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城关公社的大食堂里，日。
铁算盘和曾葛老汉一人手里端一碗洋芋熬肉块，拿两个大白蒸馍吃得正香。
吃着吃着铁算盘不吃了，把筷子架在碗上。
曾葛：咋哩？咋不吃咧？嫌白馍咬人哩？
铁算盘：我越想越不对劲，旧社会地主也不敢这样猛吃海喝。
曾葛：嗨！连这个也想不透。这就叫社会主义，一切都姓公，要不然家家的吃饭锅都砸完了。
铁算盘：不对劲，不对劲！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看这种日子不得久长。
曾葛：你那是看戏流眼泪，替古人担忧。毛主席把啥都替咱想好了，用不着咱操心。
王和平家，夜。
月光透过窗子照到炕上，看得见铁算盘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他坐起来，划了根火柴将灯点亮，对着窗子叫道：和平，和平，你过来一下。
王和平一边穿衣服一边急急忙忙的进来：爸，你嫌咋？那里不舒服？
铁算盘：我睡不着觉，想叫你过来坐坐。
王和平在老爸的炕头坐下来，点着一锅烟，在灯上点着火，抽着。
铁算盘：和平，我一满感觉好像啥事没有做对。
王和平：是不是路生他妈惹你生气了？
铁算盘：瞎说啥哩！那里找那么好的儿媳妇。我是说咱食堂那大白蒸馍猪肉菜能吃多久？
王和平：没有想过。全县的公社食堂都那样吃哩。
铁算盘：解放前屈宝贵是咱县数一数二的大财东，他家里常年四季吃的才是两面馍。那么多人吃大锅饭，总有吃得倒灶的时候。
王和平：爸吔，这话咱在家里说，到外边可千万不敢说。
铁算盘：我知道。不过咱家要提前做一点准备。灾荒年间一斗金子换不来一斗麦子。我看爱花好像又有了，咱为娃哩。
王和平：咋准备哩？家家都把锅砸了，想吃一点小灶都不行咧。
铁算盘：这你就不用管了，我有办法。不过你不要阻挠我。
王和平：咱可不要做违法事。
铁算盘：这我心里有数。
铁算盘把他那两个瓦罐又重新收拾起来，用扁担挑上到河川里贩卖香瓜，捎带着偷买一点粮食装在瓦罐底下，挑回来装在大瓮里边，又把大瓮埋在地下。就这样，整整攒了三大瓮粮食。
洛川农工部，日。
这天，王娟正在农工部上班，公爹刘满囤来了。
王娟连忙站起来：爸，你来了，先坐下。
王娟一边为老人倒水一边想：公爹从来不找我，这次来肯定有啥大事。
老人坐下喝了一口水：学校放假都三、四天了，还不见玉琴回家，你妈在家里急得不行，硬叫我上县里来找。我去过学校，连个人影都没有。这娃不知到那里去了，跟家里连个招呼都不打。
王娟：爸，你先不要着急，咱慢慢想办法。要不要跟我二哥和启仓说一下？
刘满囤：你二哥上BJ开劳模会去了，听说毛主席要接见哩。启仓的县办农场在那里我还不知道，没办法我才找你来咧。
王娟：要不然我用自行车把你带上，咱到芳琴家去看看。
刘满囤：我也想玉琴可能在芳琴家里。你就去一趟，我在城里等你。
王娟：要么你先到我哥家和我爸啦啦闲话，我一个人去柳林村。
刘满囤：给亲家啥都没买，不好意思去。
王娟：看爸说得。我先把你送到我哥家，再去柳林村。
刘满囤：你走吧，我又不是认不得路。
王和平家，日。
刘满囤来到亲家铁算盘家里，只见门从里边关着，听得见屋子里有咚、咚的响声，刘满囤站在院子里叫道：亲家，你大天白日把门关住。在家里搞啥活动哩？
屋子里的响声停下来了，半天才看见门打开一条缝，露出铁算盘半张脸。
铁算盘一看是亲家，赶忙把门开大。脸上露出歉疚之意：亲家来了，快进屋坐。
刘满囤进到屋子里一看，只见地上有一大堆新挖的土。疑惑着问：亲家，挖地道哩？防土匪哩？
铁算盘：亲家既然看见了，想瞒也瞒不住了。我看那个食堂化不牢靠，想存些粮食。存到屋子里不保险，因此上就想到了埋到地下。
刘满囤看见亲家满身满头的土，想说一句开玩笑的话：亲家你真是个铁……
刘满囤把“算盘”两个字咽了回去，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亲家比自己高明，这一层道理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
两个老人在炕上坐下来，点着烟，对着火，抽起来，刘满囤：老哥你这一步棋走对了。回去我也要想办法存一点粮食。十几口人哩，断了粮食可不得了。
柳林村党全发家，日。
王娟把自行车直接骑到党全发家院子里，下了自行车就叫：芳琴，芳琴。
听不到芳琴回答。党全发他爸出来了，一看是王娟，忙打招呼：她嫂子你来了，快进屋坐。
王娟：老叔你忙着那，全发和芳琴哩？
全发爸：嗨！再莫提了。芳琴她二哥给了些苹果树苗子，生产队给了十几亩洼地，两口子把那些苹果树当命哩，全搬到沟畔上的土窑里去住了，那里紧靠苹果园，为了做活方便。
王娟：老叔，麻烦你给我指指路，我找芳琴有急事。
全发爸：走，我跟你一起去。
全发爸在前边带路，王娟推着车子走在后边。来到一处沟畔，只见十几亩苹果树全部成活，小俩口为了苹果树下雨天收水充足，把苹果树下边全部挖成长一米五、宽一米的鱼鳞坑。土窑内一盘土炕，炕上铺着苇席，两床叠放整齐的被褥。锅碗瓢盆整齐有序。小院内一畦菜地，菜地里小葱，韭菜长得鲜活水灵。没有围墙，看得见大自然神功雕琢的沟沟岔岔。
党全发和刘芳琴正在地里干活，没有看见已经到了土窑院内的客人。全发爸站在沟畔上叫道：全发……来客人咧。
听得见全发的应答声，看见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地畔走过来了。
全发爸：你们说话，我回去了，一会儿回来吃饭。
王娟：谢谢老叔。
芳琴一见王娟，高兴地叫了起来：三嫂，啥风把你吹来了？
王娟：东西南北风。咋哩，南泥湾大生产，夫妻开荒，小日子过得蛮不错嘛。
刘芳琴：三嫂没酿人了。你看我们的苹果树长势怎样？
王娟：顾不上看。你见玉琴了没有？学校放假几天了，还不见回家，爸爸妈妈急得上火哩。
刘芳琴：玉琴前几天匆匆忙忙来我这里，还引她的一个男同学叫马啥来着？
站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党全发说：叫马万明。
王娟：我还以为我芳琴的女婿是个哑巴，嫂子来到你门口也不知道招呼一声。
党全发：你们只顾说话，我插不上嘴么。
刘芳琴：对，叫马万明。马万明说他妈病了，急着赶回去要看他妈，玉琴也跟上去了，俩个人正谈恋爱哩。这都几天了还不见回来？
王娟：当初我到咱家来咱妈说我疯，我看你们姐妹俩比我还疯。你知道那个马万明家在哪里？咱一起去找玉琴，咱爸还在城里等着哩。
刘芳琴：听说在什么疙瘩村，离县城八十里路呢，怎么去？
王娟：老天爷呀，咱县城那么多小伙子不找，专门跑到八十里路外去寻对象，这女子疯了。我说芳琴，咱俩先回县城给老爸汇报一下，免得老人担心。然后再想办法到那个什么疙瘩村找咱的小姑奶奶。
刘芳琴：咱吃了饭再走。
王娟：我怕咱爸等得心慌。
党全发：我跟你们一起去。
刘芳琴：你跟上干啥？在家里好好干活。
王娟：让全发一起去吧，说不定还要叫他到疙瘩村去哩。
一行三人来到县城王和平家里，只见两个老人正就着一碟子花生米和一碟子萝卜菜喝酒，刘芳琴一见到爸爸就说：爸，玉琴到她同学家去了，你不用耽心。
刘满囤：怎么能一去几天？给家里也不打一声招呼。
王娟：玉琴谈恋爱了，看婆家去了。
刘满囤：唉！这些娃，一点都不懂大人的心。你就是要去，也该给家里人打一声招呼。
党全发：爸，要不我到疙瘩村把玉琴找回来，刘满囤：我想咱就不用去了。不论路程远近，只要玉琴看上人家，我和你妈都不会反对。光景在人过哩，城里头也有要饭的。关键是这娃不论去那里给家里打一声招呼，叫人不要为她操心。
刘芳琴：玉琴临走前来我家，说她那个对象的妈妈病了，她来不及告诉你们，叫我给爸爸妈妈说一声。这几天苹果园的活忙得我走不开，所以没有把话给老人捎到。
刘满囤：唉！这娃大了心也大了，把家里的老人就没有放到心上。
王娟：爸，玉琴有急事来不及告诉你，你老人家也不要多心。
铁算盘：亲家，娃大了，由他们去吧，来，咱喝酒。
旷野，农村的土路上，日。
远远地，看得见高高的万凤塔，（注，洛川古建筑）刘玉琴走走停停，实在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塄坎上。
马万明：玉琴，快到了，不远了，再坚持一下。
刘玉琴：还有多远？
马万明：看得见前面的宝塔吗？咱家离宝塔不远。
刘玉琴眼里闪着泪花：我不想走了，我想回去。
马万明显得无可奈何：要不咱歇歇再走。
刘玉琴竟然哭起来：我长这么大，最远到过县城。这啥鬼地方嘛，十里八里不见一个村子。
马万明慌了，掏出手绢要给玉琴擦眼泪，刘玉琴一把将手绢夺了过去。
马万明：现在到县城比到咱村还远。你去家里看看，不愿意我明天把你送回洛川。
刘玉琴看着远处的万凤塔，发起呆来。
刘玉琴：听老人讲，万凤塔下就是鄜畴城，鄜畴城里还有兴国寺。当年曾经人头躜动，喧声鼎沸。如今怎么一片荒凉呢？
马万明：你怎么突然想起了那些陈年往事？有关鄜城的传说多着哩，秦文公、汉武帝都在鄜城祭祀上天；杜甫、范仲淹当年在鄜城留下了不朽诗篇；秦朝大将白起在鄜城操练兵马；杨家将在鄜城镇守边关……王朝变换，兴衰荣辱，谁能预料？咱不说那些了，天不早了，你实在走不动了，我把你背上。天一黑说不定就遇见狼。
刘玉琴一听见有狼，吓得赶紧起来，一瘸一拐的跟上马万明向前赶路。
马万明家。日。
两孔破旧的窑洞，一间塌了半截的厦屋。夕阳西下，一双粗燥的手搓着簸箕里的谷穗，顺着那双手向上看，看见了一个孀居老人饱经风霜的脸。
马万明：妈妈，我给你老人家把媳妇引回来了，你看看，人咋象？
妈妈停止了手里的活计，抬起头来看着儿子引回来的姑娘，脸上的皱褶绽开了，笑容先在眼角出现，慢慢地向四周蔓延，嘴角裂开了，一朵秋菊在那张老脸上怒放。
万明妈：姑娘，你过来，叫妈妈看仔细点。
刘玉琴红着脸走到老人面前，不知道该把老人叫啥，鼓足劲叫了一声：妈……
万明妈响响亮亮地应答了一声：哎……
老人把玉琴的手拉过来在她的手心里搓着，眯起眼把玉琴上上下下看了个够。
那一刻，刘玉琴感动了。她认定了，这里就是她的家。人其实最需要的是温馨。旅途的疲劳在妈妈慈爱的眼神下消失殆尽，刘玉琴扶着妈妈来到窑里。
窑洞里的家具虽然破旧但是摆放整齐，家里干干净净，碗架柱子上的对联出自马万明的手笔。
月无贫富家家有。
燕不炎凉岁岁来。
妈妈硬让玉琴脱了鞋坐在炕上歇着，自己动手做饭。看起来老人根本没病，刘玉琴突然明白了，马万明为了把她骗到家里来费尽心机。
马万明不顾旅途的劳累，一回到家里就挑起水桶下沟挑水，一担水来回七里地。在上学的几年时间里，马万明每个星期六都要坚持回家，八十里山路，翻三架沟，回到家已经是半夜时分，第二天早晨起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沟挑水，他要把水瓮挑满，这样他孀居的老妈妈才够吃一星期。
马万明把水挑回来时妈妈已经将饭做熟，三口人围在一起吃饭。吃的是面条，一碟子洋芋丝，一碟子淹白菜，油泼辣子。可能是路上走得太饿，那样简单的饭食刘玉琴吃起来很香。妈妈不断地往玉琴碗里夹菜，劝玉琴吃饱吃好。
夜，还是马万明家吃完饭天色已晚，妈妈将蓖麻籽取掉壳，用柴棒串起来当灯使，蓖麻灯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妈妈拿出钥匙打开柜子，取出里面三新的被褥，在她自己睡觉的旁边为玉琴把被褥铺好。
妈妈还在不停的唠叨：姑娘，我家万明人老实，肯吃苦，你跟上他肯定不会受苦……
走了太多的路，刘玉琴头一挨枕头就迷糊起来，没有听见妈妈究竟说了些啥，就睡着了。
月光如洗。透过射进窗子的月光，看得见妈妈一只胳膊撑着身子，半躺在炕上将刘玉琴久久地端详。停一回儿她偷偷的穿衣起来，蹑手蹑脚地下了炕。门吱一声开了，妈妈来到院子里，身子靠在窑面墙上，不知想了些啥。
许久，妈妈又来到儿子马万明睡的窑门前，轻声地将儿子呼唤：万明，万明，你起来一下。
窑内，马万明揉着发涩的眼睛坐起来，以为是在梦中。细听，门外的确是妈妈在叫。
马万明一下子跳到地上，顺手开了门。他以为出了啥事，说话的声音有点发颤：妈，啥事？
妈妈：啥事都没有。妈睡不着觉，想过来跟你说说话。
马万明放心了，重新上了炕睡在被窝里。妈妈也脱了鞋，把脚伸进万明的被子底下。
马万明：妈，你看儿子给你引回来这个媳妇咋象？
妈妈：好娃哩，你能把她娶回咱家是你的福。我就耽心这么好的姑娘图了咱家的啥？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马万明：妈，你老人家不用耽心，刘玉琴既然肯到咱家来，就说明她对我有心。以后咱对她好点，她就跟上咱过哩。
妈妈：怕没有那么简单。谁家都为儿女担心哩。假如玉琴家的大人来咱家一看，害怕玉琴跟上你受罪，硬不叫人家的女子娃跟你结婚呢？
马万明：我听玉琴说她娘家一大家子人，她父母亲和哥哥嫂子都通情达理，她姐姐就是自由恋爱结的婚。
妈妈：人跟人不一样，玉琴姐姐寻的那家人肯定光景过得不错。人家玉琴跟上你图啥？
马万明：依妈妈的意思咱该咋办？
妈妈：我想了半夜，贵贱睡不着，过来跟你商量。听你爸说过，你奶奶就是你爷爷抢回来硬跟人家成的亲。妈的意思你听懂了没有？今夜，趁那姑娘熟睡时，你过去硬跟她睡在一起。
马万明：那咱成了啥人咧？
妈妈：好娃哩，你今晚不做，明早人家起来吃了饭一走，再不来了，你娃后悔一辈子。
马万明还在犹豫。
妈妈：憨憨娃，快去吧。女人都一样，只要你把她睡了，她就死心塌地的跟你哩。
刘玉琴睡的正香，门响了，玉琴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地说：妈，你到外边干啥去了？
被子猛一下掀开，马万明不顾一切地钻进刘玉琴的被窝，玉琴惊醒了，本能地推开马万明，跳下炕，打算开门逃跑。
门从外边闩上了。姑娘猛一下明白了，哭了起来。马万明从后边把刘玉琴抱住，把玉琴重新抱到炕上，姑娘稍作挣扎，便象一只绵羊那样由人摆布……
“妈妈呀……”一声哭叫从窑内传出。
村子里传来了狗叫。
那边窑里，万明妈坐在炕上，双手搂肩，浑身不住地发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