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姿态依然笨拙,但大致的章法已经搞懂,至少表面上看上去已经不像码头工人搬麻袋,倒有点像拉着黄包车在弄堂里转弯抹角找出路。郑青阳牢记王楠秋的话,每曲拿出两张票来,一块大洋正好跳五曲。
连续一个礼拜,郑青阳每天下午风雨无阻来到金猫,所有的舞女和老舞客渐渐都认识了这个有点土气、有点凶相的黄脸后生,也看出这家伙逢场必到,摆明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
这段时间里,郑青阳也有了新的发现,观察到自己喜欢的那位女郎身边,不远不近的角落里,总是坐着一个阴沉沉的瘦高个男人,既不跳舞,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偶尔有事才凑到女郎身边去附耳低语几句。从神态上看,女郎似乎对他比较害怕,有时难得争执几句,又很快恢复到原来那种低眉顺眼的姿态,令郑青阳看得好不纳闷。
会不会是她男人呢?郑青阳想。听王楠秋说,上海滩上有一批专门吃软饭的男人,自己什么都不干,单靠女人养活,好些舞女、妓女、戏子背后,都有这样的男人。
一天,二人又在角落里争执起来,女郎似乎有点忍无可忍的样子,虽然压低了嗓音,听不清到底说些什么,但愤怒的姿态已经溢于言表。没想到,那瘦高男子勃然变色,伸手就是一个清脆的巴掌,打得女郎如泄气的皮球,只有嘤嘤哭泣的份。
郑青阳看在眼里,顿时像被开水烫着了一样从座位上跳起来,脑子里晕晕乎乎的什么都没想,唯有满腔怜香惜玉的念头,三步并作两步窜上前去,一把揪住了那男子的胸襟。
“喔哟,有野男人了?”那男子冷笑一声,也不挣扎,反倒一脚踹向女郎的肚子。
郑青阳脑袋一热,使出乡下人特有的蛮力,奋力一搡,将那男子狠狠地摔倒在地。
“你个乡巴佬有种,”那男子一骨碌爬起身,看郑青阳面相凶狠,不敢贸然动手,“是男人就不要走!”
“瘪三,滚!”郑青阳像上海人那样骂道。
那男子不说二话,扭头便走。这家伙长着一张灰白色的猪腰子脸,眉目还挺清秀,但多少有点奸相。衣服考究,但全都比较陈旧,胸口还煞有介事地挂着一块怀表。头发挺长,涂着亮晶晶的发蜡,刻意打扮出阔少爷的派头来,却又难掩小市民的寒酸腔。
旁边几位好心的舞客走近来劝郑青阳快走,呆在这里肯定还有是非。那位女郎也哀哀地求他快走,眼中泪光盈盈,看得郑青阳心软成了一团。
一会儿功夫,那男子带着两个帮手赶来了,郑青阳一看,模样不像老老实实的百姓,但也不像正儿八经的流氓,说是不上不下的二流子比较靠谱。这么一想,倒也不怕了,干脆拿点魄力出来,来个先发制人,扑上去盯住那男子挥拳便打。
可惜,郑青阳气力虽大却不识技巧,终究难敌三个人六只拳头,混乱之中,脸上、身上挨了不少痛击,要不是舞场老板带人赶来劝开,恐怕还要吃更大的亏。
“你个瘪三有种,”现在轮到郑青阳将这番话回敬过去了,“是男人的话不要走,明天这个时候,大门口见高低。”
“乡巴佬,明天等你。”那男子心里也有点慌张,但嘴里依然不依不饶。“明天不敲烂你的狗头,我他娘的不姓陈。”
“好,明天谁不来,不是爹妈生的!”郑青阳咬咬牙放下了狠话。
陈姓男子摆出一付恶狠狠的样子点点头,转脸看看一旁吓得话都说不出来的女郎,抬手又是一巴掌,随后朝二位帮手挥挥手,大模大样地离去。
“这瘪三到底是你什么人?”郑青阳问道。
于是,郑青阳知道了这位美丽的女郎名叫沈碧珂,也来自安徽,父母双亡,刚才那个男子是她的同乡,名叫陈宝火。果然不出所料,那陈宝火真是个不三不四的二流子,杀人放火的事没做过,喝酒赌博奸骗大姑娘的本事却十分拿手。三年前,这厮把孤身一人的沈碧珂骗上了手,玩厌以后灵机一动,索性将这天性温顺的女孩带到上海,像模像样吃起了软饭。照他的本意,开始颇想把她押给长三堂子[ 挂牌妓院按等级分书寓、长三、幺二等几档,长三堂子为中高档。],先哗啦哗啦捞一把银子,然后月月坐收拆账,凭沈碧珂的姿色,何愁不赚个盆满钵满。但是,沈碧珂始终不从,那厮只得退而求其次,先逼着她进舞场来货腰,再慢慢施以威逼利诱之计,所以三天两头争吵、打骂,可怜沈碧珂飘落在这茫茫大上海,连东南西北都分不大清,倘若离了陈宝火,铁定寸步难行,所以只能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郑青阳想,他娘的多好的机会啊,再不把握,更待何时?可是,陈宝火虽然不是什么有“苗头”的户头,但身边毕竟还有撑场面的小弟兄,打将起来自己难免吃亏,没奈何,只有求林子豪帮忙了。
林子豪思忖了一下,觉得这个忙不帮吧,有点说不过去;帮吧,鸡零狗碎的摆不上台面。孔南生劝道,明天就先去看看吧,别把事情闹大就成。林子豪想想也对,答应明天先轧轧苗头再说,但声明这是最后一次使用拳头,以后自己要做的,是一个和和气气的腌腊作坊小伙计。
第两天,林子豪跟着郑青阳来到金猫门口,见到了陈宝火和他的两名帮手。
其实,这三人本来也是硬着头皮前来的,现在一看郑青阳也有帮手,更泄气了,正不知道如何收场是好。
“各位朋友,咱们现在先不忙打架,”林子豪笑嘻嘻地捡起墙角边的半块残砖,“你们自己先掂量掂量,是自己的骨头硬呢还是这块砖头硬?”
说罢,左手举起砖头,运足一口气,竖起右手的两根食指,并拢在一起像把刀一样,又准又快地“刷刷”削去,只见砖块似豆腐渣一样纷纷碎裂,把那三个家伙看得眼珠都快滚出眼眶了。
“快滚吧!”郑青阳笑道。“以后到远点的地方去混,要是再在附近让老子看见,当心小命。”
赶跑那三个家伙固然是件容易事,但如何安顿沈碧珂,倒成了难事。这样的事,林子豪和孔南生都帮不上忙。郑青阳想,现在自己都寄人篱下,再拖挂着一个娇弱女子,简直是死路一条。想来想去,想到了王楠秋,这家伙门道活络,不知道有没有办法?
王楠秋也没有什么好主意,说自己跟爹娘住在一起,绝不可能突然带个女人回去,只能摸出一些钱来,让郑青阳把沈碧珂安顿到小旅馆里住下再说。
沈碧珂一脸愁云,也无其他办法,只得照办,好在总算脱离了陈宝火这种无赖猪狗,暂时苦一点也是值得的。但是,王楠秋接下来的一番话,又让她心惊肉跳起来。
“沈家妹子,依我看,长三堂子这种地方,你是万万去不得的,”王楠秋一脸严肃作苦口婆心状,“不过,书寓还是大可一入的。”
“啥叫书寓?”郑青阳问。
“书寓虽是向正俗股缴纳花捐的风月场所,但毕竟是特等头档,来往客人都有身份地位。”王楠秋娓娓道来,尽力避开“妓院”这两个刺耳的字眼。“其中好多姑娘都是卖艺不卖身,日后找到如意郎君从良嫁人的也不在少数。”
“真有此事?”沈碧珂两眼圆睁。
“当然是真的,不过,书寓姑娘除了漂亮,还得有些才艺,”王楠秋介绍道,“除了背几句唐诗宋词、画几笔梅兰竹菊,还得会弹一手琵琶。”
“这诗画和琵琶我小时候都跟家父学过一点。”沈碧珂柔声说道。
“那不正好,现在水到渠成啊!”王楠秋高声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