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那许多波折和障碍,有情人终成眷属,董鄂氏终于来到他身旁,一对痴男怨女终于如愿以偿。被自己深爱的人所爱,是爱情生活的最高目标,福临自幼缺少的温暖得到补偿;福临丰富的感情有了归宿,所以,婚姻不但没有成为爱情的坟墓,反而使爱情之火越烧越旺、越来越明亮,董鄂妃美丽、聪慧、温柔、善解人意,但福临被她吸引却不只为这些。她知书达礼,已读过四书和易经,工词曲,好书法,有相当深的汉文汉语水平,在当时入关之初的满洲世家女中,真可谓是凤毛麟角的女才子。努力推行汉化政策的福临,在宫里宫外、皇族世家的无数满蒙贵妇中,忽然见到她,就如满园绿树中忽睹一朵耀眼的红花、热天远路上突见一股清泉、苦苦歌唱的啼血杜鹃得到了知音。难怪他们俩朝夕相伴,形影不离,竟等同于民间的小夫妻。
自从她来到宫中,福临的心变得宁静而饱满,充满了幸福感。
每当福临下朝回宫,董那妃一定倚宫门迎候,问寒问暖;若发现福临稍有不乐表情,便立刻安慰说;“陛下今日回宫晚,是不是身体劳倦了?”并赶紧令人准备奶茶、准备膳餐。膳食送到,董鄂妃也总是亲自奉进给福临后,安静地站在餐桌边侍候福临,劝勉皇上多加餐饭。如果遇到庆典宴会、福临必须多饮酒时,她就一定会频频告诫随侍太监,要好好服侍皇上安寝、寝室里千万不可太热,以免皇上酒力得不到发散等等。往往到半夜三更,她还不放心,怕太监们不足恃,又亲自跑到福临的寝所整夜地看护侍候,一定到福临酒劲过去,安眠如常,她才松一口气。福临生性好动,尤其爱好骑射狩猎,她对此很是担心,每每劝谏说:“陛下藉祖宗鸿业,讲武事,安不忘战,是好事;但马足安可侍?以万邦仰庇之身轻于驰骋,我实不放心、实在为陛下感到危险啊!”所以她常伴随福临出猎驰马。大有以守护人自居的意思,每当看到福临的马偶然一绊一倒,她都会惊得脸色大变,冷汗满面。
被人真诚而亲切地关怀,受人无微不至的爱护,福临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福临常常看到她为自己忙进忙出的,很不过意,邀她与自己共餐,她却和悦地反问一句:“陛下厚待我是我之幸,何不与诸大臣共食,使之得奉皇上笑颜而沾宠惠呢?”福临的新政常常受阻,他又脾气急躁,与大臣们关系有时很紧张。听了她的劝告,福临果真频频召诸大臣与自己共同进膳,大大缓和了君臣间的气氛。
但朝廷里的大臣们新旧交替、派系林立,也常使福临气恼发火。她得知其故后,劝福临说:“这事本不是我该干预的。但以妾愚意测度,诸大臣即使有过错,也都还是为了国事,并非为自身谋利,陛下何不息怒,平心静气地详细考察,以服其心呢?不然,诸大臣都不能心服,又何以服天下之心?”“红袖添香夜读书”,是中原文士向往的一种境界;对此认同的福临却有另一种相似的境界:红袖添香夜批本。不管奏本数量有多少,不管福临批本批到多晚,她总是陪伴在侧,为福临披衣倒茶、捻灯添香,从无懈怠。有时奏本过多,福临看得不耐烦,草草翻阅就搁置一旁,她就会轻声问:“这些不是朝廷机务么?陛下怎么就随意搁置了呢?”
福临答道:“不用看,都是循旧例的老一套。”她便进一步劝说道:“这虽然是奉行成法,安知没有因时期不同需要更张、或有其他缘故应该洞察的内容呢?陛下怎么能忽略呢?祖宗付于陛下的大业至关重要,即使身体劳累,恐怕也不应该草草了事吧?”
福临听劝,自然格外勤政。有时干脆命董鄂妃同自己一起批阅本章,她就赶紧起身敬谢,固辞不可,说,“妾闻妇无外事,岂敢以女子干国政。惟陛下裁察。”每当福临听日讲官讲课的日子,回宫后,她总要福临为她复述当天学到的经史章句大义。说得流畅完全,她就很高兴;要是有所遗忘,她就有些生气,带着责备的语调说:“妾闻圣贤之道备于载籍,陛下读懂学好默记于心,才能于朝廷政治有所裨益,否则,讲书学习还有什么用处呢?”可见,小夫妻问并不只是卿卿我我、恩恩爱爱,董那妃对福临也不是一味迎合、奉承,她不但是他的爱侣,也是他的知己朋友,能对他的治国理政加以督促和鼓励,这不是宫中任何其他人能够作得到的。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无人可以代替。
董鄂妃还具有许多福临非常欣赏的美德。
一天,顺治帝连夜审阅一批上报斩首的罪犯案卷,心中不忍,手提朱笔,犹豫难下。董鄂妃见状,起身问道:“是什么奏疏,使陛下痛心难决到这种程度?”
顺治帝告诉她:“是秋决疏。其中十多人,只等朕报可,就置于法了。”她一听,潸然泪下,说,“这些罪犯大多愚昧无知,而且不是陛下一一亲审的。妾度陛下之心,即使亲审也还惟恐不得真情,何况刑司审问,岂能全无冤屈?陛下还是应谨慎从事,在其中尽量找出被冤枉的好人,挽救他们性命,以称上天好生之仁。”顺治帝听从她的意见,一再详览完毕,她还要勉励福临再阅,并说:“民命至重,一死不可复生。陛下千万谨慎为好,不然,他们还能指望谁呢?”
这样的仁爱之心,非常符合福临从儒家学说中学到的仁政王道,是他十分看重的长处。董鄂妃生性节俭,衣饰简朴,不尚华采,即使发钗、耳环也不用金玉,而以骨、角等物代替,与废后的豪华奢侈形成鲜明对照。她还识大体顾大局,从不恃宠而骄,也不以贵妃身份自矜,谦和宽仁,宫用眷属,一视同仁,就是对福临的保姆乳娘也以礼相待、从无怠慢,连宫女太监得罪招致福临发怒时,她也出面为这些奴仆拜求,请福临看在他们往昔勤劳效力之处,原谅他们并息怒宽怀。董鄂妃非常有才干,后宫的各种事务,在她的调理下井井有条,各得其所,使福临终于摆脱了内政丛集、关系复杂的缠绕,舒怀宽心,专意综理朝政。董鄂妃确实是这位少年皇帝的贤内助,尤其使福临感慨不已的是,董那妃从无丝毫嫉妒,这是和他的第一位皇后形成鲜明对照的又一个德性。其他妃缤有优长处,她总是最先向福临察奏称道;而有了过错她又替她们遮掩,不让福临知道。
但事情就是这样奇怪,她越是不嫉妒、越是向福临推荐其他妃缤,福临反倒越是对她一往情探,用情专一,使她处于宠冠后宫的特殊地位,并把后宫的所有事务都委托给她。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侍奉皇太后。
从当初孝庄皇太后阻挠董鄂妃进宫的态度可知,她不喜欢董鄂氏;福临专宠董鄂妃,威胁到了太后的侄孙女即当今皇后的地位,实际上也就是威胁了后宫蒙古博尔济吉特的一统天下,她对董鄂妃自然更存着很深的戒心。人们常开玩笑地说,婆婆与媳妇是天敌,可知关系之难处。一般人家尚且如此,何况皇家,又何况预先就存有偏见、存有戒心的皇太后对皇贵妃?
董鄂妃没有畏惧退缩,她婉静谦恭、落落大方地来到太后身旁。她秀美温柔、端庄文雅,娴熟于宫中各种繁复的礼节,所以进退有序,应对得体,太后竟挑不出她的毛病。皇太后毕竟不是一般的宫廷贵妇,她的政治家素质使她必然具有爱才的特点,纵然心存芥蒂,面对这个如花似玉、聪颖灵秀的儿媳妇。也不能不生出几分怜爱来。
皇太后雅性修洁,就是寻常起居细节,也都严肃认真,不肯苟且;福临作为亲生儿子,又是以孝治天下的皇帝,孝养亲母原应无微不至的,但终究身为男子,有许多需要避嫌的不便处;而所有这些方面,董鄂妃都替福临做到了。太后想到的事,无论多困难,她都毫不迟延地办好;太后没想到的事,只要能讨得老人高兴,她也费尽心力地去办,比亲生儿女还要尽心,比贴身使女还要劳累。连太后本人也感到惊异,说:“董鄂妃侍奉我怎么比皇帝还要殷勤努力啊?”董鄂妃还有一个其他妃缤没有的长处,就是她的汉学和书法水平。而这又正是皇太后的擅长和爱好。兴趣相投最容易使人接近、使人互相理解、使人彼此产生好感。尤其是后来,婆媳俩都跟着顺治帝一起敬佛修禅,她们的共同语言就更多了。渐渐地,芥蒂在消除,隔阂在融化。
最令皇太后感动的,还是媳妇对生病婆婆殚心竭虑的扶持,从来都是寝食俱废、昼夜侍奉的,以致太后每病一场,董鄂妃在太后病愈后也要大病一场。这样的媳妇到哪里去找?她的亲侄孙女皇后姐妹,还有博尔济吉特家族的那些格格们,谁能这么尽心尽意?
皇太后终于接纳了董鄂妃,喜爱董鄂妃,凡出入游宴或到南苑去温泉,一定要董鄂妃陪同;宫中大小事务,一定与董鄂妃筹商,后来竟到了非董鄂妃在侧则不乐的程度。皇帝对董鄂妃如此,皇太后对董鄂妃也如此,各宫妃嫔表面上也得对董鄂妃笑脸相迎,但她们心中谁没有醋意和不平呢?尤其是人多势众的蒙古博尔济吉特的格格们,对她们的老祖宗皇太后的“倒戈”大为不满,宫廷里又酝酿出一场差一点引起政治地震的大变故。
顺治十四年十月,董鄂皇贵妃生育一子,虽非皇后所生,但宠妃诞育皇子,非同寻常。而且在顺治皇帝的心目中,皇贵妃本当为皇后,其子也就理应为皇嗣。所以他将这位本排行第四的皇子,称为“朕第一子”,实则视为皇太子。同时颁诏,使天下共知,并大赦天下,以示庆贺。
董鄂所生的皇子,福临视为爱情的结晶,小皇子于是子凭母贵,刚刚出生就被福临定为皇储。董鄂也因与心爱的人生了儿子而欣喜万分,爱若掌上明珠。
顺治十四年冬,皇太后在南苑行宫得了重病,高烧昏迷,好几天没有起色,陪伴在身边的只有福临和董鄂妃。福临焦急万分,一次又一次地冒着刺骨的寒风大雪,从南苑赶回宫中并前往天坛祭祀,祈祷母病痊愈。鄂妃更是朝夕侍奉婆母,白天料理汤药饮食,夜间仍守候在病榻边守夜熬更,以致憔悴消瘦、形消骨立,在太后病愈之时,她就又病倒了。皇后姐儿俩和宫中的蒙古博尔济吉特的妃缤们,似乎采取了一致行动来表达她们的不满情绪:既不到南苑看望太后,也没有遣使者问候,甚至连话也没有一句!
这可让早就对皇后不满、想用董鄂妃取代皇后的福临找到了借口。顺治十五年的正月初三日,福临因皇太后病愈,颁诏大赦天下,豁免钱粮;四天以后,便对皇后大兴问罪之师,说皇太后病中皇后有失仪失礼有违孝道的地方,并谕命议政王大臣们议罪,摆出了再度废去皇后的架势。
这消息,如晴天霹雳,震动了六宫,使本来就威严肃静的紫禁城气氛更加冷酷、紧张,人人惶恐不安,仿佛要有大祸临头。
福临的脾气是可怕的,其固执程度也是人所共知的。第二次废皇后,似乎已是不可逆转的必然了。因为,这次废后的理由比上次更充分,而且还存在着一个上次所没有的候补皇后―一宠冠后宫、才德兼备的董鄂皇贵妃。董鄂妃正在病中,福临此举并没有跟她商量。但她得知消息后,竟从病榻上长跪叩首,再三请求说:“陛下责备皇后固然有道理,但以妾心测度,皇后怎么可能不为皇太后担心呢?只不过一时顾虑不到,故而有失询问罢了。陛下若速废皇后,妾妃决不敢偷生!请陛下千万垂察体谅皇后的本心,要是陛下还肯开恩,让妾妃仍然留在世上侍奉陛下,就求陛下万万不可废皇后!”历代多少后宫惨变,莫不起于争夺皇后宝座,像董鄂氏身处这种境地、又这样处理和对待此事的,真还没见过。不要说福临觉得意外并感慨不已,皇太后也会放心点头的。当然,最受感动的还应该是皇后本人。福临按照心爱的皇贵妃的心愿,打消了废皇后的念头,一度风声鹤唳、气氛紧张的大内,又一次平静下来。
不过,董鄂妃在宫中有的是潜在的对手,她们出于各种目的,借各种途径、使用各种手段想方设法地打击她。她实在是众矢之的。
这一年的正月二十四日,福临与董鄂妃的爱情结晶,那未满周岁的粉雕玉琢似的皇四子,竟不明不白地夭折了!他的早疡,对福临实在是一个非常重大的打击!就连皇太后也为失去这么一个可爱的孙子而哀伤不已。福临尤其忧虑怕董鄂妃受不了失子之痛,不料她却毫无戚容,神色恬然,甚至还安慰丈夫和婆婆说;“妾妃生产此子时,就常常怕他难养活而夭折,给太后和皇上带来忧虑;如今他果然短命而去,幸而太后皇上自重,没有因过于哀痛而伤圣体、妨政事,妾妃很觉自慰,岂能为此一块肉而劳太后和皇上长久挂怀呢?”董鄂妃当然不可能对自己惟一的儿子之死不痛苦,她和所有失去亲骨肉的母亲一样,心疼得几乎活不下去了。但是,她必须在全身披上坚厚的、无形的盔甲,既不让内心的悲痛透出去,也不让外来的同情、哀伤和幸灾乐祸透进来,这样才能有效地帮助福临、保护她自己。为此,她要忍受多少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的煎熬。
此后,她继续超负荷地运转着,表现得深明大义、仁爱宽厚。
顺治十六年春天,住在永寿宫的前废后静妃得病,董鄂妃又亲自前往扶持看护,三天三夜不离病榻,像对待皇后一样尽心尽力,并不歧视,尤其殷勤劝慰,替静妃分优解愁。
她以自己的智慧才能,尤其是以自己的劳瘁,努力去得到后宫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心。她成功了,但成功得很有限,代价却非常高。她也是血肉之躯并非铁打钢铸的,何况病痛缠身,怎能经受得了长时期的精神上的压力和体力上的超负荷的操劳?她简直是在伤害自己的健康、损耗自己的生命,她为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