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寨里自然满是香椿树。
家前屋后,地堰边,山崖前,到处都疯长着。待到春风徐徐掠过山峦,香椿树枝上边便一簇一簇淡红了,宛如小孩儿的手掌。呼悠一下,便是扑面而来的椿香了。
香椿是邻家的小女孩。
我和香椿都生在一个椿香弥满空气的日子。在那一派霭霭的香椿气息中,我们一天天长大。此间,我们读懂了祖祖辈辈生活的艰涩,看到他们怎样把满坡鲜嫩的香椿转化成赖以生活的资本。是香椿养育了香椿寨的人们啊!
那还是孩提时代。
一天,香椿扭了头问我,香椿香么?
我答,香椿香,香椿真香!
那时,我们正吃着香椿鸡蛋饼儿。我瞧着香椿,愉快地笑着。香椿明白了怎么回事,白我一眼,甩着两支朝天小辫儿,走了。
我们开始上小学。
学校在香椿寨最高的位置,站在院子里,能把整个寨子尽收眼底。那里,只有一个老教师,白发,弓腰,咳嗽着。教的却是一个班三个年级二十几个孩子。香椿寨的孩子只能在本村读到三年级,然后,走出大山,读四年级。十几年了,能到山下读书的孩子只有两个,他们也只读到了小学五年级。
我和香椿是学习最刻苦的。
我们较着劲儿读书、学习。一天,香椿告诉老教师,我一定读完高中,然后,回来当老师。老教师眼角湿润了。
不久,我们走出香椿寨,走出大山。山路上的那段时光是最美好的,鸟儿在树林里欢快地鸣叫,蚂蚱在草丛里跳跃,冷不防,有一只野兔从草间蹿出来,沿路奔着,奔着,一眨眼,也就不见了。剩了香椿的笑声和歌声在山涧荡漾着。那一次,我止住了她的歌声。我说,香椿,我也决定了,我要和你一起回到村里当老师。
香椿先是一愣,然后,脸上有了桃红,飞也似的沿路跑了。
我们两个成了香椿寨最早到县城读高中的孩子。高中毕业,我如愿考上了一所师范学校,香椿却落榜。我劝香椿再去读一年。凭她的成绩,她是会考上大学的。香椿说,我该去实现我的理想了。
离开村子的那天,我背着行囊来到小学校。隔了窗子,看到香椿。
香椿站在讲台上,面对着教室里的孩子,笑着,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老师了。
那一刻,我泪眼蒙咙。
此后,我给香椿写了许多信。我告诉香椿,你等着我,毕业后我会回来的。
可就在我即将毕业的时候,香椿突然来信说,她要结婚了!我发疯似的赶回了家,正遇到香椿的婚礼。新郎名叫大伟,是邻村的民办教师。
于是,在香椿寨的小学校里,有了一对夫妻教师。
那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
回来后,收到香椿的信。香椿说,我不能耽误你,你的天空不应该在山里。
毕业后我留在了县城,一晃,几年就过去了。一天,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大伟打来的。大伟的声音涩涩的。大伟说,你快赶回来,香椿,怕是不行了,她想见你一面!
像许多年前那样,我奔回那个小山村。
可,还是迟了,香椿走了!
那段时间天一直下雨,香椿为了送一个住在山后的孩子,不小心滑下了山崖!
空荡荡的教室里,我和大伟相对无语。
大伟的泪似乎流干。
为什么没要个孩子?我问。
大伟把头埋在双臂之间,香椿总是说等一等,把孩子送走一批再说,孩子一批又一批走出山去,可我们自己最终还是没要孩子。
香椿去世后的第二年,香椿寨出了一个奇异的景观。
先是有人瞧见瘦骨嶙峋的大伟站在学校后面一棵高高大大的香椿树前,抬了头,一站,半天。接下来,香椿寨的男女老少都聚拢了来,呈半圆状围在大伟的后面,齐刷刷地抬了头,静静地,去瞧那棵香椿树。
瞧着,瞧着,一个个泪流满面!
那株蓬蓬勃勃的香椿树上,竞在一夜之间,盛开了拳头大小的白花!
在那株香椿树的后面,不远处,便是香椿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