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萍①
①即章衣萍。
从小峰处得来的消息,知道品青已于两三个月(?)前在河南病故了,这实在很令人悲伤,但为品青自己,沉默的死或是他自己所希求的罢?我有什么话可说呢?品青在语丝社的一班朋友中算是年少的,我不知道他究竟多少年纪,回忆在沙漠的北京城的街道上,他和我和小峰携着手儿徘徊着,常常三人排成一字形。曙天说:“看哪,这三个无赖样儿!”我们总是疯疯颠颠地携着手,在往西三条访鲁迅先生或往八道湾访岂明先生的道路上,抢着吃买来的饼干或果子。这情景小峰是记得的,品青在地下也应该还记得的罢?但现在小峰在上海,鲁迅先生在上海,我也在上海了,岂明先生还在北京。半年以来,很零落的几个语丝社朋友为饥寒和环境逼得东西星散,而《语丝》还能勉强地在上海继续出版,这或者是品青地下所愿意知道的消息罢?回忆森隆楼上,会贤堂中,语丝社的老头子和小孩子围着听疑古玄同的高谈阔论,品青和我抢着吃甜的点心,什刹海中的水早结了坚冰了罢。坚冰春来会解,语丝社的狂放的欢乐的筵席将来也许有重聚的希望罢,但地下的品青终于不会再来了。谁和我抢着吃甜的点心呢?小峰老板近来是富而且胖了。我近来还是常常生病,曙天近来身体却很好,伏园的胡子是长得不像样了。天寒地冻,品青在地下生活若何?我不相信人死会有灵魂,但在我记忆中的品青还是活生生的。品青,记得我们分别,还在你未病之前。你病盲肠炎和肺炎的消息是岂明先生告诉我的,后来又听说你已经病愈出院,小峰邀我来看你,我不知为了什么缘故没有来。后来小峰回南,忽然听见孔德的一个朋友说起你已经疯了,整日一个人在外面乱跑。并且总怀疑旁人害你,连对于我们最敬爱的岂明先生也有微辞。我知道你已经神经变态,但我想不出什么法子可以安慰你,因为我知道能够愈你的病的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个人罢。后来又听说他们把你送进医院,你要从医院的楼上跳下,大家没有法子,只得由你的家人把你送回河南去了。夏天我由北京南来,动身前听见静农说起你在河南正在用鸦片消磨你的生命,静农的消息是从孔德得来的。品青,你竟用鸦片麻醉你自己的心灵么?人世太寂寞了。桃色的爱又常常变成灰色的虚幻。你不能寂寞以生,自然希望沉默以死。况且你的故乡的河南正在刀兵水火之中,你的家庭也有若干的纠缠罢?你的死是我们意料所及的事。品青,你竟永久地平安地沉默地去了。在这样扰攘不安的诡谲而黑暗的乱世,死对于人生也许算是幸福的事罢。但是,品青,你的清瘦而苍白的影子却印在语丝社的几个朋友的心里,直到永远!
载《语丝》第4卷第5期(1928年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