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使劲摇了摇脑袋,努力想着美国作家凯鲁亚克《在路上》的话:“每当太阳西沉,我坐在河边破旧的码头上,遥望新泽西上方辽阔的天空,我感到似乎所有未经开垦的土地,所有的道路,所有的人都在不可思议地走向西部海岸。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在依阿华,小伙子们总是不停地骚动喧闹,因为是那片土地使他们如此无法平静。除了无可奈何地走向衰老,没有人知道前面将会发生什么。”
“是那片土地使他们无法平静……”张扬嘴里含糊不清地喃喃着,头一歪,睡去了。
恍惚间,张扬做了一个梦。张扬清晰地梦见他依旧走在路上,他微笑着,没有想到令人沮丧的衰老和死亡。张扬24岁,正是生命力强劲的时候,张扬也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等待着他,但脚下坚实的大地和空气中泥土的芬芳让张扬心旷神怡。张扬心中满盈着一种简单朴素的感动。张扬有一点是坚信不疑的,那就是他的生命将像梵高的《向日葵》一样怒放。
我愿生如夏花之烂漫,死如秋叶之静谧。张扬轻轻地发出鼾声,眼角的一颗泪珠就那么挂着似落非落,一会儿就被风吹干了。
天大亮的时候,张扬他们终于回到了城里。四个人搀扶着回到了西藏大学胡马老师的房间。一进门,胡马老师倒在了他的单人小床上,张扬、深藏和刘斌斌倒在了藏式卡垫上,昏昏睡去。
这一觉睡得真是酣畅淋漓,四个人直到肚子咕咕直叫唤才不得不醒来。张扬一看表,下午4点多了。真快,一天又要过去了。
“啊!终于又活过来了!”刘斌斌大睁着眼睛,大声地说。
“阿弥陀佛!”深藏念了句佛号。
“上帝要让谁灭亡,必先让谁疯狂。”胡马老师说。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张扬说。
胡马老师慢慢起来,把煤油炉子点着,又在小铁锅里装满水,准备给大家烧水喝。
很快水就烧开了,胡马老师把杯子简单地用开水烫了烫,然后在杯子里倒满水,说:“大家喝水啊!”
一边又在锅里添了些凉水,架在煤油炉上,准备煮挂面。
单身汉的生活简单清苦。大家都是有理想的年轻人,也不讲究,凑合着每人吃了一碗清水挂面,跟当年朱元璋喝珍珠翡翠白玉汤一样,香甜万分。到什么山唱什么曲,到哪层境界说哪层话。有清水挂面吃,对张扬和深藏这样的行脚僧,已经非常不错了。
吃完面,刘斌斌回报社的宿舍,他在报社有一间房子。刘斌斌和胡马老师打了招呼,又握了握张扬和深藏的手,说下次见面再聊,还要张扬有时间去他那里玩,就告辞走了。张扬和深藏坐了一会儿,聊了聊关于宗教和信仰的一些话题,看看时间不早,也准备告辞了。张扬和深藏都不好意思在胡马老师这里打扰他了。他也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程,一定累坏了。他应该清静地好好休息了,明天还要给学生上课。胡马老师诚心挽留。张扬和深藏坚持要走,最后,终于出了胡马老师的房门。
走出西藏大学校门,昏黄幽暗的路灯已经亮了。街上行人很少了,几辆人力三轮车经过张扬和深藏的身边,其中一辆停了下来。一个四川口音的车夫喊着:“两位师傅!去哪里?拉你们走。只要5元钱。”
张扬和深藏面面相觑,苦笑着,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摆摆手,让车夫走了。(93年底,拉萨没有出租车,满大街跑的都是人力三轮。)张扬望着三轮车夫的背影若有所思。
张扬和深藏往布达拉宫方向走,一边走一边想今天晚上该到哪里睡觉,很快到了布达拉宫的前面,夜色中的布达拉宫沉静大气。张扬看到陈忠的“庄园”灯还亮着,似乎还在营业。一辆人力三轮车停在门口,就对深藏说:“走,到那家川菜馆坐坐,喝杯热茶。那个老板我认识。”深藏一听也挺高兴,跟着张扬走进了陈忠的“庄园”。
没有客人吃饭,陈忠坐在大厅里的一张圆桌前,在和一个脸庞胖乎乎的年轻人吹牛聊天。陈忠老婆坐在另一张桌子前,织着一件毛衣。气氛温馨,很有家的感觉。
张扬打着招呼:“陈哥!我和一个朋友来看你了。”
陈忠不再和那个年轻人说话,笑着对张扬说:“张扬!好久都不见了,你在哪儿耍?浪舟看到没得?”
张扬也笑着说:“浪舟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了,我这段时间到处拜佛呢。昨天还走路去了一趟甘丹寺,累坏了。”
张扬把深藏介绍给了陈忠。陈忠和深藏握握手,点了点头,一边让张扬和深藏坐,一边对织毛衣的女人说:“老婆!泡茶!”
陈忠老婆放下织着的毛衣,站起身去忙乎。
“这是老黄!黄金宝!和上海滩的那个黄金荣是本家。”陈忠对张扬和深藏介绍着圆脸庞的小伙子。
“啊!老黄你好!”张扬和小伙子握了握手,打了招呼。深藏也对黄金宝笑笑。黄金宝30岁左右,身体强壮,只是人长得老,显得沧桑。
“我要是有那个黄金荣一丁点的本事就好了,早就吃香的、喝辣的了。哪会窝在这儿抓脑壳。”黄金宝说话挺冲,看来是个耿直人。张扬对他有了好感。
“你咋个认得杨家娃儿呢?又变成了啥子浪舟,不耿直!”黄金宝对浪舟甚是看不起,语气鄙夷不屑。
“对杨家娃儿那种人,就是一个字,打!”黄金宝把手掌握成了拳头,在张扬面前晃了晃。张扬心里挺难受的,怎么浪舟的四川老乡都对他不怎么感冒呢?张扬觉得自己对浪舟还很不了解。
“杨老板那天也问到我了。我是不晓得杨家娃儿跑到哪里去了,我要是见到他,就是一个字,打!龟儿子太不耿直了。”黄金宝又是一句打。看来这个黄金宝脾气火爆。
张扬尴尬地笑笑,对黄金宝的话不置可否。深藏蹬着大眼睛,仔细看着黄金宝,觉得跟黄金宝不是一路人。一个方外,一个红尘,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嘛。张扬想着这么多天跟一个和尚跑来跑去,忽然觉得很有趣。
陈忠老婆泡好了茶,端过来放在张扬和深藏的面前,张扬和深藏都说了声谢谢。陈忠老婆就又坐在一边,拿起毛衣,继续织了起来。
“哎!张扬!和你在一起的那个晓行去哪里了?”陈忠问。他对那个“走路”姿势奇特的人印象深刻。
“他早就走了,估计现在已经在新疆了,正在吃烤羊肉串呢。”张扬说。
“硬是不简单啊!”陈忠感慨着,喝了一口茶水。
“那你准备好久离开拉萨呢?天气越来越冷了。川藏线咋个过呢?”陈忠很关心张扬。
“再说吧!”张扬淡淡地说,心中忽然很茫然。
“这个兄弟!走路来拉萨的。”陈忠又对黄金宝说。
“啊!龟儿子!走路来拉萨。太不得了了!咋个走路呢?”黄金宝摇摇头,不太理解张扬的“壮举”。嘴里赞叹着,心里却觉得这个人有病。
“年轻,喜欢。一激动,就走来了。”张扬也懒得解释什么。
“年轻人就是好啊!”黄金宝感叹着,语气老气横秋,仿佛自己已经有多老似的。
张扬喝了口茶,对陈忠说:“我现在不打算走了,过了冬天再说。”
陈忠也喝了口茶,想着什么,没有说话。
“那你准备做啥子活路呢?”黄金宝急着说。
“先在拉萨的学校讲课,全部讲一遍再说。”张扬想起了学校,感到很亲切温暖。口袋里又空了。张扬忽然想过了今天晚上,赶紧联系讲课的事情吧!不然就没有饭吃了。
黄金宝仔细地打量了张扬一会儿,忽然说:“我有一个活路,不知道你肯不肯干?我看你身体壮实得很,硬是要的。”
张扬也挺感兴趣,问黄金宝:“什么事情我能干?”
“三轮!蹬三轮!你看如何?”黄金宝很高兴地说。
“操!把老子当成苦力了。我以为什么好事情。”张扬心一沉,一下就没了兴趣。
“老黄这个兄弟是修表的,晚上就蹬三轮锻炼身体。”陈忠真会说话。明明是挣钱,却说成锻炼身体,好像张扬跟傻子似的什么都不懂。
“哦!这可是技术活啊!需要很高的技巧。”张扬语气嘲讽地说。
“熟能生巧而已。”黄金宝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
“你要是感兴趣,我的车子交给你。从晚上9点半开始到第二天早上9点半交车。你跑半天,每天给我交30元钱就行了,剩下的钱都是你的。”黄金宝说。
黄金宝站起来,对张扬说:“门口的那辆三轮就是我的,你来看看。”说完,向门外走去。
张扬、陈忠、深藏都跟了出去,想看看黄金宝做什么。陈忠老婆继续织毛衣,对几个人要做的事情不感兴趣。
大家都站在了门口,黄金宝跳上三轮车,双手握住车把,对张扬说:“上车!我拉你一圈,感受一下。”
张扬好奇地坐在位子上。黄金宝把手闸松开,脚下一使劲,蹬着三轮车就奔文化宫后门而去。夜晚,人行道上没有人。黄金宝蹬得飞快。到了文化宫门口,一拉手闸,三轮车嘎吱一声停下。
“如何?”黄金宝气都不喘一口,得意地对张扬说。掉了个头,又蹬回到“庄园”门口。
黄金宝跳下车,说:“我这个车子灵得很,丁点儿毛病都没得。”
张扬也从车座上跳下来,忽然就挺感兴趣的。别说,这还真不错,又能赚点钱,又能锻炼身体。对张扬来说,就是太伤自尊了,张扬好歹还是一个诗人,诗人一般是不屑干这种体力活的。诗人一般都是花前月下,整天忙着和女人恋爱。整天啊啊啊的抒情呢!哪有诗人蹬三轮车的?张扬那个时候脑筋还没有转过弯,张扬还狂着呢!
张扬心里想:“晚上9点半,这都快冬天了,晚上谁出来啊!有个鸟生意啊!尽扯淡!”嘴上却对黄金宝说:“谢谢你啊!这确实是个好活路,我想一想以后再告诉你。”张扬虽然觉得有意思,却根本就没有往心里去。张扬虽然对前途困惑,却自信得很,从来想不到自己会落魄到蹬三轮车的地步。深藏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憨憨地傻笑着。
时间不早了,黄金宝和陈忠、张扬、深藏打了声招呼,蹬着三轮车走了。一边走,一边说:“以后想干,就来庄园。听到没得?”
张扬笑笑,没有说话。
“老黄这个兄弟耿直得很!不像杨家娃儿,不耿直!”陈忠夸赞着黄金宝。
陈忠老婆从门里走出来,招呼陈忠休息了。一边开始上门板。
张扬和深藏向陈忠告辞,感谢陈忠的热茶。陈忠也没问张扬和深藏住在哪里?握握手,道了声保重,也去帮他老婆上门板。张扬和深藏向文化宫后门走去,那里有个录像厅还在放录像。张扬和深藏站在录像厅的门口,听着里面传出的枪声,竟不想离开了。张扬向“庄园”望了望,陈忠和老婆已经上好了门板,走进了店子里。几缕淡淡的光线透出门板的缝隙,洒在人行道上,似有似无的样子让张扬忽然感到很惆怅。张扬摸摸空空的口袋,轻声叹了口气。深藏似乎也叹了口气,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张扬和深藏静静地站在录像厅的门口,瑟瑟发抖。天气真的凉了,拉萨处在高原,昼夜温差很大。白天太阳出来还很温暖,10月中旬的晚上就不太好过了。不到万不得已,真的不想露宿街头了。张扬伸出手把录像厅厚厚的门帘掀开一条缝,一只眼睛贴着缝隙向里面张望着。人不多了,只有前面几排的长条椅上坐着十几个人,藏民汉民都有。烟雾缭绕的,一股发霉的怪怪的味道让人窒息。张扬放下厚厚的门帘,对深藏说:“应该快结束了,等观众走完了,咱们求求老板,看能不能在录像厅里的长椅上睡一晚上。”张扬心里想:“明天一定要去联系讲课了,看能不能再搞点钱。”张扬哆嗦着,忽然很鄙视自己。深藏也哆嗦着点点头,同意张扬的想法。
又过了一会儿,厚厚的门帘忽然掀开,一个睡眼惺忪的藏人走了出来,一身的酒气。他奇怪地看了看张扬和深藏,没有说话,直接走到文化宫的后门,在门口的柱子上呕吐起来。藏人一阵干呕,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又对着墙壁小便起来,哗哗的声音很刺耳。张扬心里一阵反感,什么也没有说,深藏也皱着眉头。其实,进文化宫后门向前100米左右,就是一个公厕。这个藏人方便完了,走到录像厅门口,又看了看张扬和深藏。忽然问:“你们是干什么的?看录像吗?那就进去。”浓浓的藏式汉语。
张扬不好意思地说:“是想看录像,可是没有钱了。”又指着深藏说:“他从来就没有钱。我们都是从内地来拉萨朝佛的。”
深藏冲着藏人双手合十,念了佛号:“阿弥陀佛!”
藏人又仔细看了看张扬和深藏,最后手一挥,说:“你们进去吧!不要钱。菩萨多多地拜了。好!”汉语说的不太流利,但意思很清楚,那就是不要钱。
张扬和深藏连忙说:“格拉!扎西德勒!”就跟着藏人颠颠地走进了录像厅里。
张扬想:“这个人虽然粗鲁了点,心倒是善良。”人其实都差不多,特别好和特别坏的都是这个世界上的稀缺品种。
录像厅里的空气虽然浑浊不堪,怪味扑鼻,却比外面暖和多了。藏人进了房间后就走进了里面的一间小屋子,那里面是放映室。原来这个藏人就是录像厅的老板。张扬和深藏坐在后面的一排长椅上,长长舒了口气。
张扬和深藏迷迷瞪瞪地直打瞌睡。走路去甘丹寺太累了,还没有缓过来。录像节目也丝毫吸引不了疲惫不堪的张扬和深藏。张扬和深藏只想什么也不管了,躺倒在长条椅上呼呼大睡。可是看看还有那么几个观众看得津津有味,也就硬着头皮继续枯坐在长条椅上盯着屏幕上模模糊糊的人影苦苦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