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史幽红没有参加颁奖仪式,就被父亲史瑞虎带回北京去了。而全运会结束之后,薛新雨也并没有返回东华观,而是随省队凯旋返乡了。在那里,一大堆总结会、表彰会和报告会正像集束炸弹一样投向自己。薛新雨获得了人生中第一个全国冠军,而它的分量要远远超过了当年的“希望杯”。现在,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和刚炒熟的桂花栗子一样炙手可热,成了市民津津乐道的中心。他的变化是如此之大,弄得薛平湖都快认不出自己的儿子来了。
“你小时候什么猴样,我还不知道吗?可是你看看,报纸上怎么说来着:‘品学兼优,勤奋上进,是个人人夸奖的乖孩子。’这不是胡扯吗?要说‘品学均差,不求上进,是个人人摇头的怪孩子’还差不多!”薛平湖一边看一边皱起了眉头。
“您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这还不是最离谱的呢!”薛新雨最怕父亲揭自己的老底了,“报上还说,咱们薛家具有光荣的爱国主义传统,祖孙三代人与日本棋手进行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对抗。实际上哪有这么崇高?您不是说过吗?爷爷当年去北京挑战伊东道平,是冲着段大帅那三千大洋的赏钱去的!”
“没错。”薛平湖同意儿子的说法,叹了一口气说道,“老一辈的人干什么都是这样,嘴上全是客气,肚子里全是杀气。说什么‘点到为止’的,实际上就是抢名头夺地盘。到最后,往往不顾体面,什么上不得台盘的招数都使出来了!”
薛新雨从父亲的话中听出了几分自责之意。那场北海争霸,原本是一场“以棋会友”的盛事,竟然以史胜东吐血殒命而告终。自古以来,能够让人以命相搏的,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难道围棋也是如此吗?想到这里,他又不免为史幽红担忧了起来。决赛现场那惊人的一幕,当然落在了每个人的眼中,让薛新雨一想起来就揪心。同时,他又觉得十分不解,史幽红一向是众人眼中最听话的乖乖女,干吗要用如此挑衅的言辞来激怒自己的父亲呢?
“也许是因为她压力太大,有点儿失态了吧?”薛新雨这样猜测,可是心里也不大肯定。
薛新雨每天东跑西颠,甚至还被曾经就读过的中小学邀请去做报告。当然,他要告诉学弟学妹们的不是精妙的棋艺,不是凌乱的情感,而是崇高的理想,集体的温暖,报国的忠诚。同样,需要和他一起分享夺冠喜悦的还另有其人。不过,他写信给冬清报喜后,过了一个月才收到了回信。冬清先向他道贺,然后抱歉回信晚了,因为自己的母亲去世了,一是忙于料理后事,二是怕影响到他的心情,所以等到自己平静一点儿了才提笔。薛新雨看了很困惑,因为她说自己刚刚得到噩耗,可是结尾又说近日要举办一个亡母三周年忌辰的仪式,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当然,薛新雨知道现在不是猜谜的时候。冬清虽然不能与自己同乐,自己倒可以替她分忧。作为一个从小就没有娘的孩子,他确实有很多心里话可以用来抚慰对方。于是,薛新雨连夜写了一封回信,长得像蛇蜕一样,几乎塞不进邮箱中。果然,读了他的回信后,冬清说自己感觉好多了:
“我原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了,可是和你一比,才知道远没有那么糟。至少这三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家庭是完整的,多过了一千来个哪怕是虚幻的幸福日子。”
她的这句话本意是自嘲,可是落在了薛新雨的心中,却分明有一种让人难以遣怀的忧郁。他本来就涉世不深,加上天性随遇而安,所以无法理解这个未曾谋面的同龄人为什么对人生充满了悲观。
忙碌之中,伙伴们都已经陆续回京了,只有他还耽搁在杭州。这一天,薛新雨接到了从围棋协会发来的七段证书。但是,签发的墨迹未干,又一个噩耗传来了:沈老将军病逝了!
很快,大家就明白了,倒下去的不止是一代名将的魁伟身躯,还有保护围棋集训队不受动荡风波干扰的外墙。不久,一纸解散通知就传了下来。薛新雨失去了自我表现的舞台,史瑞虎失去了教训女儿的理由,戚玉秀和黄子武失去了自己的小家,连带着陆家父子苦心营造的小王国也土崩瓦解了。
现在,何去何从就成了每个队员最关心的问题。按照“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原则,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但是,三年多朝夕相处的时光,即使结构最简单的水分子也能在铁板上蚀出一层绿锈来,何况是一堆心思复杂的高分子聚合物呢?现在突然要分开了,无数的恩爱情仇要立即来个了断,怎能不撕破几层皮,甚至打断一些骨头呢?
遣散令一下达,东华观中顿时哭成一片,骂成一片,又乱成一团。哭的不一定真有什么伤心事,也未必对东华观情深难舍,面对茫茫难测的未来,这是缓解压力的方式,对女队员来说分外重要;骂的不一定真有什么不平事,也未必对遣散恨之入骨,多半是曾经满怀豪情而今却一事无成的宣泄,对男队员来说尤其如此;乱的不一定真有多少家当要清理,只是究竟跟着哪一方走,甚至要不要跟着一起走,恋人们之间还没有一个定论。
薛新雨当然看不见这宛如末日来临的景象。可是,得到消息的一瞬间,他就像一只被砍断了尾巴的猫,那种痛从尾椎一直冲到了脑门顶。其实,这一天的到来也不是一点儿征兆都没有。远的就不说了,光从自己身边的日常小事就可见端倪了。从下半年以来,已经好转了两年多的粮食供应又紧张起来了,而肉、禽、蛋等副食品的短缺尤为突出,连原本在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小摊贩也绝了踪影。在广州的时候,薛新雨还曾向史幽红夸口要送她一麻袋糖果,可是现在不要说零食了,连做菜时充当调味品的桂花糖也限量供应了,尽管今年整个江南地区风调雨顺,虫灾不兴。
当然,如果仅仅考虑到个人的出路,薛新雨要幸运多了。自明清以降,中国围棋格局有所谓“一点金,一堆银,一串铜钱闯龙门”之说。“一点金”:北方围棋不振,唯有京城高手云集,其中多为官宦和贵族子弟,都是绣金戴玉吃皇粮的;“一堆银”:江南是富庶风雅之地,爱棋的名士多为不愁温饱的缙绅子弟,可以供养得起棋手,甚至能够悬赏重金邀请高手来献技,比如著名的“当湖十局”就是湖州一个财主出资主办的;“一串铜钱”:四川也是围棋重镇,但是下棋者多为江湖艺人,为了糊口在街头摆摊,下一局的赌注往往就是一串铜钱。由此可见,围棋在江浙一带具有深厚的群众基础。作为一个为家乡赢得了荣誉的知名国手,省里对薛新雨特别关照,已经同意安排他去青少年文化宫工作,除了定期为中小学生进行表演和讲解外,还负责放电影——这可是眼下最受女孩子青睐的工作。即使将来文化馆也关闭了,最不济的话,凭他绘画的功底,还可以进陶瓷厂去当一个美工。
现在,薛新雨最要紧的任务是回东华观办理关系转移工作。这几个月来,薛新雨一直靠吃父亲的粮本过日子,眼看家里的米缸就要见底了。
“我们父子在北方漂泊了这么几年,现在总算可以安顿下来了。将来等你再找个好姑娘做媳妇,一切就算是圆满了。”薛平湖对现在的生活十分满意。集训队的解散固然让人扼腕,但是也让他唯一的担心烟消云散。时间是感情的磨刀石,也是感情的粉碎机。可想而知,只要儿子肯老老实实在青少年宫上班,史家的女儿将人如其姓,迟早要成为过去的一部分。
于是,在岁末的寒风中,薛新雨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可是欲速则不达,到了徐州之后,因故又停留了整整一天。不耐烦的乘客们开始纷纷骂娘了,薛新雨没有娘可骂,只好沉默以待。自从获得全运会冠军之后,似乎福气已经消耗殆尽,一切都在和自己作对,反而让他不愿意过早回到东华观。似乎只要拖下去,就能让残酷的现实延后一刻。
一直到了第四天下午,他才回到了东华观。这时候,整个道观已经人去楼空,只有檐角的铃铛还在风中作响,而雪地上几只觅食的麻雀更增加了凄凉之感。薛新雨正在茫无目的地乱走,却一头撞见了张乘龙。原来,集训队中只剩下了他一人,连看守锦鳞阁的老甘头也走了。
张乘龙拉他来到了自己住的厢房中,拿出了一沓信给他。薛新雨匆匆翻了一下,才知道戚玉秀跟着黄子武回了四川,虽然集训队解散了,但省围棋队却得到了保留,这在全国范围内可是绝无仅有的一例;同样,李爱琴也跟着冯晓白回了江西;林家亮回海南老家继续上中学,而王富军也回到了天津去当海员了。一通看下来,最后一封是陈主任留下的,叫他到京后马上来找自己办理手续。薛新雨没有见到自己最想看到的那个人的留言,甚至平素关系最亲昵的舒梅竟然也将自己忘掉了,心里十分失落,转而问起了张乘龙:
“你什么时候走呢?”
“我不走了,以后就在东华观过日子了!”张乘龙露出了坚定的神态,这可真是一个让人惊诧的回答。
“那你以后怎么办?”薛新雨顿时睁大了眼睛,“我的意思是,这里连个人影子也看不见,你以后不娶老婆生孩子了?再说了,集训队解散后,粮食关系也停了,你吃什么呢?”
对于他的第一点疑问,张乘龙避而不谈。他是集训队中典型的工人阶级出身,人高马大、棋艺高超又喜欢研究哲学理论,连冯晓白都甘拜下风,在女队员中颇受关注,至少张红芳就很欣赏他,托戚玉秀牵过线,可是他竟然借口同姓不婚,一口就拒绝了。于是,很多人都传言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一个年届三十的人还不近女色,实在太不正常了。而对于今后的生活,张乘龙却大谈特谈,显然早就盘算好了。原来,香火鼎盛的道观大多都有自己的田产,东华观的后山就有十多亩梯田,虽然荒废已久,但复耕很容易。除了种粮种菜之外,还可以养花,反正水源方便,至于居住那就更不成问题了。薛新雨听了点头称是,说观里的庭院也不少,可以养几头猪,一群鸡,逢年过节打打牙祭。他想起了往事,又好意提醒他泉眼下的清潭中可以捉鱼。见张乘龙神色怪异,对自己的建议不肯接茬,薛新雨突然明白了过来:
“你的意思是——你真要出家当道士了?”
张乘龙点了点头,就出去给薛新雨张罗晚餐了——当然全是素的。两人吃饭的时候,薛新雨问他今后还下棋吗?回答说随缘吧。薛新雨知道他已经心如死灰,不免深为可惜。同时,他一直想打听史幽红的近况。可是,在一个已经厌弃红尘的人面前打听意中人的芳踪,总是不太好开口,就转而问起了史瑞虎和陆德言这两位领导的去向。
张乘龙说全运会结束之后,史瑞虎自觉年纪大了要退休,让女儿顶替了自己原来在印刷厂的工作。如此一来,史幽红就当上了一名图书排版员;陆德言机关算尽一场空,黯然回了山西老家;可是,他的儿子陆鸣却飞黄腾达,成功留在了北京这个比登天还难进入的城市。究其原因,不是因为陆鸣创造了新的车轮战世界纪录,而是因为他像个炮手一样,接连发表了一系列切合当前形势的重磅文章,尤其是那篇《不容用专业化来否定革命化——深入揭批围棋战线上暗藏的逆流》,让他声名大噪,并进入了国内仅存的一家体育杂志社。
薛新雨听了半晌不语。看来,人家才是全运会真正的赢家,自己不过又当了一回挨枪的靶子。王富军曾经告诉过伙伴们一个有趣的现象:一条船究竟有没有漏水,船上的老鼠竟然比人还要清楚。如果海轮到港靠岸后,发现甲板上有老鼠拼命往岸上蹿,那就要格外小心了。看来,陆鸣就是这种嗅觉灵敏的俊杰,自己这个只知道埋头下棋的呆子是万万比不上的。此时的薛新雨还蒙在鼓中,不知道正是因为史幽红当面痛斥了陆鸣的陷害,使得那份毒箭一样的检举信没有射出,自己才侥幸逃过了一劫。否则的话,不要说最后披金戴银了,连能否逃过披枷带锁的牢狱之灾都难说了。
回到东华观的第二天上午,薛新雨挨个房间转了一圈,尤其是最令人缱绻不已的玉仙庵。以前这里是不容踏足的禁地,如今却门窗大开,桌椅凌乱,不但香泽无处寻觅,连那幅油画《竞赛之后》也不见了,只留下了一条边角的残片还沾在墙上。显然,那是有人撕扯的时候太用力了,不小心划拉开的。那么厚的画纸,正是垫行李箱的绝好材料。
当天下午,薛新雨将自己的床铺收拾完毕后,就和张乘龙道别,离开了东华观。不过,他并没有如父亲所愿回到家乡杭州,而是转而投奔了附近的红莲公社。作为一名最新出炉的插队知青,他准备在这里安家落户。
薛新雨的举动让红莲公社当下炸了锅。在知青们惊讶的眼神中,他不是投笔从戎志在边疆的班超,而是《西游记》中那个投错了胎的天蓬元帅。
这是一个沸腾的时代。薛新雨很快就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沸腾的集体中。身边的每个人都在抱怨劳动的辛苦,每个人都在感慨青春的流逝,每个人都在寻找一切可能的门路早日回城。他们口中津津乐道的不是插秧能手,不是堆肥大王,更不是薛新雨这个全国冠军,而是那些留在城市中的同龄人,也就是当年最让人瞧不起的胆小鬼、娇小姐、恋家分子。可是如今人家进厂的进厂,提干的提干,吃的都是商品粮,而自己却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成为了社会学意义上的返祖活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