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亚洲
20世纪60年代始,一个普通的蒙古族文艺团体几度成为全国瞩目的焦点: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多次接见;在周总理安排下进行了全国巡演赢得社会广泛好评;邓小平、江泽民等党和国家领导人都曾题词给予鼓励和肯定。
这个光荣而普通的文艺团体就是:乌兰牧骑。
乌兰牧骑蒙古语之意为“红色的嫩芽”,内蒙古自治区每一个牧区或半农半牧旗县都有这样一个文艺团体,全区现有74支乌兰牧骑。他们常年在草原上为牧民免费演出蒙古族歌舞,题材多源于当地生活。为了便与流动,每支演出队伍都控制在十几个人左右,但农牧民出身的队员们多数都多才多艺,演出内容丰富多彩。
乌兰牧骑成立于一个特殊的背景:新中国成立初期,草原上地广人稀、分散居住的现实给基层政府开展工作带来了极大的困难。1957年,在锡林郭勒盟自发成立了第一支乌兰牧骑,十二名队员在草原上边走边演,兼做宣传、服务、辅导工作,得到了牧民的认可,此后这种形式迅速在草原上推广。
在各项条件较为落后的时期,乌兰牧骑的队员们在演出之余甚至还负责帮牧民修理电器、理发。而今,各种媒体的普及和经济的发展使乌兰牧骑担负的任务也更为单纯,其在五十年的历史过程中所形成的艺术传统也成为了民族文化的一部分。
2007年1月,在内蒙古赤峰市的两会上,人大代表宝音门德提出议案:“乌兰牧骑值得保护”。他以自己居住地的巴林右旗乌兰牧骑为例,表达了对乌兰牧骑现状的担忧。
巴林右旗乌兰牧骑是一支在内蒙古自治区非常有影响的演出队,20世纪60年代,老队员巴德玛三次随队受到毛泽东主席的接见并参加全国巡演,后来成长为自治区著名的舞蹈家。近些年来,这支队伍更是屡次获奖。
时下,这个演出队究竟遇到了什么问题,引起了人大代表的关注和忧虑呢?
2007年春节期间,我来到他们的所在地——赤峰市巴林右旗进行了调查。
一、转型困惑:生存如何定位
51岁的张志刚退休前是巴林右旗文化局副局长,曾主持乌兰牧骑工作十余年。张志刚坦言自己是承上启下的一代,在成长的过程中深受老一辈敬业精神的熏陶,自己独当一面以后要面对的却是新的时代环境。
“文革”后期,乌兰牧骑还处在混乱之中,高中刚毕业的张志刚就加入了乌兰牧骑。老队长巴德玛很欣赏这位热爱蒙古族艺术、会吹笛子的汉族小伙子,他很快就成长为巴德玛的得力助手,并从老队长手里接过接力棒,担任巴林右旗乌兰牧骑队长。在任十余年的出色成绩让他成为这支队伍继老队长巴德玛之后的标志人物,他也被公认为第二代乌兰牧骑人的代表之一。现在他已经退休一年多了,但说起乌兰牧骑,仍然很容易让人感到他心中的压力和焦虑。
1.“我们现在基本都没有几个好演员了”
提起德德玛、金花、拉苏荣这些广为人知的蒙古族艺术家,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成长背景:乌兰牧骑。几十年来,乌兰牧骑培养了很多广为人知的蒙古族艺术家,巴林右旗的老队长巴德玛当年也是享誉全国的舞蹈家。乌兰牧骑的舞台曾经是一个光芒四射的舞台,但是接力棒传到张志刚手里之后,外面的“大舞台”开始和这个“小舞台”抢起了人才。
自1996年起,乌兰牧骑的舞蹈演员流失问题逐渐严重,每年都会有几名演员离队,有时每个月都会有这种情形发生。舞蹈节目占了乌兰牧骑日常演出比重的绝大部分,全队的舞蹈演员总共才14人。1999年经过挑选录取了10名毫无基础的初中毕业生,按照规律培养四五年之后就可以成为合格的舞蹈演员,眼下应该是骨干了,而实际留在队里的只有4人。
“来要人的都是一些内地的演出团体。开始的时候我实在生气就会训那些跟外面谈的演员,但是人家给的工资却是比我们的要高两三倍啊!所以我们的一些优秀演员不惜放弃编制出去闯荡。我后来就不训他们了,但是我实在是着急啊!
你想想没有明星的演出是什么样?!”张志刚说道。
“演员水平的提高是乌兰牧骑事业提高的捷径,可我们现在基本上都没有几个好演员了。现在我们的演员水平都比较平均,培养两年有个机会他就想走,想提高太难了。原来我们的演员都至少要三个月培训才能上场,可有时候实在缺人来了没几天就得上!”编导萨仁高娃也谈到自己面临的最大困难就是演员的基础太差,很多时候实现不了她的创作意图。同时演员的频繁流动又要求她不断地去培训新演员,花在创作上的时间自然减少了。
这些年,张志刚看着他的演员流向了北京、长沙、广州等大城市,心态也在逐步调整。“我特别愿意带这些孩子,但是太难了,我想给他们涨工资,可是我做不到啊!演员的流动在现阶段还会继续。”但现实的压力也使他始终难以轻松:“不断地有演员在走,演员总是在频繁地流动,以至于有人认为乌兰牧骑要垮了,甚至有人提出了是否要保留乌兰牧骑的问题!”另一方面,张志刚的心里也有着巨大的落差,在他做队员的年代,这支乌兰牧骑还是一支稳定的“精英部队”,但现在他却要不断地招兵买马。
2.“自治区的经费到我们这儿早已经没有了”
社会大环境的变迁不仅冲击着乌兰牧骑队员的心灵,也在渐渐地改变着乌兰牧骑的生存方式。张志刚上任后不久,乌兰牧骑开始执行财政经费包干政策——由旗政府每年拨发定额经费,其余所需则要自己想办法。张志刚说:“自治区的经费到我们这儿早已经没有了,全靠旗里那点儿钱。我在各级会议上都在说这个事儿,但是解决不了。”
计划经济时代的乌兰牧骑全部任务就是为牧民演出,每一场演出的费用都由政府报销。但是改革之后,乌兰牧骑要考虑的因素就多了起来。张志刚说道:“80年代的时候,我们曾经一年演出160多场,但是这些年我们一年只能演六七十场。
为什么?现在我一年的经费只有30多万,下去的场次如果太多不到年底我的经费就用完了。需要经费的地方太多了,我要支付十几名临时工一年的工资,还要购置新服装、新道具。你看我们排练厅的地板是1996年铺的,现在走在上面就像走在雪地上一样,但一直也没有钱换。”
为了缓解紧张的经费状况,也为了给队员们增加收入,张志刚开始尝试在为牧民演出的闲暇带队进行商业演出。这些年他也带着这支队伍去过北京、西安、长沙、杭州、广州、深圳等大城市。虽然每年通过演出队员们可以得到三千元左右的演出补贴,队里也可以多收入几万块钱,但张志刚的心里并不痛快,因为乌兰牧骑在市场上获得的回报与他们的艺术水准是不相称的。
2005年,他带队到长沙的一家五星级酒店演出,和他们的同台那些节目在他看来非常不认真,演员在台上只会调侃,歌手更是一点儿基本功都没有。但演出结束后,尽管乌兰牧骑的节目是在比赛中获过大奖的,报酬却是最低的。
张志刚无奈地说:“实际上我们这些高雅的艺术推向市场的时候往往不行。
我们在昆明世博会上都能得到各国观众的喝彩,到了市场上观众就欣赏不了非常高雅的东西,这种现象还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虽然已有多年奔走演出市场的经历,但张志刚认为现在他们的商业演出运作还不成熟,还只是在尝试。首先是他们在为牧民演出的同时承担着为政府进行外事演出的任务。这些演出的时间都不确定,因此他们无法签订长期的演出合同,一半以上的短期演出任务也因为要完成政府的演出任务而取消。对于这一点张志刚认为作为事业单位,必须为政府服务,也只有这样才能赢得政府的支持。另外他们的商业模式还处在比较初级的阶段,现在主要还是通过熟人找关系来演出,不成规模也不稳定,难以有大的发展。
3.“完全进入市场我们根本没办法生存”
张志刚也一直注意着其他乌兰牧骑的发展,希望能够从中吸取经验。通过观察他发现,自治区各支乌兰牧骑这些年改变了过去发展较为平衡的局面,出现了明显的分化——鄂尔多斯市的乌兰牧骑,在鄂尔多斯市经济发展的有力支持下,由市政府投巨资排演了大型民族风情剧《鄂尔多斯婚礼》,依托当地的旅游业每年能创造上千万的价值;陈巴尔虎旗的乌兰牧骑则改变以往为牧民进行供给制演出的做法,一律采取有偿演出,极大地改善了财政状况。但是,更多的基层乌兰牧骑由于当地财政的限制,生存较为艰难甚至出现了解散的情况。巴林左旗乌兰牧骑就在2005年因经济困难演员流失无法演出而被解散(此事引起了内蒙古自治区的高度重视后在自治区专项工作组的努力下重建)。
在当地就乌兰牧骑的发展也有着种种不同的意见,进行商业演出有了一定的收获之后,就有人建议将乌兰牧骑完全市场化。对这一看法,他完全持否定态度:“且不说它不符合乌兰牧骑的精神,完全从市场的角度考虑我们也根本没办法生存。现在的我们这个地区的演出市场整个比较疲软,旅游市场还是空白,在本地生存很难;乌兰牧骑只是单纯的蒙古族歌舞演出,演出功能太过单一,到了内地脱离草原这个文化环境也很难得到认可,演过几场就没人看了。市场化根本解决不了生存问题,只能是改善一下财政状况。”
张志刚总结说现阶段巴林右旗乌兰牧骑是通过政府经费来求生存的,通过在市场上的收入来进行创作和发展。这种现状对于一心求发展的张志刚来说是很痛苦的:“我们经常会有舞蹈排好了就是服装到不了位的情况,那舞蹈怎么看?而且搞好了一场演出之后我们经常就不太敢细推敲了,为什么?改就要再花钱。对于创作者来说,这是很痛苦的。”
作为一个有着光荣传统和特殊历史的事业单位,这支乌兰牧骑过去要面对的是艰苦工作环境的挑战,而在新的时期,他们必须在为牧民演出、做好政府的“文化名片”、进行市场探索之间争取新的平衡。这些老队员都是搞艺术出身,搞商业他们还是半路出家。在没有现成的经验和缺乏理论指导的情况下,他们的焦虑似乎是必然的,而他们的市场探索也因此处在较为初级和幼稚的阶段。
巴林右旗人大秘书于洪亮长期关注乌兰牧骑问题,他认为进入市场经济以来对于乌兰牧骑在新时期如何发展的理论建设方面出现了较大的空白,指导乌兰牧骑工作的还是计划经济时代的政策,有关的专家学者和政府相关部门应加紧这项工作。
虽然退休了一年多,张志刚的心里还是放不下乌兰牧骑,队里的领导遇到大事还是要找他商量。今年年初,张志刚和队里商定准备担任队里的经纪人,或许这个新的职务最能说明乌兰牧骑所经历的变化和挑战。现在,在张志刚的心里,开拓演出市场对乌兰牧骑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之一。虽然现在演出市场上闯会面临很多的问题和矛盾,但是他认为这对于现阶段乌兰牧骑的生存来说还是有好处的。他说对于这个问题:“必须下定决心,敢于吃苦。”老队长重新出山寄托了很多人的期望,而他们的市场之路还需要实践来检验。
二、体制困局:人才如何接续
乌兰牧骑曾经是很多蒙古族青年实现人生理想的舞台,随着演出市场的形成,利益的冲击让这个意味着荣誉和光环的职业也面临着挑战。但同时,乌兰牧骑自身建设的不足也是部分队员离开乌兰牧骑的一个重要的原因之一,最突出的问题就是自1996年以来,新招收演员的转正问题一直无法解决。
1.十多年无一人转正,临时工成为演出主力
对比巴林右旗乌兰牧骑的人员构成就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现有人员41人;编制内人员为25人,每月工资1000元左右;临时工16人,每月工资600元。
但这支乌兰牧骑的演出工作尤其是舞台表演95%以上都是由临时工来完成的。
为何一个事业单位需要靠雇临时工来演出呢?
乌兰牧骑的特点就是人员少,机动灵活,适合为分散居住在草原上的牧民演出。建队之初,乌兰牧骑的人数通常在10到20人之间,现在25个编制的数量也是根据当初的演出实践确定的。但是舞蹈演员的舞台生涯到30岁左右就结束了,除去成为编导或转型为器乐演员之外,大部分的演员已不适合在乌兰牧骑工作,老演员的安置问题就凸现出来。以往会将老演员分离到文化工作部门如博物馆、文化馆、小学等。在等待调节之时,就只能招聘临时演员,等到编制空缺后将其转正。
1996年之后国家人事制度改革加强了对编制的管理,其他文化工作部门的人员也相对稳定,编制也没有出现空缺,不能接受来自乌兰牧骑的老演员。
因此在1996年之后,巴林右旗乌兰牧骑就没再为一名队员办理过转正手续。
根据今年的统计数字,现在乌兰牧骑队内有35岁以上的老演员14名,占编制总数的65%。这些队员大多也难以在队里充分发挥作用,队员好斯、布和说自1999年参加工作以来,工资表上有五名队员他们根本连面都没见过。“老队员出不去,新队员进不来”,这个问题也给乌兰牧骑造成了相当大的财政负担,每年为支付这部分临时工的工资就要从他们仅有的三十多万活动经费中支出三分之一。而对于那些等待转正的队员来说,生存就更加令人担忧:如果转正问题在他们舞台生涯结束之前都不能解决,年纪大了的他们能去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