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一抹阳光撕开乌云，利剑一样刺向大地。
“太阳出来了！”窗边有人说。于是我们一个个走过去，仰头看一眼白亮刺眼的阳光，颇感欣慰地自言自语道：“阳光出来了。”整个夏季，雨水向这座城市大施暴行。太阳像个懦弱的君主，被团团乌云软禁。因此当我们看到久违的阳光，仿佛在黑暗中历尽艰险的行者看到远方的一缕曙光。
我们每个人都将这句话重复一遍，然后安静地坐回自己的位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忙活。傍晚时分，我们摆弄过的文字和图片将在大街小巷里流传。
我在一张有关车祸的图片上看到了安静的身影。躺在血泊之中的人也许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某个角落，也许他来自别处，只是经过那个事故高发的河西路口。而当我拍下那张照片的时候，并没有注意那个被轿车撞飞的人，我看到的是安静身着白色连衣裙，撑着一把红色雨伞向河西路走去时美丽的背影。
第一次看到那个名叫安静的女人，是在一幅我不经意间拍下的照片中。当时她婀娜的身姿在春日的暖阳中从远处走来，仿佛从画中缓步走出。后来我透过橱窗在河西路口的一个办公大厅里看到了她。我的镜头便常常穿透玻璃，聚焦在她妖娆丰润的身体上，聚焦在她娇美的脸庞。有时她是主角，有时只隐隐约约地出现在人群中。我曾经走进那个办公大厅，试图和她闲谈几句。可我只是在大厅里转悠了一圈，目光在她微笑的脸上停留片刻，便走了出来。我抬头仰望林立的大厦间那片很小的天空，一贯灰蒙蒙的天空似乎明朗了许多。我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安静。”
然而，天空很快又灰蒙蒙了，甚至变得一片黑暗。当我推开家门，不大的屋子像曾经的无数个傍晚一样死寂无声。我站在门口，面对昏黑冷清的房间，迟迟不愿踏进半步。我知道，当我走进屋门，在黑暗中静坐片刻，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大致如此：妻子晚上六点左右回家，我们一起吃饭，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或者她逼我讲些新闻。饭后她对着电视感动得痛哭流涕，看完却不住地唠叨都是些欺骗人感情的东西。然后她关掉灯，说一声，睡吧，明天是美好的一一她说这句话就像背诵台词。房间里重又恢复宁静和黑暗，窗外的车声渐渐平息，最后大街上也阒寂无声。清晨来临时，我们一起出门，走上大在街后背向而行，走进栉比鳞次的高楼间，走回我们在城市里那个微不足道的位置。整个白天，房屋将会空无一人，我们似乎只是借宿一宿。
走在那些行人交织的大街上，我的双腿常常失去知觉，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悬浮在空中。而无数个夜晚，我常常在黑暗中努力睁开双眼，可我的目光在层层黑暗中寸步难行。那时我躺在床上的身体渐渐变得沉重，仿佛从水而开始不断下坠，直至淤泥底部。我感到窒息，我在窒息中沉睡，期待黎明给我昏沉的意识芹；来光亮。白天与黑夜，悬浮和坠落，我的身躯被一座城市掌控。
我常常仰望着大厦间那片狭小灰暗的天空，深呼吸，胸口却依然感到氧气不足。而当我看到安静在照片中自然舒展的微笑，我感到舒适的春风吹进了我的心房。可我只能静静地看着她，无法走近。
不知道春天什么时候结束的，但我知道已是夏季。深夜降临的雨一直持续到清晨。我和妻子走上大街后，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我回头望去，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我问她怎么了，我的声音被雨珠砸落，混在我脚下那片肮脏的黑水中。我看到她将雨伞扔掉，仰起头任由雨水冲刷。然后她张大了嘴巴，像是狂笑，像是痛哭，我听不到她的声音。我向她走去，我听到她对：我喊叫着什么，含糊不清。没等我走：近，她便转身奔向远处。我看到她坐上一辆出租车，消失在雨中。
多天后她回来，面带微笑地说：“我要离开这里。”
后来我经常出现在河西路[，在街角的那个小广场上远远地望着安静。她像是宇宙中的黑洞，而我只是一颗四处游荡的行星，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被吞没。而在一次次的观望中，我的目光已成为身体的傀儡。
我曾经在小广场上不断地按动快门。在那个阳光重现的下午，我将那些珍存的照片找出来，一张张地翻看，最后我到窗边看了一眼灿烂的阳光。然后我走上大街，手捧玫瑰向河西路口走去。然而，当我走近路口的时候，翻滚的乌云折断了阳光的利剑。没有风的召唤，雨水又不厌其烦地洗刷起这座城市。那时，蹂躏这座城市的雨便不再单调冷漠，甚至有了些许浪漫的味道。
到河西路口的时候，雨点渐渐稀少，但天地间依然水雾迷蒙，远处模糊不清。我隐约看见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安静出现在办公大厅的门口。我紧盯着她，穿越马路向她走去。我感到激动无比，而那时，我的脚步踏得坚实有力。
我走到马路中间时，看清了安静的脸庞。我看到她双眼圆睁，张大了嘴巴，似乎要喊叫。但我没有听到她的喊叫，我听到的是沉闷的撞击声。
然后我感到自己轻飘飘地飞了出去，又沉重地坠落。
落在地上的仿佛是别人的身体。我勉强睁开双眼，看到身旁的一大片红玫瑰渐渐蔓延。我微弱的目光中出现了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安静，她站在不远处望了我一眼。她的目光柔软而温暖，融化了我无力的眼神，那一刻也许是我最为幸福的体验。
然而，她很快转身离开了。急救车的叫声隐约飘来。
她走去时天空又拉上了雨的帘幕，我看到她撑起了一把红色的雨伞。
白色衣裙轻轻飘动，袅娜多姿的背影缓缓消失在雨雾中。
雨珠变得稠密，砸落在我逐渐冰凉的身体上，熄灭了我虚弱软绵的目光中那最后一线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