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病
徐悲鸿的作风不同于丰子恺先生,丰子恺是用浓厚的线条,写柔美的情绪;徐悲鸿是以幽静的笔调,写刚健的题材,因此,丰子恺所写的是垂柳,飞燕,蛾眉月,软软,瞻瞻,和阿宝……徐悲鸿则是奔马,啸虎,雄鸡,悲鸿之墓……
如果丰子恺是词家风度的话,我想:徐悲鸿该说是诗人情绪的了,你须知道,诗人是易于惆怅,易于感伤的,徐悲鸿不能例外这个。他题《悲鸿之墓》:
……西历一千九百廿一年四月廿六日,法国家美术会先法国艺人会五日,开展览会,余赴观时,已吾华春墓,忽大雪,余无外衣,会中寒甚,不禁受而归,意浴可却寒,遽浴未竟,腹大痛,遂成不治之胃病。嗟乎!使吾资用略是能作一外衣者,当不致是,今已四年,病作如故,作辄大痛,人览吾画,乌知吾之为此,每痛至不支也,虽然一息尚存,胡能自己?
这不是诗人深邃的情绪吗?他的画,当然也是如此的。他的画面,极其繁杂,如果到齐白石先生手里,可以在一幅画内,拆出数张画面来,这是指他的国画而言。但近来(甲戌秋)亦渐渐不如此了,像他替冬秀女士写的《狮子》(乃是胡适所养的猫),已很简单地。他裱画,喜用磁青纸或磁青绫,比较白色的美观多。
他对于中国画也有相当崇拜,近来亦致力于国画,他曾比“平生所许国中画师,惟阎立本、吴道子、徐熙、赵孟 、周巨、仇十洲、陈洪绶、王石谷、恽南田、吴友如、任伯年,皆费音楼、腊飞尔罗、米该郎揖罗、底那流也,若马耐、勒奴、幻绥、石纳亦称杰,则吾青藤石涛当不可胜数,且远过之……”他因崇拜青藤石涛,也崇拜齐白石。
有人说他不善题画,我以为他正是善于题画,像一幅画面是裸女的画,题目“革命军得九江”,这比题什么甲戌元春乙癸之秋,一九三五制……来的好,这点是只可理会的!又如题林志义先生画像曰:“林志义老伯有十八子,孙曹多无算,不能举知为何房者,请安相见,唯唯而已,造车可容十余人,用以送迎诸郎入学,亦佳话也。丁卯长夏,悲鸿写之”——本来画像最不宜题,亦不好题,像这样题画,何尝不好?
他与齐白石很投契,但个性则似乎不同,他擅于交际,而且擅于应酬女人。高贵的绅士意味是有的,但他也能算是罗曼主义者。他很客气,“对不住”这句话,可以时常由他嘴中听到。垂发并不长,也能像对是一位艺术家。
他脸部带着一些病容,似乎看出来是久病者,眼圈虽不大,眼皮很厚的,有些像浮肿,嘴唇似厚不厚,似乎是徐悲鸿的特别标帜。颧骨高高的,显得鼻子陷下去了。脸是圆方的,不像齐白石那样的圆,也不像郁达夫那样瘦。笑声极平凡,不能引人以永远的印象着。说话声音不怎样雄壮,不似齐白石那样粗,而是低低的。
他似乎是天才者,他的画也是天才的表现,不是埋头深干。因此,他绘画是在画兴来时。他游兴很浓厚,我曾在北平的西山一个人迹很少的山洞里,在那里发现他的题壁,乃用铅笔写的。像在八大处发现悲鸿的签字,并不能使人惊奇,而是我认为我最初发现的山窟中,有人到过,是使我惊异的。
徐悲鸿的行径,有时可以从齐白石先生口中,获得一二。我第一次会见他,是今年春间,在北平跨车胡同齐白石先生寓所内。名片是由良迟拿进来的,他穿一件浅蓝色的棉袍,据我想,徐悲鸿是崇拜蓝色的吧。和他一同来的是一位比他矮比他白比他瘦的,是杨仲子先生。我把杨当是他了,他很客气地问我姓名以后,我们没有谈了多少话,但我能推测他是健于谈话者,并相信我的推测不致错误,然而口音并不纯正,有些土话,我无从晓得。
他的诗很少,我只见过一首,很古拙的,不像他的散文那样,平淡中有奇趣。
载《人间世》第37期(1935年10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