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颜突然抬起头来,眼睛里射出一道冷冰冰的光芒:“你我之间,除了那些汇款单,你觉得还剩什么?你不想说这个?别的你就说不着了,我的个人生活,与你与童年都没关系。我怎么选我的人生路,从你们离开清川那天起,就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大舅妈叹了口气,童颜的话说得铿锵有力,却又好似没有太多情绪,这样冷淡的对白终于冲淡了她脸上不可一世的怒气。她知道眼前的童颜跟机场的童颜不同了,她的眼神里语调里都没有了对话的渴望。活到我大舅妈这个年纪,她当然明白,当一个人不愿意和你对话时,你就是说再多,也说不出什么名堂。
大舅妈叹了口气,说:“我和齐天已经见过面了,不欢而散……我知道这个事情最大的责任不在你这里,或者说……你也是个受害者。现在……搞成这样……要想着怎么把以后的日子过好。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都是因为我的逃避,我没勇气……我今天来不是指责你的,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这么做。我只是想你以后好好地生活……还好……一切都结束了,就和齐天一刀两断吧,当年是我对不起你雯姨,害她没了双腿。为了弥补我的过错,我离开上海,就是不想害她没了婚姻……我真没想到会搞成这样……实在是冤孽!算了……这些细节你没必要清楚,上一辈的事,我没想到会延续到你们头上……最禽兽的那个是齐天!他真是鬼迷了心窍!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大舅妈一番发自肺腑的叙述,丝毫没能让童颜动容,她依旧冷冷地把头扬着,她面无表情时总是显得很倔犟,有种古怪的执拗之情从头到脚贯穿于她的体魄之间,给人坚硬的美感。她苦笑了一下,很平淡地回应了大舅妈的肺腑之言:“我现在理解你了,真的。我突然理解你为什么当年丢下我了。因为我现在也抛弃了我的孩子,我没资格怪你了,我原本很爱他的,但我现在觉得很轻松,而且一点儿都不愧疚。我想,当年你就是为了这一份轻松吧,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人只活一辈子,不能被任何人任何事左右,要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我们谁也别管谁了,像以前那样各过各的,不是很好吗?我已经想通了,我真的已经想通了。”
大舅妈痴痴地看了童颜半天,结结巴巴地说:“你想通了就好……那……那你去和齐天说清楚,早点儿搬出去吧。我可以给你钱,租个比这儿好的房子,或者……或者你搬童年那里?他那儿挺宽敞的……”
童颜说:“看来你没听明白啊,我的事儿不用你管,我为什么要搬?我就住这儿,哪儿也不去。”
大舅妈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什么意思?”
童颜不屑的表情,让她看起来确实有那么一点点贱:“没什么意思啊,我真不知道你大老远跑来干什么?我打了个胎而已,有什么大不了呢?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呗,齐天骗我,我骗齐天,骗来骗去都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你那一段已经是陈年旧事了,who cares?”
我终于忍不住插嘴问:“你不在乎?你不在乎你干吗打掉孩子啊?”
童颜冷冷扫视着困惑的我们,说:“我贱,孩子又不贱,没了他我就能彻底贱下去了。以后,犯贱就是我的人生目标!”
大舅妈和童颜的对话有些混乱。
大舅妈鼓起了所有的勇气来面对自己受到伤害的女儿,肯定没想到女儿比她平静,而且从童颜的话里,大舅妈最终抓住了最骇人听闻的部分,这个部分让她震惊,更让我震惊。
这个骇人听闻的部分就是,童颜根本没打算和齐天分手!
这也许对齐天是个好消息,可对所有其他人都是坏消息。
大舅妈在皇冠假日酒店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飞回了美国。
我和童年去送她。
她寻回了优雅阔太的喜感,在机场check in后,对着我和童年又像是对着自己抱怨起来。她摇晃着脑袋,又耸耸肩,摊摊手,外国范儿十足地说:“我特地回来一趟,瞧瞧……竟然是这个结果……算了,我管不了她,我以后彻底不想管她了。”
她又将鼻尖儿朝向童年,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墨镜,说:“她的事,以后你别来跟我说,你也看到了,她没把我当妈,她以为全世界数她委屈,然后仗着这份委屈自甘堕落!她二十多了,又不是小孩子,不是妈妈说两句她就会怕就会改。我真是失败啊……为了这么个破事儿还特地跑回来,指望能安慰一下受伤的她。结果呢,她强着呢,她哪儿那么容易受伤啊。她说想通了,我才真想通了呢。我对这个事没有责任了,当年我带着你回上海,是一时糊涂干了错事,但是我最终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我对童颜的错没有责任,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她想怎么样怎么样吧……还有满雯,这么多年了又旧事重提,当年我要是自私的话,她这段婚姻早就没了。不珍惜自己的女人不值得同情,算了算了,都是些不可理喻的人,破烂事儿!我眼不见为净!”
我也想眼不见为净,但是我做不到。
我甚至还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被迫充当齐天和童颜的传话者。
童颜根本不打算跟齐天分手,但冷战的过程却是漫长。
我不光一次地问童颜:“你到底怎么想的啊?你肯定是恨他的!你怎么可能不恨他,怎么可能原谅他呢?那不成了笑话吗?他骗你啊!他害你没了孩子!他是陈世美,他是骗子啊!你怎么可能不跟他分手啊?你在担心什么?有我呢!你大胆地跟他一刀两断,错的是他,他不敢怎么样的……有我和你一起面对,你怕什么啊?你看我为了支持你,连工作都辞了……”
童颜似笑非笑地答,搞不清真情抑或假意:“哎哟,童娟,你这么认真干吗?我不是说了吗?齐天是骗我了,可我不也骗他了吗?他还以为我跟他时是处女呢,因此对我死心塌地,真心真意,疼爱得不行。我想通了,不就是骗来骗去吗?那么认真干吗?人就活一辈子,太较真了会输得很惨的。你那么冲动地跑去辞职,实在是二,犯得着吗?现在好了,窝在家里啃老本吧……你真要辞,好歹找到下家再辞,混几个月工资啊……”
我说:“你当过家家啊,正儿八经过日子呢,我现在在跟你说感情,如果连感情都可以不认真了,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
童颜不耐烦地皱着眉嚷起来:“快别说了,上纲上线的,我没说不生气啊,我这不冷战着吗?我跟他说了,他要是不彻彻底底把婚离干净,就别来找我了。”
我就像被大棍子狠狠地抽了一下,我垂头丧气地说:“你不是吧?你还惦记着离婚这事儿啊?”
童颜突然咬牙切齿起来,表情转换得太快,显得有点儿不真实:“当然了!我不会让欺负我的人得逞!她们全都没有好下场!”
我又如寒冬腊月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般全身冰凉,我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童颜对齐天到底是真有情舍不得放手,还是已进入了疯狂报复的癫狂。
我宁愿她是真有情。
女人的报复往往在焚烧的过程中感觉不到疼痛,后遗的苦楚却是终生相随的。
童颜看我傻呆呆的,笑了,她亲热地摸摸我的脸颊,说:“我知道你关心我,不过我的事儿我自己心里有数,你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对了,你和许山平的恋爱到底谈得怎样了?”
我想说,我和许山平根本没谈恋爱,但我和王海的恋爱却谈得一塌糊涂。
我看看童颜憔悴的脸和耷拉下来的眼袋,最终什么都没说。
我再怎么一塌糊涂,跟她比起来,都算井然有序,又何必拉着她诉这些庸人自扰的苦呢?
然而,童颜却叹了口气,说了一句我没想到的话。
她无比忧伤无比动情地说:“童娟,遇到好男人你要懂得珍惜……我给海子打电话了,我现在才明白,这个世上只有海子是最爱我的,只有他待我最真心……”
我张张嘴,只说了一个字:“啊?”
然后,我忍不住问:“你怎么突然说起他来了?你不是不打算和齐天分手吗?你……你和海子……”
童颜甩甩头,无所谓地说:“我和海子什么事儿都没有啊,就是打个电话叙叙旧嘛,跟他说说最近发生的事儿,说说我的心里话……”
我有点儿失控地说:“你有什么心里话,不能跟我说吗?你干吗又去找海子啊,你们不早就断了吗?我求你了,你别再找海子了,他有他的生活了,你如果真要跟齐天分手,我也不说这话……可你不是不打算分手吗?干吗又牵连上海子?他好不容易才忘了你……”
童颜当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她切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至于吗?我不过是找他叙叙旧,怀念怀念往昔的温情……还有,他那么重感情的人,怎么可能忘了我啊?”
她又撅起嘴来撒娇:“童娟,你看我人前人后故作坚强,那都是装的,我心里难受着呢。我需要爱我的人来鼓励我,我需要爱,你懂吗?”
我怎么会不懂呢?
可是童颜不会明白,需要爱的又何止她一个?
我从自己剧烈的心理活动中,再次领悟到了人的无耻。
即使再懦弱柔情的人,也会有无耻的一面,比如我。
原本声嘶力竭苦劝童颜和齐天一刀两断的我,那一刻却期盼着他们复合。
我怕。
我怕童颜如果真跟齐天分手,会回头找王海。
而王海是不是真的放下了他和童颜的感情呢?
感情的事不是光靠盲目自信就可以维系的。
我没把握,我自信不起来。和王海谈了一段时间,有过快乐也有过疑虑,现在我们之间本身就出现了问题,如果童颜在这个时候和王海旧情复燃……
我的心里越来越乱。
我给王海打了个电话,约好多天没见面的王海出来谈谈,地点定在我们许久没去的东王庄门口。我把地点选在故地东王庄,是有目的的,我希望这熟悉的地方能唤起王海更多的真情流露,那个地点见证了我们很多的故事,我希望王海在回忆的召唤下,说出埋藏在心底的实话。我其实不笨,该有心眼儿的时候我还是挺有心眼儿的,不是吗?
我比王海早到了几分钟,静静地坐在我们曾经共同坐过的长凳上等他。
太阳很暖,风却很大。
冬天还没有过去,树林里到处是光秃秃的树,那些树很高,树皮上还有斑驳的白点,看时间长了让人直犯恶心。
我把脖子缩在厚厚的围脖里,坐在寒风中一分一秒地等。
随身听里播放着李宗盛大叔的《鬼迷心窍》,我被自己营造的怀旧悲情氛围深深蛊惑,无法自拔。
这自然让我产生了一种自艾自怜的情绪。
而人一旦产生自艾自怜的情绪,她看什么都是悲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