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傍晚,京城里崇公府的一位管家慌慌张张地跑到了地处北京东城南锣鼓巷秦老胡同的许家大院,他向门房通报:有要事需要马上见到许子谦。
听差的带领这名管家来到客厅之后,一见到坐在太师椅上的许子谦马上禀报道:“您的义父崇绮大人的全家女眷属五天之前被八国联军的官兵带到了天坛那里,粗暴地把她们全部都强奸了。这些女眷们被放回家之后相拥而泣,悲声一片。她们感到国破家亡,自身遭到羞辱,已经没有脸面在世上苟活下去了,于是男女老幼举家在崇公府中集体自焚了!……随同军机大臣荣禄撤退到保定府的崇绮大人闻听此消息后,便在那里上吊自尽了……”那名管家结结巴巴地向许子谦讲述完了之后,便递上了崇绮亲笔写下的遗书。
许子谦急匆匆地展开那份遗书,上面只有十六个墨黑的大字:“圣驾西幸,未敢即死,恢复无力,以身殉之。”
许子谦看完之后顿时雷霆大发,他愤怒地打了来报信儿的管家一记重重的耳光,“你咋儿没死呢?啊?!你哪怕抢出一个小孩子来,也能给崇公爷保住一条根、留下一个后儿啊!!……
“许大爷,您请息怒……”那名管家跪在地上,捂着脸斜眼儿看着许子谦,“都说‘士可杀,不可辱。’——象这样的不止崇公爷一家儿,听说在北京城光王公贵族自杀的就有一千好几百口子呢!”他撇着嘴又斜视了许子谦一眼,“奴才的命虽贱,可也是好死不如癞活着——我们是‘奴可辱,不认杀’……”
许子谦听了他的这番人生哲理之后,似乎也认可了他的观点,紧闭着双唇用鼻子长长地出了一口粗气,“呣!……”
大清帝国的首都北京城被八国联军占领之后,庆亲王奕劻和李鸿章共同作为清廷的议和大臣,与占领当局展开了艰难的谈判。按照八国联军自己组成的议事廷提出的首批严惩要犯名单,大清朝廷立即派人抓走了已经回到北京的五王爷,解往了东交民巷宗人府的监狱中看押待审。
家中的顶梁柱被抓进了大牢之中,“五王爷府”的天顿时感觉塌了下来,嫡福晋和六个侧福晋们一个个悲声大放嚎啕恸哭起来,唯有八福晋许莲叶一个人依旧端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激愤地弹奏起了古琴曲《霸王别姬》。
她的这一不与凡同的举动,立刻招来了众福晋们七嘴八舌地议论:
“这不是《霸王别姬》吗?她这是给谁弹曲儿呢?”
“老爷被‘猴儿’起来了,她怎么还有心思弹这样的曲儿呢?”
“哼,兴许是想起来在咱这儿养伤的那个小白脸子了吧?”
“……………………”
这些个闲言碎语不断地吹进许莲叶的屋里,但是她都当成了耳旁风,依旧我行我素地一支接一支弹奏着《霸王别姬》、《汉宫秋月》等等表现离仇别恨、凄婉哀怨的古曲,谁也猜不透她心里在想着什么。
五王爷因为曾任步统军九门提督、义和团王大臣,还亲自指挥过清军与义和团攻打过东交民巷的外国使馆区,于是被八国联军的议事廷列入了必须处死的首批名单之中。此份名单上报到了“西巡”的慈禧太后那里之后,她御笔亲批立即降旨钦定了“斩监候”,将五王爷削去官职发配新疆,永远监禁,永不赦免,永不叙用。
听到了慈禧太后的这个裁决结果,“五王爷府”中的各位福晋们都纷纷地诉说起自己必须守护宅院、支撑家业、抚育后代的理由来,反正就是一门心思、一个结论:我是不能陪同五王爷发配去边关的。
等到在场的福晋们巧舌如簧地诉说完自己不能陪同五王爷前往新疆的理由之后,最后该轮到八福晋许莲叶表态了。她们似乎已经想好了如何驳斥许莲叶将要说出来的不能陪同五王爷去往新疆理由的话语了,诸如“你最年轻了,身体又好,可以适应那儿的气候了;你利手利脚儿的,也没孩子没崽儿可牵挂的了……”但是令她们所有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位最不得宠的八福晋许莲叶竟然任何理由都没提,直接就从嘴里十分干脆地吐出了两个字儿:“我去!”
此言一出,各位福晋们大眼儿瞪小眼儿地相互看着,哑口无言了片刻之后,一下子好象不约而同地对许莲叶的态度瞬间都来了个大翻个儿,纷纷七嘴八舌地套起近乎来了:
“哎呀,此一去新疆那是凶多吉少啊,有什么后事儿要交待的,八福晋您就尽可量儿地说吧!……”
“别客气呀,这可不是小事儿,有啥想法儿您就提,能办到的咱们尽可量儿地去办!”
“虽说您没孩子没崽儿的吧,可家里还有老人呢,有什么要照顾的,您就尽量提!别客气!”
“…………”
等她们七嘴八牙子地都说完了,场上又静默了下来。大伙都眼睁睁地瞅着八福晋许莲叶,等待着她的回应。
“你们也都知道,这么多年来我的身上被泼了许多污水,”一时间想说的东西太多,许莲叶的声音有些哽咽、颤抖,但是她迅速地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然后一字一板地说道:“为了向世人证明我们家族的清白,证明我自己个儿的清白——我要求在家乡给我立个虎头牌坊!”
“哎呀呀,就冲您对王爷的这一片真情,别说立虎头牌坊了,就是立龙头牌坊您也够格儿呀!……”
“可不是嘛,这事儿还不好办吗?——盖一座牌坊才能花多少钱哪?立个龙头牌坊,底座儿用汉白玉的!”
“对,对,对!不能要‘虎头’的,就是得立‘龙头’的!——陪着王爷充军发配去边关那是什么意思啊?立个‘龙头’的不为过!”
“…………”
福晋们鸡一嘴鸭一嘴地争相表达着自己的态度。
原来按照民间习俗为妇女立贞节牌坊是有着严格的等级区别的:心无邪念也无行动者,才可立龙头牌坊;心有邪念而无行动者,只可立虎头牌坊;心有邪念且有行动而未被发现者,就只能立个狗头牌坊了。
八福晋许莲叶等她们都把对自己的溢美之词表达完了之后,她缓缓地站了起来,落落大方地向众福晋们施了一礼,“感谢姐妹们对我的厚爱,这份情意许莲叶心领了!”
为八福晋许莲叶在她的家乡刘各庄修建一座龙头牌坊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俗话说“小乱进城,大乱回乡。”此时的许子谦已经带领着家眷们,从北京东城南锣鼓巷秦老胡同的许家大院返回了蓟州上仓镇的刘各庄祖宅,此举也就是为了躲避义和团与八国联军造成的这场兵燹之灾。可是战乱过后的京东各县也是匪患四起,打家劫舍的事情时有发生,闹腾得是民不聊生,哀怨叠出。在这乱世之秋,伤体尚未痊愈的李芬为了报答老主家的恩德,又主动地担负起了看家护院的职责。
这段时间里许子谦和李芬这祖孙俩凑到了一块儿还能有什么话题呀?那自然就是五王爷被慈禧太后削职为民,割除爵位,永不赦免,永不叙用,被皇上、太后钦定了“斩监候”……
这一天,许子谦让李芬陪着他在刘各庄里四处转了转,李芬觉得许大爷是在选什么场地?便随口问了一句,“您老这是要干啥儿呀?”
“嗐,五王爷的家里头要给小叶子在刘各庄立贞节牌坊了,我看看盖到哪儿好。”老主家也没往心里去地随便说着。
李芬听了这个消息之后感到十分的奇怪,“呣?这时候给她立那个东西干啥儿呀?”
“唉,这也是小叶子让五王爷家里的那些个福晋给她立的,”许子谦苦笑着摇了摇头,“她不是已经同意陪着五王爷发配新疆了吗?”
“啊?她陪着去新疆了呀?”李芬是刚刚听说这个消息,“您老咋儿不早告诉我呢?”
“嗐,不是怕你着急上火吗?”许子谦疼爱地看着李芬,“你眼下的身子骨儿还没恢复好呢……”
“干姥爷,”李芬一下子跪在了许子谦的面前,“您跟干妈对我恩重如山,她这一去新疆那是几千里地呀!啥儿时候能回来呀?……我怎么说也得跟她见一面儿啊!”他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干姥爷,您自己多保重,让下人们都注意门户!我走了。”
李芬飞快地跑回了程家庄的“燕园”之后,从马棚里牵出了那匹包特格送给他的、将他从战场上叼回“五王爷府”的黄膘马,骑上它迅速地往北京城的方向赶去。
在大清朝廷的宗人府监狱中,虽然贵为亲王但已经削职为民的五王爷,接到慈禧太后的“裁决”等待发配新疆的这些日子里,也是整天价靠着喝闷酒来打发着时光的。因为他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别看自己拥有八个福晋,前七个整天莺声燕语地围着自己的屁股后边儿转,那都是为了在自己这儿争宠捞到好处。只有许莲叶这一个侧福晋对自己是说不上热乎,也谈不上冷淡,反正这么多年来就是不咸不淡地这么个态度。如今自己混到了这步田地,这八个福晋里头没有一个能为自己作出牺牲,一起充军发配去新疆的。
“唉,谁也指不上啊,剩下的岁月就自己在那苦寒之地熬着吧!……”牢房里的小地桌前,五王爷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不时地发出一声声的长叹,慨叹自己的命运不济,到了这个岁数连个红颜知己都没有。他已经对家眷相随不抱任何希望,就准备在寂寞、苦闷、孤独中老死边关了……
发配新疆启程上路的这一天早晨,五王爷刚刚吃过早饭,典狱长便带着几名押解官来到了他的牢房,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那几名押解官的身后,站着一个女人,他眯缝起自己昏花的老眼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的第七侧福晋许莲叶!只见她身着一套马背民族骑射的胡服,肩上斜背着一个小包袱,完全是一副随军远行的打扮。虽然五王爷的心里已经明白许莲叶此时的心意,但他还是明知故问了一句,“你来这儿干什么呀?”
“陪同王爷一起前往新疆。”许莲叶微微地低着头,非常平静而又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
“充军发配之苦你想好了吗?”五王爷又追问了一句。
“想好了。”许莲叶抬起了自己的一双明眸望着丈夫,“臣妾在古书里读到过那个地方,深知那里是遍布沙漠、荒原、沼泽的蛮荒之地,是大雪、狂风、暴雨肆虐的苦寒之所……但是臣妾决心陪伴王爷在那里坚持到底,直至朝廷赦免王爷、官复原职地返回京城。”她看似平静地说完了这段话,但是眼眶中已经盈满了泪水。
许莲叶此时的此言此举令五王爷一时间被感动得老泪纵横,大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了。他已经顾不上什么体面不体面了,毅然走上前来颤颤微微地搂住了八福晋许莲叶,来来回回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半晌之后才冒出了一句话来,“烈火识真金,患难见真情,患难见真情啊!……”他声泪俱下、涕泗横流地反复叨咕着。
在场的典狱长和押解官也被此情此景所感动,为八福晋许莲叶的言行而动容,已经忘记他们该要履行的职责了。过了好半天,他们才从这种氛围中走了出来,其中的一名押解官轻轻地拉了拉典狱长的后衣襟,典狱长顿时醒悟过来,马上喊了一句,“时辰已到,佩戴枷锁,押解囚犯上路!”
两名押解官迅速地为五王爷戴上了木质的枷锁,许莲叶非常大方地搀扶起自己的丈夫,一起向宗人府监狱的外面走去。
当李芬急如星火地骑马从蓟州赶到北京城东交民巷大清朝廷宗人府监狱的时候,一问典狱长,才得知五王爷、八福晋二人已经被押解上路好几天了。
“他们去新疆走的是哪条路线哪?”李芬继续向典狱长打听着。
典狱长白愣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李芬马上明白了:这些事情都是大清朝廷的机密,不能泄露给外人的。于是,他立刻解下了肩上斜挎着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了一锭银子,双手捧到了典狱长的面前,“大人,我是八福晋娘家的听差,她父母让我给她送点儿御寒的衣物……您看能通融一下不?”
“啊?……啊……”典狱长阴沉的脸色立刻露出了笑容,美滋儿滋儿地接过了那锭银子,“听说他们走的是南边那条线儿——头一站可能是到山西的蒲州府。在那儿休息休息,再接着往西走。”
“哎。那谢谢大人您了!”李芬双手作揖谢过了典狱长,转身向监狱外面走去。
一列大清朝廷押解充军罪犯的马队行走在黄河岸边,它的中间夹着一辆小轿子马车,五王爷与八福晋许莲叶并排坐在车篷里边,他们两个人不时地撩开窗帘向外张望着。远处的中条山脉越来越显现出了葱茏的绿色,近处的黄河川流不息地奔腾向前,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涛声……从这里已经能够望见山脚下的蒲州城了。
蜿蜒曲折的盘山路上,只见一个深黄色的小点儿在迅速地移动着——这是李芬骑着那匹黄膘马,急如星火地循着大清朝廷充军发配新疆的西行路线,追赶着押解五王爷和八福晋的那支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