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诈尸啊!人家不开心,你还没心没肺地捣蛋!”张红芳张口就骂了两句。可是,薛新雨听了一点儿也不恼。
“你们今天又赢了个三比一,难道还不满足吗?人家老的老,小的小,可是和你们一样都是长头发的女人,总剃光头多不好看呀!”
张红芳听了一撇嘴,说下一轮当尼姑的可就是我们了。见薛新雨不明白,舒梅才告诉他,说陆领队饭前召集女队员们谈了很长时间的话,嘴上绕来绕去,什么也不明说,可那意思却再清楚不过了:前四轮女队赢太多了,让对方下不了台,为了发扬“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精神,最后一轮要求全输!
薛新雨愣了半天,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最后却怒极反笑了:“陆副领队真是多此一举!要说输棋的话,他自己的宝贝儿子早就做到了,何必要你们来帮忙呢?”
舒梅不觉笑了,不是笑陆鸣四战全败的惨样,而是笑薛新雨自己:如今全队上下几十号人,只有他在称呼陆德言的时候,还不肯去掉那个“副”字,可见彼此心结之深。可是听他这么一调侃,本来也不大情愿的张红芳反倒有点儿退缩了:
“好了好了,少贫嘴了!我想通了,不过一轮而已,输就输了吧!反正总分我们铁定赢了。再说了,你自己不也故意输过棋吗?”原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希望杯”最后决战中那一盘蹊跷无比的双败之局,以及今天戚、黄二人对薛新雨非同一般的亲热,黄子武已经邀请他在十一的婚礼上给自己当伴郎,都让有心人猜出了端倪。
不过,她的话没有让薛新雨心平,反而勾起了他积压的万千情思,现在忍不住要一吐为快了:
“你说得没错,我是故意输棋了!在我看来,围棋不是冷冰冰的,而是有血有肉有生命的。为了博人一笑,可以输棋;为了救人一命,更应当输棋!总之,赢要赢得漂亮,输要输得精彩,才不枉了这一生一世!”
舒梅听了脸色黯淡,露出了不忍又不解的神情。张红芳却白了他一眼,说:“你这个人可真够傻的,不但输了棋,人也没有赢回来,弄了个鸡飞蛋打,连我们这些旁观的人都替你惋惜。”薛新雨一听,更加纵声大笑了起来,只是笑声中多了几分酸苦:
“我这个人不是傻,而是痴。你们知道痴和傻的区别吗?痴是一种状态,无论她喜欢还是厌憎,我都一往情深无怨无悔,甚至一点儿也不妒忌那个情敌。因为在我的心中,她永远只属于自己。而傻是一种心态,她明知道自己爱上的男人不是个东西,却假装看不见听不见,甚至害怕被别人点破,这才真叫傻呢!”
“不听了不听了!你说话和醉鬼一样,总是一开始好言好语,然后夹枪带棒,最后就是胡言乱语,不知所云了。”张红芳说完之后,就扭过头去不理他了。而舒梅的神色却又窘又急,眼睛直盯着薛新雨的身后。他奇怪了,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史幽红也来了,一直站在葡萄架下默然静听,几乎和暮色融为一体。薛新雨呆了一会儿,才突然醒悟了过来,像补救一样说了一句:
“我——我不是在说你。”
“可你已经说了。”史幽红淡淡说了一句,就转身走了。
薛新雨很是后悔,觉得自己的内心隐秘全被史幽红知晓了,不免有点儿空虚;可是又想到在不经意间,向她表白了心迹,史幽红知道自己人畜无害,不起歹心,今后也就不会总回避自己了,心中又高兴了。回到了住处,薛新雨正在犹豫要不要将女队被勒令输棋的消息透露给同伴,却见他们个个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原来,这项工作已经由黄子武代劳了。现在,连一向胆小怕事的冯晓白也被激怒了:
“女队可以不败而败,但是我们男队明知不胜也要拼命去争胜。即使被打断了骨头,也要咬下对手一块肉来!”
在这个意外的刺激下,最后一轮比赛,男队员们超常发挥,竟然取得了三胜五负的单轮最佳成绩。张乘龙击败了熊谷千和七段,林家亮击败了黑木多喜六段,最让人想不到的是,冯晓白竟然赢了实力强大的北村孝服九段,可见老实人要是发了火,那可不是一般的烈。
但薛新雨依然没能越过梅泽志博这道坎。从见面的第一秒起,他就感到了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从相貌上看,梅泽志博眼圆口方,眉直鼻正,虽说不是个美男子,但个头很高,也是一个挺拔青年。这些天来,薛新雨已经见识了日本棋手的各色神情,有真诚里夹带着的轻慢,有热情中洋溢出的嚣张,有恭谨里隐含着的鄙夷,可是这个梅泽干脆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像一尊放在椅子上的木雕。
一开始,局势看上去还算风平浪静,薛新雨的黑棋就像一条出海的航船,等待着风暴乍起的那一刻。可是航程渐远,天上依然是晴空丽日,不见云翳。正在庆幸之时,却发现脚下的船板渗水了,而且越堵越漏,最终樯倾楫摧,葬身碧波。在棋坛上,很多强手以力压人,让你无路可走,或者只能乖乖按照他划定的路线走。这个梅泽就仁慈多了,每到一个关键的节点,他总是给你两个以上的选择。但一次次选下来,你就成了一只歧路羔羊,最终逃不了落入狼口的命运。
这大半年来,薛新雨和同伴们几乎天天打日本棋谱,对几位高手的钻研各有深浅,但其风格都已熟稔在胸。大家经常开玩笑,说“藤原道场”看起来简直就是个动物园:藤原正雄是象,这里面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大象无形,其境界之高不可蠡测;二是大象厚重而不粗陋,强大而不耀威,象鼻能察秋毫之末,又能举万钧之木,是真正的原野之王。冈村保义是虎,色泽斑斓,爱惜皮毛;天性高傲,不合与群;穿林渡水,姿态优雅;非活不食,一击必中。宫田荣树是龙,一旦腾飞在天,纵有万丈长缨在手,也只能徒唤奈何。而这个梅泽志博呢,简直就像是一条竹叶青蛇,只需要瞅准机会轻轻咬上对手一口,似乎不痛不痒,但毒性已经侵入了五脏六腑,你越是挣扎就衰竭得越快。剩下唯一要做的工作,就是尾随而去,直到你神经麻痹、四肢瘫痪、自行倒毙。
如此一来,首次中日围棋对抗赛的总比分就定格在了六比三十四。单从成绩上看,中方可谓是惨不忍睹。但值得欣慰的是,八名中方参赛选手中,有五人有了战胜日本职业棋手的经历,这对一支年轻队伍来说尤为可贵。
而真正让人惊异的却是女队,最后一轮她们虎头蛇尾,成绩是一胜三负。而那个公然抗命赢棋的不是别人,正是史幽红。
一连几天,薛新雨都在暗中揣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在听了自己扭曲变态的输棋观之后,她要给薛新雨展示一下什么才是正确的赢棋观?也许,她是恃宠而骄,因为陆德言再阴险,也断然不会打击报复自己未来的儿媳?也许,事情根本就没有他想得那么复杂,因为日方在赛前设了优胜奖,准备奖给每位五战全胜的棋手十万日元。按照当时的规定,这笔钱当然大部分要交公,但落入个人腰包的部分,要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也绰绰有余了。
在闭幕式上,三位获得全胜的选手一起登台领奖。宫田荣树展现了君子风度,彬彬有礼地将史幽红让到了中央位置。另一边的梅泽志博却神情漠然,似乎站在身边的不是一个活色生香的美女,而是摆在商场中的一具人体模型。
晚上,中方举办了送别的晚宴。觥筹交错之中,宫田荣树提议要高歌一曲,可是东寻西找之后,才发现中国俱乐部中并没有日本酒肆已经普及的卡拉OK,只好清唱了一首《飘雪》;而薛新雨这才知道他竟然出过唱片,更是敬佩不已。瞧瞧,人家才是货真价实的多栖大明星!其实在日本,任何一个人只要给音像公司支付一笔钱,就可以为自己灌一张唱片了。当然,它们绝大多数只能沉淀在亲友的柜底。
没想到宫田的涉猎范围远不止于此。薛新雨正在自惭形秽之时,他已经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一个纸包来到了自己面前:
“薛君,你是本次碰到的最强的对手,我送你一本书。”
薛新雨大吃了一惊——严格来说是三惊:一是宫田说了一口流利的汉语;二是宫田竟然能够著书立说;三是他如此抬高自己,真让人有点儿受宠若惊。薛新雨接过来一看,书名叫《自然之风》。他疑心宫田参加了环保组织或者投资了风力发电厂,翻开一看,却是一本宫田自选的对局集锦。他心里很奇怪,宫田这个人恣肆飞扬,怎么选择这么一个毫无霸气的名字呢?
宫田看到了薛新雨脸上的困惑,说:“人家都叫我‘太空流’,实际上我更愿意被称为‘自然流’。每一次对局之前,我都没有做什么特别的准备,一切完全是临场发挥,率性而为。”据说很多年前,藤原正雄曾经问门下弟子们一个问题:星位的最大隐患在哪里?绝大多数人的回答都是“三三”,因为星位太高,容易被对手掏去实地。唯有年仅十二岁的宫田荣树回答说是“五五”,其“大鹏展翅恨天低”的个性可见一斑。
听了宫田的见解,薛新雨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受益匪浅。但他心里深知:宫田的“太空流”也许可以抑制,也许可以击破,唯独不可以模仿。“画虎不成反类犬”的道理,在哪里都是通用的。
总之,薛新雨对宫田荣树产生了浓厚的好感。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今天这个晚宴的主旋律不是惺惺相惜,而是针锋相对。
当全场气氛达到最高潮的时候,藤原正雄又一次起身发言,他先猛夸了一通手中的中国白酒,说比日本的清酒要浓烈香醇多了,然后话锋一转,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我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亲眼看到中国围棋军团和日本围棋军团在蒙古大草原上举行一次大决战,看看谁才是真正的‘亚洲之王’!”
此言一出,现场突然安静了下来。集训队中的年轻人大多生在五六十年代,他们不了解藤原这段话中包含了怎样的情结,而中方那些历经沧桑的前辈们,却在这个关键的时刻面面相觑,哑然失声。这时候,从宴会厅的角落中突然传来了一个苍老而高亢的声音:
“同意,主场就这么定了。客场可以放在琉球群岛,让我们在东海来一场大决战!”
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去,只见一位老人身影如鹤,须眉如雪,目光如电,臂指如戈,正是早就淡出人们视线的前国手薛平湖。
从这一问一答中,薛新雨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第一次发现,父亲的形象竟然如此高大巍然。在这个关乎家国荣辱的时刻,他的怕事、顺从、牢骚、自怜全都不见了,露出柔弱外表下壮怀激烈的胆色。
听了翻译的转述,藤原正雄霍然变色。从这一刻起直到离境,他几乎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