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来到了乌衣巷,却不是去那个人的家中,而是曾被他嗤之以鼻的豪门大户。我跟随哥哥身后踏上一步步的石阶,明修与我比肩而行。
心中千丝缭绕,谢惠连,他正在碧波亭等我吗?可我,却去赴另一个男子的约。
宾朋满座,衣香鬓影间,柔丽侍女穿梭来回。哥哥与王滔他们侃侃而谈,谈笑之声不绝于耳。
我与明修同坐一案,明修不时东张西望,凑到我耳边絮絮叨叨,悄悄指着某位君子,然后列举出他的祖宗先辈。我淡淡含笑,拣起一双银箸随意拨弄着菜肴。
不知为何,我突然感觉到一道灼热目光向我投来,我扬眉一顾,却与王滔的眼神不期而遇,他似有意或无心地一笑,我冷冷瞅他一眼,拉回视线,紧盯着眼前的美味佳肴。
侍者端着托盘走来,托盘之上却是一壶碧瓷佳酿。奇怪,这侍者不知我是女子吗?阿修尚未长成,自然不能饮酒。
我伸手冲那侍者一摆,作势不要,阿修却是一脸喜色,双手一撮,跃跃欲试。我偏首瞪他一眼,暗示他别逾矩。
那侍者居然不理会我的意思,依旧将碧瓷佳酿放于我们的花梨木案上。我顿时恼了,可真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仆人。
我心中的郁火集结,预备开口叫他拿走,那仆人冲我低首道,“小姐,这是主人的意思,与小人无关,大人他让我交予您一样东西。”我抑下怒意,疑惑不已,这人玩的什么花样?
“小姐,酒壶下”那仆人趁我思索之际,断断续续地提醒了一句,然后退开了。
“酒壶下?”我念念有词着,伸手捻向壶底。竟是有一张纸片。
薄薄的纸片上寥寥数句,“碧波亭,温小姐可托病辞去赴约,有卿遥等。”这个人我瞥眼望向王滔,他的眼神似有似无地飘向我这边,带着分明的了然和兴味。我心中一荡,谢惠连,居然将约定一事告知了王滔,他们又是什么关系?
我正握着纸片发愣,明修一脸不解,紧张问道:“姐姐,这可是王右民写的?”我茫然颔首,脑袋里却翻江倒海。装病,众目睽睽之下,怎么装?
我鲜少生病,哥哥怎会相信这托词?我以手抚额,正是苦思冥想之际,那位名王滔的右民大人提高了音量,用我能听的到的声音娓娓道:“温兄,令妹看起来似乎不大舒服,不如让温小姐尽早回去吧。此宴之后,我与温小姐也算熟识了。”他别具深意的向我投以一瞥。
听闻此语我浑身一震,哥哥偏过首来,霁颜一笑,“也好,阿莞,让明修随你一同回去。”
“明修帮姐姐一个忙吧,我今日与人有约。”我与他并行,漫步青石小径,侍女在前方安静带路。明修正在摇头晃脑地欣赏王滔府中的妙境,不时嘘叹几声。听闻此语优美身形即时一顿。
“姐姐”他的俊俏小脸上闪过迟疑,继而坦然道:“怎么帮?”
我朝他挨近,低声道:“你身上若带了银两,我们便买通那个小侍女,让她不透风声,我们要避过车夫,叫侍女带我们从后门走。”
明修从怀里摩挲出一枚黄澄澄的金锭,冲前面的侍女努了努嘴,意思是“我不信她不动心”。
小侍女确实动了心,不过我猜测不是对那枚金锭,而是对明修那张讨人喜的小脸蛋。侍女不动声色地带我们转来后门,我告诉她日后也不会有人来问责她,乖巧的小侍女这才惴惴不安地收下金锭。
至于明修的棕马,我想哥哥也会一并将其带走的。
秦淮河的一带绿水从长干桥下潺潺流过,长干里的居民往来水上,以水谋生。此处繁华并不亚于朱雀街。
碧波亭在长干桥的不远处,此处莲叶丰密,莲花正盛,半遮住亭身。一角凉亭因建在秦淮碧波之上而得名。
我面蒙轻纱,倚在凉亭的栏杆处,焦急地凭栏眺望。不时有行人路过,抚腮恼耳地望着我。
已近正午,那人居然还不来,还是,他来过又走了难道我来迟了?
我两腕搁于栏杆上,手托着腮在焦思。明修的清甜之音急急传来耳畔,“姐姐,那个人还没来?”我无声,怅然地颔了颔首。
他坐于我身边,翻开一个荷叶包,只闻阵阵清香气息扑鼻袭来。是我最爱吃的莲子。
“姐姐,你快来尝尝吧,我都吃了好多,还是觉得学宫旁的最甜呢,一点都不涩嘴。”他乐滋滋地道,好像觉得自己捡了大便宜。
我不觉被他逗笑了,掏出手绢替他擦净脸上的汗渍,“你这次又吃了多少?不会又像上次一样吃坏肚子吧。”
明修郝然一笑,粉颜染红,却执拗道:“只有多处都尝尝我才能知道哪处的莲子最甜,我可不想让姐姐吃苦的。”
“阿修,人生在世不会总是甜甜蜜蜜的,有时候也该品尝品尝苦涩的滋味。你以后长大就会知道的。正如这莲子,总是甜糯,也会腻味的。”
阿修依旧摇摇头,“谁会愿意吃苦呢,姐姐,你就更不能了。”
我捻起一个圆润的小莲子,清清的绿色衬着白皙纤纤的指尖,我将它缓缓送进口中,似在自语,“苦中有甜,方知甜的真滋味。”
明修似乎没听进去,继而道:“姐姐,你瞧这里的芙蕖开的真漂亮,那人既然现在还没来,恐怕也不会来了,咱们现今有空暇,不如你将它们画下来啊。颂玉姐姐说你在家里画的芙蕖不成样子呢,但在这里画就别有一番滋味了。”
未等我应答,明修就兴冲冲地从书囊里掏出了画纸和画笔放到了石桌上,看得我一愣一愣的。我疑惑问道:“你上着学怎么还带这些无用物?”
“不是,博士说过,今日是让我们跟着他练丹青之术的,可他生病了,我们自然也没学成了姐姐,你快来动笔吧,对着秦淮河里长成的芙蕖,你定可以画的出彩!”明修一脸振奋,对我喊道。
我唇角上扬,心中不郁渐渐淡去,微捋起衣袖,作势要大展身手。
拿起画笔,圆滑的笔身触感细腻,对望那一水清芙,洗净了心中尘垢。我深吸一口清气,专心作画,笔下的芙蕖似乎沾染了池中实物的灵气。虽然不如哥哥笔下那般出神,但较之从前,确实增进了不少。我心中愉悦,笔下愈加流畅,芙蕖的线条也愈加柔美,这算是我有生以来最佳的一副“大作”了。
阿修立在我身后瞧着画,轻快地道:“姐姐,你不知道,今天的长干里可热闹了,康乐公在那边游湖呢,那艘船可大可漂亮了,我刚才远远地瞅了一眼,啧啧,真是奢侈得不像话,船上还有好多的谢家子弟,那艘船一会儿说不定也驶来附近。”
我的笔顿时一住,脑海里做着各种假设,或许,也许,他也在那艘船上?
和风煦煦地吹,船橹摇摇里,是一曲渔歌悠悠然,渔家女的曼妙歌声飘过平静的秦淮河面,传至我的耳,我的心。
“逆浪故相邀,菱州不怕遥。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
弄潮儿,这个时代的弄潮儿,又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