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轮比赛结束之后,中间暂停了一天,中国围棋代表团参加了在大使馆举办的中日青年联谊会。当天晚上,当薛新雨回到宾馆房间的时候,他发现从门下塞进来了一封信,上面只有一行秀气的中文繁体字:
“薛先生:世交契好,山海远隔,暌违经年。不揣冒昧,恭请少君光降寒舍一晤。如蒙惠临,万望携贵扇一观。”
下面没有落款,只有一行日文地址。作为新时代青年,薛新雨和同龄人一样,习惯了浅显易懂、直来直去的表达风格,不喜欢这种文绉绉的口气,但是来信中也能读出一点儿味道:第一,这个人认识自己的长辈;第二,这个人虽然客气相邀,但自己不去似乎还不行。
薛新雨想不起自家有哪门子海外亲戚,也希望最好没有。一棵小树要想长高,就不能节外生枝;一只良犬要想卖个好价钱,就不能杂交混血。薛新雨这次能够顺利出国比赛,全沾了三代单传的光,否则就会变成第二个林家亮。他本想不理,但是又想起了父亲临别时那一番耐人寻味的交代。代表团虽然三令五申不许私自行动,但是这一次,薛新雨却不得不违规了。
三天后,第二次中日围棋对抗赛结束了,中方最终以十一比二十九落败。虽然成绩比上次好看了一些,但遗憾的是仍然没能翻越宫田荣树和梅泽志博这两堵高墙。闭幕式结束之后,队里体恤民意,安排大家下午去横滨著名的中华街买点礼品带回国。薛新雨又一次借口吃坏了肚子,请求留在宾馆休息。等一切平静之后,他悄然下楼,请门卫写了路线,换了两趟地铁,又步行了一段时间,就来到了郊区一桩僻静的老式公寓前。敲门之后,他拿出了纸条,用仅会的几句日语介绍了自己,女仆就引他来到了客厅。薛新雨落座后,看到陈设雅致,四壁无尘,唯有北面墙上挂了一幅肖像,似乎有点儿突兀。他抬眼望去,只见画上人剑眉刀目,满脸刻痕,睥睨的神情中隐藏了些许狡狯,横溢的信心中透露出几分暴戾,似乎一个幕府时代的武士。薛新雨觉得有点儿眼熟,仔细想来,心中大吃一惊,因为他就是藤原正雄的师父——早已辞世多年的末代本因坊秀正!
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棋豪的画像,怎么会挂在这里呢?薛新雨正在狐疑之时,只听到一阵木屐“咯吱”声从楼上传来,主人已经下来了。原来,她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身穿和服,姿容雅洁,也许是平常保养得当的缘故,眉眼光泽犹存,所以看上去丝毫也不显老。见薛新雨起立鞠躬后,她笑着用不甚流利的汉语自我介绍道:
“我叫梅泽荷子,年轻的时候曾经到过贵国。”
听了这个名字,薛新雨呆了一会儿,一些凌乱的片段从脑海中浮现了出来,虽然不能接续成章,但至少脉络可见,尤其是父亲拍摄的那些照片,一张张争先恐后跳了出来。他突然明白了过来,于是恭恭敬敬地俯身低头,小心问了一句:
“您——就是梅泽志博的母亲?”
“薛先生真聪明!”梅泽荷子赞了一声,又见他的目光不时向墙上瞄去,就加上了一句,“家父正是梅泽弘一。”
梅泽弘一?这个人是谁,薛新雨一时愣住了,但不过几秒钟就醒悟了:梅泽弘一就是秀正没有担任本因坊家族掌门之前的本名!原来,眼前的这位妇人正是他的女儿,而梅泽志博就是本因坊秀正的孙子——不,是外孙子!
明白了这一节,很多疑问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怪不得藤原正雄对梅泽志博如此偏爱呢,原来,他是为了报答师父昔日的恩情。但他随即又感到不解了,日本人比中国人更讲究血缘宗祧,为什么梅泽志博要随母亲姓氏呢?要知道,在日本这可是离经叛道的行为,甚至让后代背上洗刷不掉的耻辱。非但如此,梅泽荷子本人为什么不使用夫家的姓氏呢?也许,她从来就没有嫁过人?可这样一来,她又和谁生下了孩子呢?难道,这个梅泽志博是个私生子?
薛新雨头脑中问号成堆,却知道自己今天上门并不是查户口的,于是珍重取出了那把纸扇子,摆放在了梅泽荷子面前。
梅泽荷子抚摩了好久,似乎泫然欲泣。她打开之后,看到了“非常道”三个字,那眼泪就落成了线。但是,当她翻过来看到那一树桂花时,神情却先是惊愕,然后又变得凝重无比,似乎牵扯起了无穷的心事,或者面临着一个绝大的难题。薛新雨从她神情的细微变化中,猜想她以前一定见过这把扇子,只是在那个时候,这棵桂树似乎并不存在。那么,究竟是谁画上去的呢?他要表达什么样的意思呢?
最后,梅泽荷子将扇子小心收了起来,放在了一个香木匣子中。留客人喝茶之后,薛新雨见时间不早了,就起身告辞了。梅泽荷子也不多留,亲自送到门口,向他躬身道别。薛新雨走了一段之后,才觉得可笑之极又蹊跷无比:她竟然没有把扇子还给自己!或者说,她早就知道自己是来送扇子的!
第二天一早,薛新雨正在洗漱的时候,前台说有人来找。他下去一看,原来是梅泽荷子的女仆。她交给了薛新雨一个大箱子。薛新雨带回宿舍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简直是个百宝箱,放满了电器、玩偶、茶酒、海味之类的日式产品,但翻到了箱底,却豁然出现了一个长条盒子。他疑心正是那个香木匣子,便打开一看,果不其然,扇子又被原封不动地送回来了。薛新雨翻检了纸箱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找到片言只语,更不要说回信什么的了。
当天下午,代表团启程回国。登上飞机后,薛新雨正要落座,一看史幽红来到了自己身边,出于礼貌,要将靠窗的位子让给她。史幽红客气了一句,就坐了进去。薛新雨又见陆鸣从人群中急匆匆挤了过来,干脆好事做到底,要和他调换位置。可没想到的是,史幽红竟然冷冷地对自己的男友说了一句:
“你安生地去那边坐着吧,不要天天往姑娘家身上凑。旁人说闲话倒也罢了,万一说是我把你带坏了,可真冤死个人了!”
陆鸣听了尴尬万分,连带着薛新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几天前来日本的途中,他俩还显得亲密无间,似乎须臾不可分离,怎么现在就变脸了?恋爱中的女人,使点儿小性子太常见了,而史幽红更是个难伺候的主儿,俏脸动辄就酸了,让人下不了台阶。薛新雨听她话里有话,心想一定是因为陆鸣在这次对抗赛上表现得太差了,连舒梅都赢了一局,他依然净吞五蛋,被队友戏称又获得了一面奥运会奖牌。史幽红恨男友太不争气了,暂时冷落一下,也是为了刺激他知耻而后勇。
陆鸣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不过他大可放心,这一路上,薛新雨和史幽红连一句话也没说。不过,与上次从杭州回北京的火车上不一样,她并没有闭目入睡,而是怔怔地望向窗外,似乎有无限惆怅,连美味的晚餐也没吃一口,全让给薛新雨了。
集训队回到了东华观,在留守人员的眼中,他们仿佛不是从日出之国回来的,而是从太阳上飞下来的,甚至本身变成了光芒四射的太阳。薛新雨没去成中华街,但队友帮他代买了礼品,而梅泽荷子赠送的品类更丰厚十倍,让他看起来像个真正的阔佬,看见谁都绝不空手:宋大洋得到了一瓶清酒,厨娘的女儿拿到了一盒巧克力,作为重点关怀对象的林家亮因为平素喜欢喝茶,就得到了一套精美的茶具,以作为错失出国机会的补偿。不过,林家亮自己倒并不显得多么难过,一见面,就非常兴奋地说道:
“薛哥,你们不在的时候,我摆了一个有趣的布局。你想看一下吗?”
“当然了。我还正在琢磨这件事呢,没想到大家想到一起去了。”薛新雨笑着说,恨不能摸摸他的脑袋。这个小伙子虽然遭受了不公正待遇,但从不怨天尤人,什么事情都愿意从好的一面看,可真是太难得了。要是换了宋大洋,虽不至于放火烧了东华观,至少要把陆德言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
一番忙乱之后,拿着梅泽荷子送的一副名贵棋具和那个香木匣子,薛新雨来到了父亲的房间。薛平湖听罢全部过程,黯然叹了一口气,似乎十分失望。薛新雨憋不住了,正要刨根究底问个明白,薛平湖却把话题一转,说自己现在待在集训队中什么事也没有,就是个吃白饭的,感觉很不自在,决定还是回到家乡去。
“原来和秦领队共事的时候,觉得双方风格差异太大,就像‘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心里总不痛快,人家肯定也很别扭。现在才知道,原来文化人聚成一堆,才真是一个是非窝啊!”薛平湖感叹地说道。
薛新雨点了点头,他知道父亲在发泄被排挤的不满,也包含着对自己未来深深的担心。因为秦双河在的时候,虽然工作方法简单粗暴,但好在什么都可以摆到桌面上来,不会背后捣鬼;可是自从他走了之后,集训队中暗箱操作的事情就层出不穷了。现在,父亲要走了,自己要彻底单飞了。能够摆脱最后一道束缚,心里当然舒畅。可是父亲真的走了,他心里又空落落的。
到了月底,薛平湖已经办理好了所有调转手续。临别前,他把那本《玄元妙经》和一堆书籍全留在了集训队的图书室中。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这是自己吃饭的家当,可不能让别人偷学了去。和日本棋手一较量之后,才知道中国围棋衰落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于我们各家抱残守缺,故步自封,门户之见太深,交融之道不行。今天不下棋了,倒全想开了,我们现在吃的是国家的俸禄,自然应该把这些书,包括自己的见解都当做公共财产。否则的话,怎么能对得起沈老将军,怎么能对得起天下的棋迷呢?”
薛新雨正为父亲涌现的公德心佩服不已,可是他紧接着又问了儿子一个私人问题:“我听说——只是听人说起,你喜欢上了咱们队里的一个姑娘?”
这是父亲第一次关注起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薛新雨第一反应是矢口否认,可不知怎么,竟然反问了一句:“您觉得会是谁呢?”
儿子这一问,倒把薛平湖给窘住了,他心里当然知道那个姑娘是谁,可是怎么说得出口呢?半晌之后,他才突然说了一句:
“爸爸年轻时也是自由恋爱结婚的,所以,我绝对不会干涉你的感情问题。但是,自己一定要慎重,千万不要再重蹈覆辙!”
薛新雨听了莫名其妙,什么叫做“重蹈覆辙”呢?自己虽然为情所困,但他只看到爱情这辆车在自己面前轰隆隆开了过去,并没有停下来,更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个想要的位置。即使这辆车在前方倾覆了,摔死的也只能是心上人或情敌,而绝不是自己这个失意的路人。再论父亲,他的一生经历清白如水,母亲去世后,他隔三岔五要在遗照前烧一炷香,从没起过续弦的念头。在东华观期间,除了下棋就是老僧独坐,只认黑白不辨红绿,显然更没有什么“教训”可言了。
那么,薛平湖口中的那个负面榜样究竟是谁呢?
见儿子还在装傻充愣,薛新雨这一记隔山打牛就成了隔靴搔痒,干脆心一横,把话挑明了:
“你知道吗?在昨晚的送别宴上,我听老陆和老史说:他们的孩子已经订婚了。两人正商量着全运会后就举行婚礼呢!”
薛新雨头上仿佛落了一记闷雷,全身火辣辣又软绵绵的,每一个细胞都像是雾气中的火光,烧不起来,又压不下去。既然史幽红已经和陆鸣订婚了,那么她就是人家未婚妻了。自己再插入其中纠缠不清,就不是一个感情问题,而是一个道德甚至法律问题了。
薛平湖知道说出这个实情,对儿子是个多么大的打击。但是,做父亲的要为了儿子的好,有时候就得硬起心肠来:
“大丈夫何患无妻!今年秋天,全运会要在广州举行。你一定要全力以赴,把冠军拿下来!情场上输给了人,赛场上要拿回来。要不然,那就更让人家瞧不起了!”
薛平湖替儿子下了战书,却不知不觉中又将“南薛北史”的情结勾了起来。对于年轻一代,无论是史幽红还是陆鸣,他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感。但是,自己的儿子在史家的女儿面前栽了跟头,无论是什么性质的败仗,这口气都非出不可。
在他殷切的目光注视下,薛新雨终于沉重地点了点头,说您老人家放心,我知道孰轻孰重。随即,又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样也好,结果都知道了,也省得再费心思了。现在,我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静下心来,争取把棋下出个名堂来!”
从这一天起,薛新雨竭力不再关注史幽红的一举一动。但是,她却卷入了舆论的漩涡。当然,这场风波并没有蔓延到东华观之外,否则的话,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原来,史幽红回来后,将自己在日本拍摄的照片精心选了一张放在了床头。她挑哪张不好,偏偏挑了身穿华丽和服的。中华街上有租和服拍照的门店,还可以化那种又厚又白的浓妆,梳起像富士山一样高高的发髻,但是她谢绝了,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更不喜欢那种味道古怪的发油。照片一摆出来,一开始室友们谁都抢着看,个个艳羡无比,连同行的戚玉秀也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犹豫了一下,不像她那样勇敢果断呢?可是一来二去,情况就复杂了,谈论的焦点也从和服的枕头里装了什么变成了史幽红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于是,经过上级的几番谈话,史幽红不得不做出深刻检讨,承认自己爱慕虚荣,受到了不良思想的腐蚀,最后流着泪擦了根火柴,将平生最美丽的倩影化为了一缕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