌于湖面之上的小筑，问道;“你家公子，为何不来接我？”
素歌望着左右无人，神秘说道：“京都出了一桩怪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