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要说薛新雨缺乏人文修养也太过苛刻,因为在这个时代,连四大名著也是扬弃的对象,只有苏俄文学作品才是一代人精神上的灯塔。在著名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让青年读者们最怅惘难过的一段,就是保尔和冬妮娅这对曾经的纯真恋人,经过多年以后,当他们在寒冬郊外的筑路工地上意外相逢时,一个成了珠光宝气的贵妇人,一个是泥水满身的普通工人。可是,今天的薛新雨连保尔的待遇也求之不得,因为舒梅根本就没有认出他来。她的目光从他那灰黄不分的厚重棉帽子上漠然掠过,转身走上了台阶,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薛新雨跟着大车,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这个庄严的建筑。现在,一场意外的相逢,让他提前弄清楚了“冬清”的真实身份。很显然,舒梅的棋手生涯已经结束了;可是,作为一名前程远大的女干部,她才刚刚起航。以前,薛新雨和她是一个锅里吃饭的队友;可如今天悬地隔,不可同日而语了。看来,每个人都过上了好日子,唯有自己沦落到了社会的最底层。至此,薛新雨终于明白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是什么滋味了。
将舒梅从泥沼中拉到云霄的,当然是她复出的父亲。在那个最讲究成分的年代,一个红色革命家庭与一个灰色小资家庭联姻,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而攀登高门的难度,又让一向喜欢平视他人的薛新雨望而却步。即使两人能够冲破一切阻力成为眷属,舒梅的前程也一定会受到自己的拖累。即使她心甘情愿,薛新雨也绝对不愿意接受爱人做出这样惨重的牺牲。
更重要的是,在过去的几年中,虽然两人亲密无间,但薛新雨从来都把舒梅当做一个可亲可爱可怜的小妹妹,从来也没有把她摄入追求的准星上。在爱情的字典里,“没想过”这个词和史幽红当初说过的“不喜欢”一样具有致命的杀伤力。人世之无可奈何,以斯为甚。
而真正要命的一点是,当“冬清”终于浮出水面的那一刻,薛新雨突然意识到了:无论她是不是舒梅,自己都无法接受她从暗处走到明处。因为,如此一来,她就会挤占另一个人的位置。而那个人,在薛新雨的心中才是唯一的。
薛新雨心乱如麻,但一个更紧迫的问题摆在了面前:明天,舒梅发出的那封信就要到达红莲公社;后天,当她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那一个“不”字怎能说出口呢?为了不伤害她,必须立即取消这场约会。薛新雨情急之下,只好跑到了最近的一个邮电局中发一份加急电报给她。但是,等他拿到电报纸后,头脑中却一片空白,想来想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句子。“请你不要来了!”这还算人话吗?“我真的配不上你。”谁又能看上你呀?琢磨来琢磨去,最后,他只好勉强写了一句:
“我们还是继续做笔友吧!”
薛新雨果然没有看花眼,第二天一早,他就收到了昨天曾经目睹过的那份信。第三天天还没亮,他来到了距离公社最近的一个铁路岔道口,这是约定的见面地点。可是一直到了黄昏,都没有见到她的影子。之后几天,薛新雨一直在深深的歉疚、胡乱的猜测和暗藏的庆幸中度过。她为什么不来,是病了?生气了?还是反悔了?几天之后,他终于又收到了一封回信。这次只有薄薄的一页纸,上面写了一段话:
“在我给你写第一封信的时候,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发现真相,因为我不可能永远就这样藏在镜子背后。而到了那一天,我们不但不会成为恋人,甚至连继续做笔友的可能性也没有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你不必为此感到内疚,更不必费心企图来弥补什么。祝你早日找到自己的幸福。舒梅。”
之后,她似乎言犹未尽,在下面又加上了一行:
“我真的很羡慕她。有些东西,你求之不得,而她却偏偏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你有机会再见到她,请替我转告三个字:多珍惜。”
薛新雨赶紧写了一封回信。这一次,满篇都是自责和宽慰,还恳求舒梅彻底忘记这一段插曲,就当两人之间玩儿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游戏,重新回到以前两小无猜的状态。可是,从此之后,薛新雨就再也没有收到她的来信。
遭此重创之后,薛新雨几乎无法从失落中缓过气来。幸好,随着春天脚步的到来,数不清的农活儿摆在了他的面前,不容他有伤心难过的空当。
惊蛰之后,大地依然积雪皑皑,凝结如铁,可春耕的准备工作就已经开始了。在当时的农村中,最时髦的事情是学哲学、写诗歌、学样板戏,牛书记大字不识一箩筐,玩儿不起那样的高深学问,就喜欢给农活儿起一个符合政策的新名字。比如,薛新雨和伙伴们一起去铲地,除了平整田垄外,尤其要清除掉去年残留的作物根茬子,所以,牛书记把这项工作叫做“挖私根”就再贴切不过了。可是,知青们却对此怕得要死,他们私下嘀咕说长时间九十度弯腰会伤肾,弄不好连命根子也保不住了。点种的时候,要挖一排排小坑,将麦种播下去,牛书记管这叫“种红心”。这也不轻松,腿脚酸麻不说,血糖低的人可能会晕过去,甚至有人说恨不能将自己也种进去,然后埋上土一了百了。施肥的时候,每人脖子上挂一个几十斤重的粪筐,在田中一边走,一边用双手交替抓起粪便撒在两边。牛书记当然不会认为这是“天女散花”,而起了个别致的名字叫“臭变香”,因为没有粪水臭,哪来饭菜香?这时候,薛新雨竟然有点儿羡慕那些挨批斗的“坏分子”了,因为他们脖子上的那个木牌要轻多了,而且只是站着示众,并不怎么走动挪窝。
一个月下来,除了掌中平添了几个血泡之外,薛新雨也知道为什么“一个汗珠掉地摔八瓣儿”了。简而言之,就像道家的太极分两仪、两仪分四象、四象分八卦一样,对知青们来说,就是一颗汗珠儿摔成了两颗泪珠儿,两颗泪珠儿摔成了四颗血珠儿,四颗血珠儿摔成了八瓣心肝儿。那种心碎的感觉,只有同伴能够理解,连自己的亲爹亲娘都不能告诉。现在,当薛新雨终于明白了他们的苦楚,才觉得自己当初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太下作,实在是太刻薄太苛求了。
再繁重的劳动,也有休息的时候,薛新雨自然要将这些时间用来打谱。可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几乎没有隐私可言的集体中,人人都喜欢凑热闹,不管懂不懂,总是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你总不好意思不搭话吧。薛新雨不胜其扰,干脆和他们下起了让子棋。
一开始,薛新雨感到索然无味,就像宫廷的御厨天天在街头卖馒头。不过,情况逐渐就发生了变化。据说远古帝尧发明围棋的目的,是为了让愚鲁的儿子丹朱开窍。与那个不成器的小子相比,知青们虽然学业半途而废,却个个智商不低,悟性不错,所以,一旦明白了做活、打劫、吃子、算气等基本要领之后,其他的战术说到底无外乎就是趋利避害、死里逃生、借力打力、仗势欺人了——这些尔虞我诈的招数,他们早就在社会这个大课堂上学会了,足够反过来教导薛新雨了。而围棋又有个绰号叫“木狐禅”,意思是棋具虽然是木头做的,可是,它却像狐狸精一样迷死人。
果然,不到一个月,红莲公社的知青们就有一半成了薛新雨的学生,其中几个进步最快的可以达到业余二段水平了。下棋的人太多,而乡村里买不到棋具,他们干脆因陋就简,在白纸上划好棋盘,用圆圈和交叉来代表黑白子。下棋的时候,一人拿一支铅笔轮流涂抹,结束后再用橡皮擦掉,还可以循环利用。
牛书记注意到知青们近来安生了不少,盗窃和酗酒事件直线下降,连和本地青年打架的次数也少了许多,感到有点儿意外。可是,当他明白了原委之后,不但不认为薛新雨是个安定团结的好帮手,反而意识到一个更大的威胁在向自己逼来。
你可以骗亲娘骗姑娘,可是你就是不能欺骗土地娘娘。出多少力就产多少粮食,是不容一丝含糊的。一个理想中的壮劳力,应该是声如洪钟,力如蛮牛,心如竹竿直到底;可是,这些年轻人一旦迷上了围棋,却个个坐如石钟,行如蜗牛,连手指也变成了纤巧的葫芦藤,岂不成了绣花的大姑娘?而更重要的是,知青们看似在围棋中忘却了想家的悲伤、劳作的苦痛、对未来的绝望,但实际上,它却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连接昔日城市生活的纽带。而这些残余的记忆,正是牛书记要想尽一切办法抹去的。
这一天中午,薛新雨正坐在炕上和一个同伴下棋,牛书记突然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哗啦”一声就将小桌子掀翻了,棋子撒得四散。非但如此,他一扬手,还将棋盘丢到了窗户外面去了。大家都惊呆了,片刻之后,薛新雨才想起来提醒牛书记:现在是午休时间。
“在我的地盘上,不要说午休了,就是半夜里做梦,也不许想与劳动无关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薛新雨一听,一股火气直冲了上来。在知青点待久了,他也染上了说粗话的坏毛病,当下张口就讽刺了一句:
“要是我半夜里想女人了,你总不能把我那翘起的玩意儿也给割了吧?”
知青们听了哄然大笑,牛书记气得黑脸都变白了,脖子上的青筋也像蚯蚓一样扭来扭去,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薛新雨知道自己得罪了这个最不该得罪的人,干脆什么也不管了,坐在那里也不上下午的工。果然,隔了一天,处罚的通知下来了,他被安排去放羊。
听到了这个消息,同室的二十几个知青个个倒抽冷气。有人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图书;有人拿出了家里寄来的罐头;有的拿出了一双崭新的解放鞋;有人硬要将自己都舍不得抽的“大前门”塞给他,尽管薛新雨闻了烟味就胃痛;还有一个人什么也不做,单单把那条看粮库的大黑狗给牵来了,让他抓紧时间喂点肉,培养一下彼此的感情。
薛新雨很不以为然,放羊有什么呀?不就是和明朝的宰相张居正一样实行“一条鞭法”吗?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才深深体会到了众人的一片好心。
于是,次日一早,在数十双神色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薛新雨背了一个大毡包,带着一条狗,赶着三百多只羊离开了红莲公社。之后的一个多月里,他都要在荒山草原上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