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如天人一般的女子……
脑中亮光一闪,眼睛蓦地睁大。一切,不言而喻。
她的娘,深爱着那名女子。而她的爹爹,亦复如是。
此刻,她只觉得脑袋中满满的都是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的影子,甚至感到有些胀痛,太阳穴凸凸地跳动,温暖安静的室内突然变得沉闷无比,她甚至感觉到呼吸有些困难。
急忙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外面冷凉的湿气,伴着青竹的清香扑面而来。
春风微凉,吹起无限绵意。
绕绕转转,竟是缠棉悱恻,似断犹续。
一窗的修长的竹子随了风,发出沙沙的轻响,摇曳而清逸。
道不明心中的复杂情绪是什么,只是在一片空白之后,排山倒海般地涌来,她避不开,只能无力地承受。
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在湿漉漉的园中小径上来回踱步。
透过繁密的枝叶,依稀间可以看见亭中的那一袭红衣,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那个背影。
都道,当一个人爱到极致,潜意识便会做着所爱之人的习惯动作,喜欢上所爱之人的喜爱之物。
那么,那些茉莉清茶,那些莲香……窗前的细竹,湖中的雨荷,园里的百花……都是因为那个人吗……她的娘,在下意识地按照那个人的喜好布置着王府……
她的娘,在等着那人的归来……她的爹爹,在期待着再见那个人一面……
如此执著,如此深刻,如此苦心……那简直不是爱,而是一种疾痛,或是比死亡更强大的力量。
假如世界上真有所谓不朽的爱,这也就是极限了。
“不,我不后悔……也不觉得遗憾,我想你娘也和我一样,在到处可见那人影子的地方,我们觉得很幸福……”
她不懂……这般沉痛而深刻的爱,为什么她的娘和爹爹分明至死都感到幸福,并且没有半点遗憾……
抬脚朝湖走去,越近越能闻到一种极其特殊的味道。鼻腔里暗香浮动,不是清新的荷香,而是梨花怒放的清气,虽然暗香四溢,却藏不住间夹其中的青苔寂寞的味道。
驻足,看着碧幽幽的湖面,岸壁上的青苔将湖水衬得更绿。恍然间,她看见寂寞如鱼群,在碧绿中穿梭而过,微微的嘶嘶声,她侧耳倾听寂寞的旋律,一分钟百转千回的思绪。
远望,断桥横卧孤水,安静且寂寥。残亭孤立风中,萧瑟而颓败。
柳条轻垂,未化去的晶莹雨珠“嘀嗒”一声落入湖中,一圈圈灵动的涟漪缓缓荡漾开去,就像一个痴情人炼一滴千年的泪水,把这一湖冷漠的风景,轻轻化开。
忍不住,蹙眉低叹:究竟,爱是什么?
困人天色,醉人花气,午梦扶头。
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纹愁。溶溶泄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
窗外,满院梨花开得冰清玉洁,一条蜿蜒的曲水沿著光润的石阶潺潺流淌著。
明媚的阳光,湛蓝的天空,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梨树下,回廊里,磨得无比光亮的扶手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阳光洋洋洒洒,如春风一般软软暖暖地吹来,鼻翼轻颤,似有一股淡淡的幽香传来,有梨花的纯清之气,有桃花的妖冶之香,也有海棠的浓郁芬芳,然而似乎还夹着一股熟悉而特殊的味道……
这是分明是……莲香!
抬首,蓦然惊心。
错错落落的浓绿。一树繁花,一袭白衣。
熟悉而又陌生。是梦中见到无数次的熟悉,是远比梦中的场景更动人心魄的陌生。
微怔,那般幽静清澈,眩惑夺目的白,一如天山的雪,似在眼前,却恍觉在遥不可及的天边。
曾幻想过无数次见面的场景,她以为她会急不可待地跑上去问候,并希望能与之交谈数语,然而,当那个人真真切切就在她眼前的时候,她怯步了,总觉得每走进一步就会打破那样的美景,每讲一句话便会唐突了那样的一个人……
突然觉得,在这样一个时候,除那个人本身的存在以外,一切的一切,显得那样微不足道,显得那样杳远而渺小……
她怔怔地站着,不知该退还是该进,整整一刻钟的时间,她甚至开始鄙夷自己的怯懦。
而那个人依旧淡漠着神色,遗世独立般地站成一方属于她的天地,竹林花海,不过都是那个人的陪衬……
不远处身后的她,可以看见那个人轻轻逗弄着一片青翠的竹叶,举手投足间的颠倒众生的美,此刻展露得近乎放肆。
卓绝的背影,泼墨的长发,那个人头也未回,也许,她根本不知道她的身后站着一个怯懦的她……
当她这般想着的时候,那个人却开口了。
“你是水妤悠?”
清越灵动的嗓音一如冰雪初融的空灵澄澈,在阳光下,在竹林花海中飘荡盘旋。
身子一颤,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刚想开口,却发现到了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好像所有的话都哽噎在颤动的喉咙口。
就在沉默僵持的这一刻,远处传来细细簌簌的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转头看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一袭红衣正跨着大步,急切踏着地上厚厚的落英缤纷,每走一步似乎都含着花瓣的疼痛,又每踏一步都满含着喜悦,那么清晰分明,痛,却也幸福着……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急切,这般失态的娘……从未有过……
是因为那个人啊……因为眼前这个离开了十七年之久的人啊……因为这个娘和爹爹深爱着的人啊……
而这个人,在时隔十七年之后……再次归来了……
青竹旁的那个人,缓缓转过身来,对着气喘吁吁的娘淡淡地笑着:“落红,好久不见。”
声音一如既往的清越。
而她,分明看见她的娘,颤抖着手握成拳,她知道,娘她在极力克制压抑着灵魂深处如火山喷发的情感……如此执著的苦心……如此……
银光盛大,她清晰地看见了那个人的容颜,倾国绝世,宛若天人。
一个浅浅淡淡的眼神,如月华流转般清冷,竹的影子淡淡地印在她雪白明柔的衣服上,竹林上空有光柱泻下来,斑斑驳驳地投注在地上,细微的灰尘在其间茫然地浮动。一如那些前尘往事,在时光的流逝里,渐渐变得烟尘一般,飘忽,迷茫。
“青璃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那压抑的声音里是不轻易察觉的颤抖。
“请我喝杯茶吧,落红。”那个人仍清淡地笑着,带着一丝温和,轻易便可挟获人心。
闻此,娘也笑开了,不同于往常的面无表情,她竟不知道,娘笑起来也这般的耀眼美丽。
她知道,当自己的名字从那个人的嘴里倾吐出来,也是一种幸福,所以,此时的娘,是开心的,是幸福的。因为,府中的那些茉莉清茶,终于等到了它真正的主人。
愣怔地看着娘和那个人一同离去。即使看着娘的背影,也能分明感到那背影里所含着的喜悦。
而那个人,每走远一步,她觉得周身的景色便黯淡一分,阳光也黯淡了几许。
就在她失落之际,远处的白衣人蓦然回首……
“妤悠是吗?听你的先生说,你在算术和规划方面很优秀,今年便去参加科举吧,工部适合你。”
在那个人鼓励和肯定的眼神里,在娘欣慰和喜悦的表情里,她突然觉得过往的努力都值得了。
强光下那远去的白色身影,翻飞的衣摆如刹那雪花的零落,空灵,渺远,清寂。
恍然间,她想起那天爹爹对她说的话……
一生一代惟此一人的卓绝。
她突然间似乎明白了她的娘和爹爹那至死不渝、深刻沉痛的,如深埋在冰山下的火山一般的爱。
深沉。盛大。镂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