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站在一棵伛偻独立的老树下，往远处看。
我的目光无法穿越天边那层浓密厚实的尘雾，只得踏着无边的荒野，无奈地返回。我靠着那棵老树，身体渐渐滑落。我健壮有力的双腿跋涉了多少年，踏过了多少荒路野途，却渐渐变得沉缓懒惰，再也无力支撑我老化僵硬的身体。
那几年经过一些村庄的时候，村人们常在我身后嘀咕，他们的话足以使整个村庄结上一层厚厚的冰霜。我渐渐意识到，远处遥遥无期。我蹲坐在树下，懒得抬起松弛的眼皮。
一阵风悠闲地从远处游荡过来，握住那棵老树晃动了几下。老树年迈的身躯经不住它们的玩弄，它剧烈地哆嗦，树叶一片片飘落下来。一片叶子扭动着干瘪消瘦的腰肢，擦过我的脸颊，落在了我的脚下。我想起自己离开村庄的时候，正是落叶满地的秋天。我出生的时候，也是秋风萧瑟的时节。我是来自秋天的人，秋天才是我的归宿。
我捡起一片焦黄的落叶，像遇到故乡友人一样对它叫喊：“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我感到血液的流动欢畅了，每一个毛孔都奋力张开，大声欢呼。我在老树脚下捡起了一大堆落叶，将它们抛洒到空中，让它们尽情舞动。我也踢踏着腿脚，和它们一起跳动起来。我欢呼的声音响遍了秋天的荒野。
我随着秋风的脚步狂奔，我告诉路上的人们：秋天是我的家乡。
秋风天天经过，地上的落叶渐渐变厚。我没有往远处走，而是在离老树不远的一间破房子里住了‘下来。我看到附近村庄的人们忙着收获丰实的庄稼，我也加入到他们中间，掰下一个个玉米棒子；或者接过他们的镰刀，放倒一棵棵粗壮的玉米秆。他们站在地头一堆堆丰硕的果实旁，对我笑笑，说些客气话。我说：“都是家乡人，客气啥？”
他们以前见过我，那时我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要走到远处。
他们问：“你不去远处了？”
我把他们的家伙还过去，说：“现在我已经找到家乡了，秋天就是我的家乡。”
他们问我找了多少年了。
我说我也记不清楚了。
他们问我现在住在哪里。
我给他们指了指不远处那棵弯腰驼背的老树。
他们说我干活很卖力，人也不赖，既然找到了家乡，也该安定下来了。他们要在村庄里给我找一间房子，分给我一块土地、一些种子，让我在村庄里住下。
我想，荒地里的那间房子随时可能倒掉，那样我被压在房子里也没人会知道，我会少活好些年，少见很多人，少干很多事情。我就答应他们，住进了村庄。
整个秋天我和村人们一起忙着到田野收割玉米，然后在大片的土地上播种小麦。一车车的果实从田野拉回村庄，我的屋前也出现收获的迹象，我给别人也给自己收获了一个秋天。大片的麦苗染绿田野时，他们激动地说：“冬天下几场大雪，明年麦子就能收满仓。”
我没有等到麦收满仓，我连大雪也没等到，就悄悄离开了村庄。那是第一场雪飘来的夜晚，我突然意识到，已经是冬天了，秋天已经离开了那个村庄。我的家乡已经走远，我不能在不属于我的村庄待下去了。我打开房门，夜风从门缝插进来，深深剌进我脸上的皱纹里。黑色的夜空中雪片飞绕着，像飞刀一样划进我的皮肤。
我找寻了多年的家乡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被一场雪刺杀了，我又将无根可归。我苍老的脸上挂着两串泪水，在恃强凌弱的风中瑟瑟抖动。
黑色的夜，白色的雪，天地间一片苍茫。
我走出村庄，用力吸了一把鼻涕，向远处走去。秋天已经走远，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站在一个陌生的村庄外逡巡不前了。白茫茫的雪地笼罩着我，像被追杀一样尖叫的野风笼罩着我，时间笼罩着我。
应该有一条去往秋天的道路吧。我突然想。
我往前走，我看见一个又一个村庄。
我问人们：“你们知道秋天在哪里吗？”
“秋天得等过年收玉米时才回来。”
“你知道哪条路能走到秋天吗？”
“秋天得等种下一茬麦子时回来。”
他们避实就虚，从不给我指出一条捷径。
那天我听到一个别样的声音：“我们这里已经很久没见过秋天了。我听人说，秋天往两边去了。去年秋天从那几个村子走过了，现在还不停往西走。你顺着这条路走，兴许还能追上。”那是一个老头的声音，与我的极其相像。我没有看清他的脸，他说完话身影就消失在了远处。
我踩着一条大道往西走去，夕阳红彤绚丽的霞光染红了远处的大片云彩，染红了一只从天边飞过的大鸟。这场景似乎在我很久之前离开自己村庄的时候出现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同一个时刻，我记不清自己是否在荒野上走过，想不起自己曾经到过何处。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对自己说，这是一条去往秋天的道路。
我呼吸着尘土混杂的空气．甩动着胳膊向西边走。
那时，我仿佛站在太阳附近，望着一个僵老的身体向我走来。他细长的身影贴在大地上，被他踩在脚下。
我听到他不停地念叨：这是一条去往秋天的道路。他的声音像一股细风，在荒野上漫无目的地飘荡。
一只犬鸟扑棱着翅膀从他头顶飞过。他抬起头，对大鸟笑了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