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南生遇到了一件棘手事。
码头还未正式停用,但鱼市即将关闭的风声却不知怎么搞的漏了出去,搞得大小商户人心惶惶,做生意的心思都没了。
码头四周刚开始打桩,立即就遭到了暗中阻挠,白天打下去的桩,晚上就被拔了出来,孔南生雇人夜间看护,同样无济于事,守夜的汉子居然还被痛打了一顿。孔南生看出来了,这一次大小商户如此团结,确实是有人在背后主谋、煽动。
“兄弟,你看这究竟是谁在捣乱呢?”孔南生向龚一飞请教。
“肯定是鱼业公所啊,”龚一飞答道,“公所里平时跟我要好的弟兄,我全偷偷关照过了,叫他们少掺和这件事,这次跳得最厉害的,其实是利济批发行的罗老板,天天顶着公所的牌子召集人手,大家现在都买他的账。”
“虎口里的两颗牙齿啊。”孔南生道。
“什么意思?”龚一飞没听明白。
“这鱼市就像一张老虎嘴,一左一右二颗牙,”孔南生笑道,“其中一颗是你老兄,好在已经顺利拔除。还有一颗,就是这利济行的罗老板了。”
“呵呵,我可告诉你,这位罗老板可是个软硬不吃的人,难对付得很哪。”龚一飞大笑起来。
“我们人手不多,能用的办法更有限,”孔南生仔细分析道,“倘若强取,只怕所有的商户反而更加抱团,越闹越大的话,势必惊动上面的各位大爷,事情更加复杂。”
“可是,你想悄悄拔牙,根本做不到啊。”龚一飞道。
“我不拔了,”孔南生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我要让这颗牙自己烂掉。”
“哦,有什么好办法?”旁边的彭多甫问道。“再有个把月的时间,渔民就要谢洋了。”
“什么是谢洋?”孔南生不大明白。
“每年的农历六月二十四,按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渔民要停捕祭海,”彭多甫解释道,“其实也就是歇夏,修修渔船,补补渔网。”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孔南生还是不明白。
“怎么没关系呢?”彭多甫说道。“谢洋以后,除了外国船还有点货上岸,海货生意起码要停掉七八成,这生意一淡,商户都腾出来空来了,有的是时间跟你捣乱。”
“这么说来,是得抓紧点。办法我已经想好了,老彭,你马上去一趟苏州,去办一张四千块钱的信票[庄票的一种,又称会票,由钱庄发行,可甲地发汇,乙地兑取,但取汇时须有担保。]过来。”孔南生对彭多甫说。“现在马上出发,下午就能到苏州,抓紧时间把事办好,坐晚车回来。”
“好,我这就去办。”彭多甫答应道。“可是,到底派什么用处呢?”
“别急,我自有用处,”孔南生故弄玄虚地说,“呵呵,主要是想弄点药给那位罗老板吃一吃。”
彭多甫坐火车速去速回,当晚便带回来一张信票:苏州的德昌宝号签发,上海的德升宝号承兑——两家钱庄为一对亲兄弟开设,专做苏沪间的头寸。
第两天一大早,孔南生换了一身光鲜衣服,带着彭多甫去了鱼市,进门后直奔利济行的门面。
“叫你们老板出来,有生意要谈。”孔南生命令店堂里的小伙计。
小伙计一看来客派头不小,不敢怠慢,连忙去店铺后面叫老板。
“二位先生,想要点什么?”一位年约五十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
男子胖墩墩的身子、胖墩墩的脸,看上去很是精明强干。孔南生想,这位罗老板,大概可算是鱼市上的半壁江山了,看店面的模样,生意似乎做得相当红火,光是大小伙计就有十来个,难怪平时“公所”也要看他的面色。
“是罗老板吧?”孔南生拱了拱手。“我们是苏州来的,做海货生意的,这次想进一批龙虾,在鱼市上打听了一圈,原来最大的货源就在罗老板的利济行,所以今天先过来看看,还望罗老板多关照啊。”
“不敢,不敢,”罗老板一看有大生意上门,顿时来了精神,“这话倒是不假,全上海龙虾生意做得大的,就数我利济行了。龙虾这玩意,价钱金贵,久放不得,所以一般小散户也不大敢做。”
“贵行的价钱怎么说呢?”孔南生摆出正宗生意人谈价格的架势。
“先生要多少货?”罗老板试探道。
“要得极多,一二千斤呢。”孔南生答道。“其实,我们不过是受苏州一家水产行之托,当中赚几个鞋袜钱而已。听说苏州那家水产行也是转批出去,手上正好有下家要货。”
“这么多!?”罗老板惊呼道。“把全上海的货全部凑在一起,也没这么多啊。”
“要得少的话,人家也不会特意委托我们在上海采办了。”彭多甫说。“要是罗老板拿不出这么多,我们再找别家鱼市问问吧。”
“哎,别忙,别忙,”罗老板连忙陪着笑拦住客人,“我再想想办法,一是马上跟海上联系,二是由我出面,把同行手里的存货全部调集过来。”
“是个办法。”孔南生点点头。“那么价钱究竟怎么说呢?”
“放心,价钱绝对公道,”罗老板从水槽中撩起一只斤把重的青壳龙虾,“看,多好的‘青龙’,一口价,每斤两块二角怎么样?”
“还算公道,”孔南生点点头,其实根本就不知道到底是贵还是便宜,“不过呢,我们要的量大,这个价格上,罗老板还得稍微让点利才好,这样吧,今天一共定两千斤货,价钱就算两块整,咱们一回生,二回熟,大家交个朋友怎么样?”
“好,好,看先生也是个痛快人,权当交个朋友吧,赚不赚钱无所谓,”罗老板高兴得直搓手,“那么,能不能先付点定金呢?最好多付一点,因为我要从同行那边现金调货,从海上订货也要预付定金。”
“付多少呢?”彭多甫问。
“这样吧,先付三成行不行?”罗老板伸出三个手指。
“这么多啊?”彭多甫皱了皱眉头。“我们带来的是信票,现金不多,要不这样吧,先付二成怎么样?”
“行,行,二成就二成。”罗老板连忙答应。
“我们现在还要出去办点事,你下午四点的时候来趟龙昌旅馆,找二楼上的东海实业。”孔南生道。“龙昌旅馆知道吗?”
“知道,小东门的龙昌旅馆。”罗老板答道。
双方客客气气地告辞,罗老板连忙找来算盘“噼噼啪啪”一阵狂算,初步框一下,这笔生意做下来,至少可以赚到二成的净利,真让人梦里都要笑醒了。
孔南生回到龙昌旅馆,连忙吩咐彭多甫去把旅馆老板叫来,继续铺垫计划的另一半。
旅馆老板姓丁,是个五十几岁的汉子,长着一张四方脸,满口广东口音。听说大主顾孔老板有请,连忙口袋里揣了包“白锡包”赶来了。
“孔经理,有事找我?”丁老板见面便掏烟。
“丁老板,请坐,请坐,把丁老板请来,一是想求你帮个忙,二是有钱大家赚,”孔南生客气地起身相迎,“我现在手头有桩生意,做成了,能让丁老板多少赚几个麻将钱。”
“哦,有这等好事?”丁老板眉毛一挑,眼睛顿时放光。
彭多甫连忙摸出那张庄票,递给丁老板过目。
“是这么回事,”孔南生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公司这几天在做一桩海货生意,信票是直接从苏州打过来的。刚才,我已经去鱼市上看好了货、谈好了价,下午就要付定金了。”
“是问我借钱?”丁老板敏感地问道。申庄老板生意不小,口袋拮据,这是常事。
“不要急,不要急,不是简单借钱,自有你的好处,”孔南生笑了起来,“你也知道,这张信票的铺保还没找好,下午要付那二成的订金,实在是想不出办法来。所以,一是想请丁老板做一下保人,二是那二成的定金不经我的手,由你出面直接付给鱼行,随后的提货也由你出面,也就是说,我们绕个弯子,从你手上拿货。”
“这么搞来搞去,我有什么好处呢?”丁老板还没完全想明白。
“当然有好处啊,”孔南生叫道,“这笔生意,既然动用了你的资金,那就算是我们两家合做的。”
“此话怎讲?”丁老板追问道。
“我大致算了一下,这笔生意的差价,大概是二成上下,”孔南生解释道,“如果算是合伙做的话,利润一家一半,你我各拿一成。”
丁老板开始紧张地盘算,烟烫了手指都不知道。做保人这件事,其实很简单,请地面上的“管册书记”喝顿酒、给几个小钱就能敲到图章,然后领着苏州客人去钱庄兑钱,敲一下自己的私章就算完事。
生意真是笔好生意,垫付四百大洋,最后能赚到二百大洋的利钱,这样的生意哪里去找?要说风险,上海滩上骗子多,处处要小心是不假,但眼前这位孔经理已经在这里住了那么久,一点也不像空手套白狼的江湖老油条,而且,苏州的信票也亲眼看到了,看上去不像是假的,呆会儿只要先到承兑的德升宝号去鉴定一下便万无一失。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真是一伙骗子,但最后提货必须由自己出面,他们又怎么下手?
“丁老板,我现在就让彭先生跟你一块儿去趟德升宝号,鉴定一下庄票的真伪。”孔南生似乎看出了丁老板的想法。
“不用了,不用了,孔先生的为人,我还能不相信。”丁老板连连摇头。
“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做买卖嘛,就得按做买卖的规矩办,还是去跑一趟的好。”孔南生一本正经地说。
“孔先生真是君子风范啊,”丁老板翘起大拇指夸道,继而又吞吞吐吐地说,“钱,我可以想办法找朋友去筹,不过,到时候合约能不能以我的名义签呢?”
“当然可以。”孔南生一口答应,心里却在暗笑:自作聪明的傻瓜,就怕你不签呢。
“说白了,就等于是我们再从你的手上买过来。”彭多甫补充道。“丁老板,你是现炒现卖啊。其实,主要是敝庄平时一直受丁老板照应,也算是一点回报,要是拿到外面去,抢着做的人肯定不会少。”
“谢谢二位先生的照应,丁某心里有数,心里有数,”丁老板听到要拿到外面去做,有点慌了,“那就一言为定,我这就筹钱去。”
“老庞,你现在就陪丁老板去趟德升宝号。”孔南生吩咐道。
“行,”彭多甫答应道,一拍丁老板的肩,“丁老板,请。”
“呵呵,不必了,不必了,”丁老板嘴里客气着,双脚已经跨出门去,“既然孔先生这么认真,那丁某只有从命,只有从命,呵呵。”
送走丁老板,孔南生朝手下弟兄眨眨眼,意思是“一切顺利”。
下午,丁老板上楼来报告,说钱已经全部准备停当。
四点不到,一身鱼腥味的罗老板赶来了,看看“东海实业”一溜五间房间,排场确实不小,坐下来一聊,说是由旅馆老板出面立约付定金,反倒更加放心了。俗话说“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申庄客来去无影踪,这旅馆老板却是死蟹一只。再说,只要这二成的预付款是真金白银,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来,罗老板,先把这张信票过个眼。”彭多甫主动将庄票递给罗老板看。
“不必了,不必了。”罗老板嘴里客气着,眼睛却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特别是钱庄的骑缝章,更是一笔一划用心辨别。
当下三方坐下来起草合约,一式三份,摁上手印,皆大欢喜。
“那我先告辞了,”罗老板把合约当宝贝一样收起来,“这就准备货源去。”
“慢走。”孔南生道。
“来,来,罗老板,我送你下去。”丁老板殷勤地说。
孔南生把合约打开来重新看了一遍,交给彭多甫收好,突然觉得任务完成了一半,心里一阵轻松,有点想去找林子豪聊聊,一块儿吃晚饭。
“我出去一下,晚饭不回来吃了。”孔南生说。
穿过小弄堂,很快便来到了太平街,但是,走到熟悉的“金丰顺”门首前时,一下子便惊呆了,只见原本整齐体面的铺面,现在已经化成了一堆灰烬,到处断壁残垣,几根焦黑的梁柱悲凉地直指天空。
孔南生嗅嗅鼻子,依稀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也成了一堆废墟。
“林老弟,带上这个吧。”傅连生递给林子豪一支木柄的驳壳枪。
“不必了,”林子豪推辞道,“再说我也不会用。”
“那好,自己小心啊。”傅连生点点头。“出发吧。”
两辆小汽车,加上一辆从码头上雇来的大卡车,一行总共三十多人,近二十支枪,外加大量长短砍刀,乘着夜色浩浩荡荡地出发,朝法租界方向驶去。现在已经是十点来钟,夜戏、夜舞、夜电影都已散场,马路上行人稀少。
不多时,车到林子豪所熟悉的南市,转过几个弯后,眼看着已经到了小东门一带,从车窗望出去,这一带的路面情况都不陌生,但到底是去哪里呢?
汽车终于在一扇大铁门前停了下来,林子豪钻下车,抬头一望,这不是“福气大世界”吗?
这座游艺场跟太平街离得很近,林子豪突然明白过来,难怪那天范君谊会逃到自己的店铺里来。这座“福气大世界”,林子豪以前跟紫玉经常来玩,规模不大,但洋花样不少,什么哈哈镜、弹子房、拳击磅、溜冰场等一应俱全,所以门口的海报上竟敢大言不惭地自称:“南市唯一最伟大、最高尚娱乐场所”。平时,紫玉最喜欢到里边的一座小剧场去看戏,所以,林子豪对里面的地形也很熟悉。他突然想到,难怪以前在里面总能看到许多流氓模样的人进进出出,原来这里还是一座袍哥山堂呢。
夜黑得出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雾汽。大铁门紧闭着,一个名叫“双眼皮雪根”的汉子示意大家分散开来,自己轻轻敲响了铁门。
“谁啊?”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
“刚才在里边看戏的,”双眼皮雪根和气地说,“我身上的钥匙丢在剧场里了,劳烦老先生开下门,让我进去找找。”
里面并没起疑,很快便打开了大铁门上的一扇小铁门,一个驼背老头探出头来,想看看叫门的究竟是什么人。双眼皮雪根不打二话,用胳膊猛地勾住老头的脑袋,死命地用力连闷带挟,不多一会儿,老头手脚发软昏死过去。双眼皮雪根松开胳膊,将老头扔进门边的树丛。
“全部进剧场!”双眼皮雪根命令道,今晚的行动由他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