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父亲信后的几天里,他既没有外出打工,也没有再去赌场。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狂喝闷酒,借酒消愁,直到把自己灌得不醒人事。房东发觉几天没见到他,并见他房门紧闭,非常担心。一贯不涉房客私事的她,犹豫再三,还是疑忧地敲响了他的房门,许久见无人应声,便恐慌地推开了房门。门一打开,迎面扑来的一股刺鼻的酒气,呛得她一阵眩晕。好心的她看着一地东倒西歪的格兰特威士忌的空酒瓶,呕吐物和昏睡在沙发上的他,心生无限的不解和同情。她小心地坐到了他的身边,轻轻地摇动着他的身体,呼唤着他的名字。他慢慢睁开了一双迷离的醉眼,问道:“你怎么进来了?”她说:“我不放心。”他眼角溢出了泪。她起身给他拿来了热毛巾小心地擦掉他脸上的泪水和身上的污渍,又给他沏了杯浓浓的咖啡。向来不怎么爱喝咖啡的他,此刻觉得手中这杯咖啡,醇香得沁人心底。她默默地看着他一口一口喝尽杯中的咖啡。她接过杯子,用手按了按欲起身的他,示意他不要动,很快收起了散落在地板上的空酒瓶,并将地板和桌子迅速地擦拭了一遍。他坐在沙发中呆呆地看着她。她简单地将房间收拾干净后,只柔声地说了句话,“等着,我去做晚饭。”便轻身离开了。
房东比他年长两岁,性情温淳,是一个剧团的布景设计师,已离异多年。她和大多澳洲人一样,有一处带着小花园的房子。园子、房子都不大,但被房东收拾得洁净而舒适。她把自己空闲的两个房间分别出租给了外国留学生,一个是日本女孩儿,一个就是他。平日里三个人各忙各的,交道不多。只在节假日时,房东偶尔会邀请两位租客在家一起吃个饭,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露一手他的厨艺。他的拿手好菜:宫爆鸡丁、油焖大虾,直吃得两个女子心花怒放,赞不绝口。可今天,房东要精心地为他准备一顿像样的晚餐,她知道他需要。晚餐做好了,她叫他出来。到了餐厅,他看着一桌精心准备的西式佳肴,房东的心意,他明白。他们两个对面而坐,她提议喝一点葡萄酒,开胃解忧。两个本应该很熟悉,却又陌生的人,就这样开始了影响彼此一生的,颇似梦境的晚餐。
在这几日的自饮自醉中,就在刚才走出房门前,他的思想都还在激烈的矛盾博弈中。其实他知道,他有一条生路,还是捷径,但这条权宜之计的生路,让他受到了良心的拷责。他在对良心的鞭挞中苦苦地挣扎,痛醉得几乎昏死了过去。后来被她温柔地唤醒,醒后的他仍没有从矛盾的博弈中解脱,直到刚走出房门,他还被这种情绪控制着。当他在餐厅中坐定,开始慢慢品味这顿非同一般的晚餐,与对面浑身散发着温暖气息的她,一点点地交谈了起来时,随着他心情的释缓,他如麻的心绪渐渐地清晰起来,他下了决心。这顿饭他们吃了很久,彼此敞开了心扉。他谈到了他的父母,家庭;他国内的生活,美好的初恋;他在澳洲的迷失沉沦和眼前无奈的困境。她谈到了她充满仁爱的大家庭。深得父母疼爱,被手足亲情环抱着的她,有着阳光般欢乐的童年;还谈到了她有的大学生活和已经过去并在淡忘着的曾经的婚姻留给她的伤痛。在过去不多的接触中,他早就察觉到了她对他的爱慕,但他对她却没有一点兴趣。她貌似在暗恋,但她从未考虑过可能的将来,连想象都没有,她是个实际而又本分的女人。她以前并不知这个礼貌的、有点神秘感的小伙子,整天忙忙碌碌地都在干些什么,还以为他只是忙着打工挣钱,没想到,会是陷进了赌博的魔窟。在淳美的葡萄酒的对饮中他们彼此倾诚地述说着。她知道了,只要她愿意,就能帮他走出困境,但她能幸福吗?他值得信赖吗?凭他今晚的坦诚,凭着女人的直觉,她相信了他,并替他说出了看起来分明是抓救命稻草般难以启齿的权宜之计。她对他说:“我们结婚吧,我很愿意。”这一刹,往日的硬汉,顿时呜咽得难以自持。他知道,她是为了拯救。说出这样的话,她是在拿自己的爱情、幸福做赌注。她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面对今后难以预料的未来啊,但她没有犹豫。因他从来没有爱过她,只是觉得这女人不错;只是走到了路的尽头,才想到了她。当他有了与她结婚走出困境的想法时(这个很多人曾经或正在走着的捷径),他便不能容忍自己的鄙俗,对神圣爱情的亵渎。他最终的妥协与选择,本意是为了救母,真正是救赎了自己。那一夜,他们无眠。即日,两个人便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他面前所有的难题迎刃而解了。
出于女子的天性,我还是不合时宜地问他:“她长得好看吗?”他回答:“很善良,很淳厚。”他是答非所问了。他说,他曾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和一个比初恋女孩儿更漂亮、更出色的女子结婚,但命运不会尽随人意。我说:“你千万要善待,要珍惜。”他说:“我一定!”他的婚礼仪式没有选择在教堂,而是安排在了市中心的花园里。那天天气格外明媚,花园里鲜花芬芳烂漫,翠绿丰润的草坪上站满了前来祝福的人们,除女方的父母亲戚外还有许多宾客。新郎着一身合体的深色西服,显得落落大方,神采奕奕。没披白色婚纱的新娘,身着一袭海蓝色的丝织长裙;圆圆的脸盘、舒阔的眉眼、略显壮实的身材,虽不算漂亮,憨厚中确见几份慧质。婚礼在牧师的主持下,在一片喜庆的祝福声中简洁顺畅地结束了。结束后,一行人随即到了唐人街一家老牌的中餐馆开始了婚礼午宴。宴席开始前,来宾们一致要求让新郎讲几句话。虽然来宾中有不少澳洲人,也已会讲英语的他,还是坚持用了中文,请一个朋友给他当翻译。他说:“和新娘相识结缘,是他此生的幸运,他将珍爱一生。从她身上,他看到了澳洲人民的朴实、善良、包容。在中国,结婚之后的夫妻,各自就有了两个父母。他会像孝敬自己的父母一样孝敬爱妻的老人……”话音刚落,掌声骤起,一片赞叹。在新郎身上,来宾们看到了中华民族深厚的人文情怀,人性的宽厚容达。我为他,这个颇有风骨的中华男儿自豪!
我相信这个普通,却又不凡的澳洲新娘一定会凭借她的兰心蕙质、厚重的情意,牵绊住那颗放浪不羁却绝对真实的心。
心灵之缘
在澳留学时,假期在一家公司打工期间,我认识了一个男孩儿,他有着澄静臻卓的心质。我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公司头儿就喊他过来,让我们认识了一下。目光碰撞,我看到的是一双不能再纯澈的双眸,这纯澈不曾见过,又似曾相识。我负责办公室杂务,他负责公司所属小车间及小仓库的清洁整理等工作,中午之前我们的工作就都结束了。我们租住的地方离得很近,下班后,有时他会与我同路。他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说话有些结巴,起初即使同路,也很少言语。后来慢慢熟识了一点,同路时,他会缓缓地谈着他的过去、他的父母、他的家乡。
他来自广西,从那儿来澳洲求学的人很少。他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因历史原因,他们举家从西宁市搬迁到了一个小县城。他曾获得过两届地区少年乒乓球冠军。他说自己体力不行,赢球主要是靠肯动脑筋。他不但球打得好,学习也很出色,是全县有名的小才子。年少的他就对神秘的宇宙充满了好奇,满怀热忱又幼稚地试图探寻着那些还未被世人破解的密码。十一二岁时,还曾用异型符号记录下了厚厚的一本解码心得。这可能是痴人所为,可他努力着。他相信宇宙间可能存在超自然的能量,这超出了一般人的思维。对他的热衷,回应者大多持冷漠和嘲讽的态度。年幼的他,变得有些孤独自闭了。我们刚认识不久,他就试探着问我,相信宇宙间存在超自然的能量吗?当我回答:“宇宙之大,有着太多的未解之谜,超自然的能量是否真实存在,到底是什么,又来自哪里,现在的科学真的无法完全解释其中之奥妙,确定与否,需要探究。”没有简单的否定令他释然。
高考时因政治分数太低,使他未能如愿地考进北大物理系。他只能在当地上了本省一所普通院校,一个他并不喜欢的热处理专业。为了证明自己的资质高于常人,本科毕业后,他又轻而易举地拿到了硕士学位。从本科到硕士,在将近六七年的学习时间里,他一直在与自己不喜欢的专业打着交道,最终还是厌倦了,放弃了国内一家研究所的工作,来到了澳洲。
他比我先到澳洲,我认识他时,他已来澳有一年多了。就在他签证很快就要到期时,他也拿到了塔斯马尼亚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录取通知书,但没有奖学金。他是否要承受来自学业与经济的双重压力,在自己不喜欢的专业里继续深造?这样再经过几年的努力,便能得到令常人羡慕的博士学位和所谓的前程了,但这是一个失去自我的状态,让他犹豫不决。签证的期限就在他的彷徨中被忽略了。他本应还有个缓兵之计,就是上一个可能是与移民局或与其中个别要人达成交易的武术学校。听起来非常可笑,中国留学生到澳洲去上中国武术学校,可这是事实,千真万确。在1987、1988那两年里,在澳的外国留学生,只要交了学费,既能被那所武术学校录取。有了该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就能申请到移民局六个月的延期签证。上这类学校说白了就是混签证。学校管理极为松散,只要有人帮你签到,不去上课都没关系,到期照样能结业,但由于疏忽,他已错过了该校的报名时间,失去了这个缓冲机会。他将他的真实情况毫无掩饰地告之了才认识不久的我,这是要有极大信任的。黑下来的身份一旦暴露,他将面临被遣返的危险。外来者中自我保护严密的,也有黑了很多年,十几年,甚至一辈子都未被发现的,但那终究不是一个光明的选择。看得出立即回国也不是他的心愿,他心里似乎还在希望着什么。我既然知道了实情,就必须出手相助。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他既然一不留神就黑了,那在澳洲黑一天,也是黑;黑几年也是黑,能多黑些日子,起码能多挣下些孝敬父母的钱,也不枉来澳洲一趟。于是,我以自己的名义,帮不便暴露真实身份的他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公寓楼内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小套间。他即从原来的住处搬了进来,先安稳了下来。之后,他稳健而谨慎地将几乎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了辛劳乏味的打工生活中。
他马不停蹄地打工,几个月后就有了些积蓄,心定不少。我们再见面时,心情有些松快的他,更是无话不说了。他谈到了刚来澳洲时,边打工边在语言学院学习时的艰辛。他在餐馆刷过盘子,也当过服务生(waiter)。餐馆的工作很累,时间也很长,很熬人。每天深夜一两点才能回到住处。因学院离住的地方很远,每天早早就要爬起来赶往学院。不久,超负荷的压力、持续的睡眠不足使他体力严重透支了。为了能支撑下来,他开始拼命地加大饭量以增强体能,有时直撑到胃疼,仗着年轻,他还是硬挺了过来。加大饭量再加上强力的摔打,居然使他一介书生的文弱体质变得相当强壮了。他给我看那时的照片,与现在的他真是判若两人。度过了刚到澳洲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后,手头有了一点钱,对环境也比较熟悉了,他又找了份不那么辛苦的工作,生活就不再那么紧张了,饭量也逐步减了下来,人也渐渐地恢复了原形。我问他:“我们刚认识时,你讲话是有些结巴的,现在怎么又不结巴了呢?”他告诉我,在认识我之前,大概快一年了,他几乎不与人交流,长时间很少讲话的他,于是成了个一张口就结巴的人。不知为什么,原本极内向,有些自闭的他与我在一起时,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畅所欲言。听了他一段又一段的过往,我心中有些酸楚。他的经历,有让我钦佩之处,但更多的是对他产生了深深的怜惜之情。只有在你感到对方比你更纯、更易受到伤害、更需要保护时,你才会从心底产生出一种无私殷柔的怜惜之情。怜惜之情,第一次清晰地出现在了自己内心的情感世界里;我也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当你对他人产生了怜惜之情时,你的心会变得更加温软绵润,更加无私宽和。这由心底自然泌出的爱,会让你甘愿为其付出,并在付出中感悟到心灵深处冉冉而起的幸福感。也只有纯良又不乏慧达的心,才能在这样的给予中体悟到人性的甘美。身处异国,心灵相通的我们逾越了年龄的距离、性别的差异,成为挚交,这真是个天赐的机缘。
我们有时会去教堂,只因都很喜欢教堂做礼拜时的安详气氛。教堂唱诗班那充满爱之气息、轻柔的吟唱,总是让我们心生感动。当我们走出教堂后,那动人心弦的吟唱还久久萦绕在耳边,人似乎飘然而至天宇,那感觉微妙得很。与他的交往轻松畅意。虽彼此投缘,但我却对他没有产生过一丝男女之情的冲动。我知道他深爱着我,他也曾试探过,当他知道没有可能时,我分明是看到了他眼中晶莹的泪光。他并没有像凡夫俗子那样的痴缠,但依然向我袒露着他内心深处的一切。他异常明智地选择了我们之间最合适,也是超乎尘世的交往方式。正是这个选择,让我们获得了永驻心灵的美好。我们在自己选择的方式中,感应着彼此心灵的彩虹,奇特而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