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出口袋里的那张名片,叫通了昨晚打过的那个电话,“咔”一声响之后,接电话的仍然是昨晚那个女人的声音。
“我找范先生。”林子豪吃力地说。
很快,范君谊的声音在听筒内响了起来,一听说是腌腊店的林子豪,同时得知太平街刚发生过一场火灾,立即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们等着,半个钟头之内,我派车来接你们。”隔了一会儿,范君谊断然说道。
果然,半小时不到一点,昨天那辆黑色汽车再次驶进了太平街。
坐上车,一路往北,很快便进入了公共租界的地盘。不多会儿,车子拐进一条比大马路稍微窄一点的支路,慢慢靠近人行道。林子豪想,这里大概就是克能海路了。
下车一看,面前是一排并联着的、貌不惊人的石库门房屋,丝毫没有大公馆的气派,像是一般殷实小老板的宅第。
进得门去,昨晚见过的那位瘦高个大叔傅连生已经等候在客堂里,客气地行了个礼——这个礼行得别开生面,看得林子豪莫名其妙,直到第两天才问明白,这是“丢拐子”迎客——双腿一前一后呈丁字步,脑袋用力一摆,双手握拳,左拳搁在右臂上,右手的大拇指同时一翘。更有意思的是,还随口吟出了二句迎客诗:“怪道昨夜灯花爆,却系来了大英豪。小弟迎架来迟了,还望仁兄要谅高。”
林子豪只得躬身拱手回礼,心想清门和洪门中似乎都不是这般礼节,不知道究竟是哪路神仙?
“林老弟,让你受委屈了!”随着一声轻咳,范君谊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敬茶!”
跟一般百姓人家不同之处,这里的下人并非丫鬟、娘姨之类,而是人高马大的汉子,用茶盘托上三盖碗热茶,又像戏台上的龙套一样吟唱了二句:“清水一杯浪悠悠,同心同德解烦忧。”
在林子豪听来,这些半文半白、文彩全无的“诗”虽然形同顺口溜,但如此郑重其事地吟来,却又大有一种神圣肃穆之感。
“林老弟,不嫌弃的话,先在我这里安下身来如何?”范君谊问道。“我这里有的是宽敞客房,一日三餐也不必劳神。”
“就怕太麻烦范老板了。”方老板客气道。
“哪里话,哪里话,”范君谊笑着摇头,“林老弟于我有救命之恩,正愁没机会报答呢。”
“现在只有先过了眼下这个难关,再慢慢物色店面重操旧业。”林子豪道。“眼下这段时间,只能叨扰了。”
“放心,日后重立店铺之事,全在范某身上。”范君谊立即表态。
“这个不必了。”方老板连忙推辞。“我想,过两天另外再找个地方,十六铺一带,恐怕不能再呆了。”
“还是在公共租界看看吧。”紫玉说道。“离十六铺越远越好。”
“你们一家对我有救命之恩,今天的事情又是因我而起,我怎么可能撒手不管呢?”范君谊急了。“这个机会千万要留给我。”
“唉,可怜我半世操劳,最后化作一炬啊。”方老板越说越心疼。
“这口恶气,早晚让你出个痛快。我已经盘算好了,过些日子,一定还你一个公道。”范君谊连忙表态。
“算了算了,事情已经这样了,千万不要越搞越大。”紫玉有点着急。
“是啊,这冤冤相报,我们这种做小生意的人,实在奉陪不起啊。”方老板叹道。
“呵呵,这是新账老账一起算。”范君谊的目光从紫玉的脸上滑过,眼里全是笑意。
“没错,如此作恶,不可饶恕。”林子豪愤愤地叫道。
紫玉使劲拧了一把林子豪,同时隐隐觉得今天来到这个奇怪的地方,似乎有些不妥,还有些不妙。
正说得热闹,屏风后突然传来一阵衣服的窸窣声,同时飘来缕缕浓烈的香水味,一个年轻女子的嗓音清脆地响了起来:“舵爷,是救命恩人驾到了?”
“呵呵,是老九啊,”范君谊笑道,“来,来,来,见过林先生。”
屏风后闪出一个衣着华贵、穿金戴银、脸上化着淡妆的美貌少妇,微笑着缓缓走来——林子豪刚才还觉得声音怎么这般熟,跟上两次电话里的女人声音一模一样,现在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差点从椅子上滚落下来——这、这、这不是失踪了两年的小桃红吗?
“真要好好谢谢林先生。”小桃红笑眯眯地弯腰作礼。
林子豪的脑袋马上反应过来:小桃红肯定早就认出自己来了,只是现在不想或不便相认。
“这位是我们舵爷的九姨太。”傅连生介绍道。
林子豪忙收拾好脸上的表情,装作根本不认识的样子站起来躬身回礼。还好,在场的人都没注意到刚才那一刹那间的惊诧表情。
“老五,带客人先去房间,晚饭先随便吃点,”范君谊对傅连生吩咐道,“今天时间太晚了,明天正式设宴为三位压惊。”
傅连生带着客人走向隔壁的一座小院,登上二楼,让手下打开并排着的三间房间。站在楼上,林子豪看清楚了,原来这是一座由十几套石库门房屋连接起来的大院,刚才走的那扇门,实际上应该算作后门,真正的大门,是面向大马路的一平排铺面房,傅连生介绍说,那是茶楼、酒楼和幺二堂子。
“全是我们山堂开的。”跟在傅连生身后的一个跟班自豪地说。
看好房间,傅连生带着客人下楼,绕来绕去地走进酒楼,吩咐厨房准备饭菜。
酒楼、茶楼、堂子的后门与后宅直接相通,林子豪想,真会享福,倒是经营、自奉两不误。菜肴似乎有点川系的意思,再想想范君谊、傅连生的口音,好像也带点川音,看来,这一彪人马肯定来自西南无疑。但是,小桃红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呢?
菜的味道太辣,而且刚经受一场那么大的惊吓,方家父女俩基本上吃不下饭,林子豪也是越吃越没胃口,匆匆扒光一碗饭便放下了筷。
“味道不配胃口是吧?”傅连生问道。“以后让厨子给你们烧南方菜。”
把父女俩送还客房以后,傅连生轻轻一拍林子豪的肩膀,一歪头,做了个“跟我来”的动作。二人来到楼下一间像是吸烟室一样的房间,跟班送上一壶热茶,退了出去。
“林老弟,昨天晚上我们舵爷回来以后对老弟的本事赞不绝口啊,”傅连生拿起一支烟枪,“要不要香几口?”
“不必了,我没这嗜好。”林子豪答道。
“我们舵爷平时也是个爱才如命之人,所以,叫我先来摸一摸老弟的心思,”傅连生边说边观察林子豪的面色,“舵爷的意思,极想邀请老弟入盟,不知老弟……”
“林某是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再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本事,还是免了吧。”林子豪一口推辞,心想江湖人马成天打打杀杀,高妙的正骨疗伤手段,倒是必不可少的。
“呵呵,那就先不谈这个,”傅连生话头一转,“今天这场大火,老弟怎么看?”
“这个本来就想问个明白,到底是谁下的手?”林子豪来了精神。
“想不想报仇呢?”傅连生问道。
“当然想!”林子豪毫不犹豫地叫道。“我本来已经想好了,明天一早就出去打听消息,看那帮混蛋到底是什么人、平时躲在哪里!”
“如果找到了,你想怎么做呢?”傅连生追着问。
“以牙还牙,也放一把火!”林子豪愤愤地说。
“可是,林老弟,说句不客气的话,就凭你孤家寡人、赤手空拳,做得到吗?”傅连生的表情颇不以为然。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林子豪咬牙切齿地叫道,“哪怕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一闯!”
“那好,这几天里我来安排,一定给你一个出气的机会。”傅连生满意地点点头。“你放心,这个忙,我们山堂帮定了。”
“依我看来,你们这里似乎与清门、洪门无涉,到底是哪门哪派呢?”林子豪问道。
“呵呵,林老弟没听说过哥老会?”傅连生大笑起来,又问:“袍哥总听说过吧?”
“稍微知道一点点,搞不大清楚。”林子豪道。“哥老会与袍哥不是一家人吗?请傅先生指教。”
“若论起源,天下帮会都脱不开洪门汉留的渊源,”傅连生道,“不过一路演变过来,难免各走各路,现在多少有点二样了。”
“这上面的山堂水香,都是什么意思呢?”林子豪好奇心起,摸出口袋里的那张名片,指着上面的内容问。“舵爷刚才怎么叫你老五呢?”
“这个山堂水香的名号是各个堂口的传承,你倒先要牢牢记住,”傅连生答道,“实不相瞒,我进山堂的日子也不长,资历和辈分其实比好些年轻后生还低,现在司‘红旗’之职,排行第五。”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林子豪明白了,“红旗老五应该是识文断字、内外统管,有些军师的意思。”
“没错。”傅连生点点头,随即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探问了半句:“林老弟,我想问句也许不当问的话……老弟跟舵爷的九姨太以前认识?”
“此话怎讲?”林子豪一惊,暗想刚才刹那间的表情原来已经被人看入眼底。
“呵呵,没什么,随便一问。”傅连生友善地笑了笑。“放心,我傅某不是一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大概是以前都在小东门、十六铺一带住过吧,看着多少有些面熟,”林子豪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这位九姨太,来这里还没多久吧?”
“嗯,最多一年多一点吧。”傅连生答道。“九姨太以前可是英租界地面上响当当的纹身师,当然,她师傅的名头就更大,人称神雕王,大概是上海滩上的头块牌子了。”
“纹身师?”林子豪再一次惊得嘴都合不拢。
“神雕王的手艺确实好啊,随便纹什么花式图样,都跟活的一样,”傅连生翘着大拇指说道,“所以啊,道上不管哪帮哪派,都爱找他做活。日后要是林老弟也想纹身,我带你去。”
“哪里,哪里,我哪会去纹身。”林子豪连忙把话岔开。“说了半天,法租界那票朋友到底是什么人呢?”
“袍哥人家啊。”傅连生答道。
喝了几杯五加皮,陈宝火的话越来越多,几乎有点推心置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