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洗劫小镇,先派人踩点。这些人不但心狠胆大,当然还出奇聪明。明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还有另一条路,就是发展内线。他们叫“钩子”。做“钩子”,有好处费,但得昧良心。毕竟吃里爬外,类似于汉奸。同时还有危险,土匪们的规矩太难捉摸。据说,他们从来不发展“钩子”成为新土匪。管他们叫“贼里不要”。收买人为自己做事,又从骨子里瞧不起这勾当。还有更狠的匪帮,洗劫过后,把“钩子”名单贴在墙上,让镇上人修理他们。
和土匪打交道,哪有道理可讲?
这天,小镇上出现个年轻货郎,一上石板小街,就亮出高嗓门:“各号的针各色的线,小媳妇使的梳子,小孩子玩的琉璃蛋儿喽——”
在农村,这种人生意好,小镇上就不大能看到。镇上人,有城镇居民自我优越感,多是去铺子里购物的。但镇上人不排外,不会打击小货郎。
所以,他转得很欢实,胡同旮旯都溜达。这一圈,溜去他两三天。
第三天下午,货郎遇到乞丐张四。
张四在镇上算是名人。小镇上干什么的都有,还能少了要饭的?张四这人力气有,但懒,什么也不做,乐得当伸手大将军。偏他脾气倔,思想里有一种跟他身份不符的不服气。比如,大家伙儿喊他张三,他不乐意,说我叫张四。有痞子跟他较劲儿,喊你张三就张三!你个要饭的,自己能说了算?他反驳,我自己名儿,会让你说了算?结果,被人揍得脸肿。再问,他还是张四。其实,他不过是有抬杠癖。知道他这点,大家觉得烦,专找他抬杠,好处是一句句顶起来,可以假装生气,抬手给他~巴掌,然后高了兴,塞他一块馒头。他伸着手接过。彼此,就都满足了。
但货郎不了解。他被张四拦住,一瞧是个要饭的,眼皮就耷拉下来。
张四伸出黑手,抄起一面小镜子,远距离打量自己乱发。那动作多少带点儿挑衅,有点欺负外乡人的念头。
毕竟,他也算是生活在小镇上的人。
货郎眼睛里有亮光一闪,不买就放下!
卖东西不许别人挑吗?难道我非买不成?
货郎眉头一皱,你叫什么?
张四。
货郎点头,这镜子送给你,因为你叫张四。
张四握着镜子,呆愣半天。第一次为自己名字骄傲。接着想,假如把小镜子送与那寡妇,她肯定会赏个笑脸。她笑起来好看,但她从没对自己笑过。
当晚,张四却从梦中惊醒。草棚外乱作一片,似乎还夹杂枪声。他想去瞧热闹,又问子弹长不长眼睛。后半夜,嘈杂声渐小。他才小心翼翼钻出来。街上很黑,似乎到处是人。他注意到,有些是小镇自卫队队员,一个个脚步凌乱。一户店铺前,倒是有灯亮,有人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张四好半天才弄明白,原来,土匪来过!
张四暗骂,活该!
那店铺老板曾打过他:耳光。
忽见另一圈入围在一面墙前,挑着灯笼在看。张四凑过脸去,原来是一张纸,上面列有名单。他还想仔细看,一个小伙子转脸说,这不是张四么?所有人转身过来,要拿他!张四恍然清醒。土匪给“钩子”贴大字报,他有所耳闻。这时喊冤也不行了,让人逮住,会乱棍打死。幸亏他练就一副好腿脚,居然趁着黑夜,钻街串巷,逃出小镇。
天亮,张四发现自己跑进山里,一会儿找不到路了。正四:处找寻,突然,被人掀翻在地,不由分说,堵嘴巴,蒙眼睛,两人架起他胳膊,走了半天,才扑通一声,扔在地上。张四第一眼先看到一个大胡子,恶狠狠盯他。再一转脸,居然见那个货郎,笑嘻嘻地看他,要饭的,你真是命大,他们没来得及收拾你?
张四眨巴眨巴眼睛,恍然大悟!
他钻到匪窝来啦!
你跟来这里干吗?想当土匪?大胡子问。
张四脑子转得也不慢。他连连点头。但接下来,马上就傻了眼!大胡子嘿嘿一笑,拿着这把刀,把你左手上,最小的那根手指头,切下半截来!
张四握着那刀,哆嗦着比划一下手指。
那刀当啷一声,掉到石头上。
周围立刻响起一串狂笑。
大胡子一脚踢翻他,就你他妈这胆量,还想当土匪?他摆摆手,转身就走。又两个人过来,架起张四,来到两块大石间,把他两条腿簸箕在上面。张四恐惧,大叫,你们干吗?两个土匪并不说话,只笑。他俩抬起一块石头,越抬越高,相视一笑,嘴里喊,一,二,三!
张四瞪大眼睛,看着那大石头,冲自己的腿,落下来!
好多年过去,镇上忽然爬来一个乞丐,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地方,脸上除了眼白,一片苍黑。有一天,他爬到一个老寡妇门前。寡妇赏给她一碗剩粥。他接过去,喝完没有走的意思,却从怀里掏出面小镜子递给她。
寡妇厌恶地皱起眉头。
乞丐说,你不记得我啦?我是张四啊。他还悄声说,我做过土匪呢,你信不信?
寡妇骂一句,神经病!一转身,哐当一声把门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