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郸一手拽着,腾出一只手来朝满桌人划拉一圈,眯着眼睛笑笑地说:“看咯,吕总不说哦,他一准想说他是即兴演讲,这样可以多骗一点儿陶姐姐对他的崇拜,对不对呀?”
一桌人只当小女孩家开玩笑,就跟着起哄:“对,对。”
萧郡顺便在旁边接了一句:“看来新郎不诚实,咱罚他一杯吧。
“罚,罚!”桌上的人跟着凑起了热闹。
五十九
《记者和首富抢女朋友》的帖子,大约在婚宴结束后半个时辰内,就通过微博传得遍地开花。
事件三个主角,两男一女,一个中年首富,一个年轻记者,一个美女主持,这台戏加上记者借新闻攻击情敌的桥段,一时抢过了所有人的眼球,舆论风波更比之前几次三番揭吕孟庄的老底,闹得更张狂些。
人们开始谴责记者,谴责萧郡,说他利用手中的新闻报道权力,报私仇、泄私愤。网络的风刀霜剑、砖头石块,也就这样一齐掉头,对准了萧郡。
“爱上美女,并不是你的错,和首富抢美女,也不是你的错,但一个记者拿新闻报道搞掂情敌,这比首富砸银子撬走你女朋友更加卑鄙,因为首富顶多欺骗了一个傻B,而你却欺骗了千千万万个读者。”
这是一条转发最多的微博评论,许多网友转发它时,还会缀上一句两句俏皮话,“请记者不要给屌丝抹黑”,“把记者清除屌丝队伍”。
当天下午,吕孟庄婚礼仪式上的演讲视频在网上传开来,陶莕媛哭着向萧郡说对不起的画面,也被剪辑上去作陪衬。
总而言之,不管是吕孟庄的演讲煽动了人们的认同,还是陶莕媛的哭泣让人怜香惜玉,“无良记者”的帽子都已经不偏不倚地扣在了萧郡头上。
王长学居然也赶着热闹打电话奚落萧郡,他像痛打落水狗似的,半点儿口德也不积,张口就骂娘:“我×你妈呀,你比老子还高明,你跟人抢女朋友,把老子当枪使,你坏了老子多少事啊。”
萧郡不挂电话,憋着劲儿听王长学骂。
王长学骂了一会儿,看萧郡没反应,就在电话里吼叫:“你他妈的咋不吭气啊。”
“你继续骂吧。”萧郡平静地说。
“你他妈有病吧。”王长学气冲冲地挂了电话。
整个下午,萧郡没回报社去。之前和丛郸分手时,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到了晚饭时间,丛郸打电话问他要不要一起出来吃饭。萧郡心烦意乱,说不了不了,丛郸就递给他一条过时的消息,说检察院、公安局都上手调查“水山计划”了,迟早会出来结果的,现在不着急,着急也不顶用啊。
萧郡说,知道了,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萧郡前两天就知道公、检两家上手调查“水山计划”的事,但是眼下,他已经陷入到无可救药的被动当中。他既无法进一步往下推动报道,又无法对吕孟庄造出来的风波做任何回击,他唯有等待公、检部门的调查,但这种等待比等死还难熬。
到了晚上,开始不断有外报记者打电话采访萧郡。他做了这么多年记者,还是第一次被人采访,他本不想拒绝,因为他知道拒绝对自己更不利,但他发现记者的问题根本无法回答。
记者往往会质问他,你说的“水山计划”是真的吗?他只好说,那不是我说的,是李松平的原话。记者的问题马上就逼过来,那也就是说,你自己并不知道“水山计划”是真是假,对吗?
萧郡不堪其扰,关了手机,待他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公寓客厅的长沙发上,他倒是一下子理解了吕孟庄前些天的处境——那真真是有口莫辩,好比一把黄泥撒到了裤裆里。
想到这里,萧郡不免生出种种后悔来,他最后悔不该马马虎虎推出后面一次追踪报道,现在看起来,怪只怪自己投机取巧耍了小聪明,这才栽在吕孟庄手里。
萧郡开始怀疑,真有“水山计划”吗,武传风女儿真的给李松平讲过这样一件事吗,会不会是李松平杜撰的故事。
他的脑海里甚至一遍一遍闪现吕孟庄演讲的那些话,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动机,难道自己做这一系列针对吕孟庄的报道,真的只是因为心里嫉妒,真的只是因为放不下陶莕媛,真的只是想搞臭吕孟庄?
倏地一下,陶莕媛哭泣的样子又跳进脑海,他恍然就觉得,莫非自己才是那妖邪的佛头,要不怎会中了魔障似的非要做一个恶人,只一个劲儿地往陶莕媛和吕孟庄之间钻,直把人家好好一段姻缘搅得乌烟瘴气。
萧郡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他还在床上,总编宋桥打来电话,叫他立即去报社。
等他紧赶慢赶到了报社大楼门前的街道上,远远就看见大楼梯坎上拥着一帮拄棍架拐的老头老太太。
想都不用想,萧郡就知是孟庄下来的人,专程堵他来了。他又估计,宋桥之所以一大早叫他来,多半就是冲着这件事,所以他不能退回去,只好硬着头皮把车开进了停车场。
车停好后,萧郡先没下车,他在车里望了一眼梯坎上面,见老头老太太是有备而来,他们人人手里提一管塑料小喇叭,中间两人一组拉着白布黑字的横幅,刷写着“严惩无良记者”“新闻造假可耻”“清除记者公害”一类刺眼的标语。
缩在停车场玻璃门亭内取暖的保安老王,悄悄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随后,原本守在大厅的几个门卫小伙子急匆匆跑出来。他们左右一张望,找见萧郡的车,立即跑到车跟前,要护送他进大楼去。
萧郡下车之后,老头老太太们已经发现他了,一时间都来了劲头,有的吹喇叭,有的喊口号,几面横幅也被高高举起来,好似一道彩门样。萧郡要进大楼,非得从这“彩门”下经过不可。
萧郡知道,这将是他职业生涯中最为耻辱的一天,但他没有选择,也无法逃避,他抬脚上了梯坎,在一片吼叫谩骂声中,低着头穿过了“彩门”,进入了大厅。
萧郡乘电梯直奔宋桥的办公室,办公室门已经大敞开,宋桥立起身,撒开两手撑在桌子上,专门等待萧郡进来。萧郡低着头走进办公室,见宋桥站着,他也不好坐下,就在办公桌前立住身子,一时也想不出说什么话。
宋桥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萧郡的脸,盯了一阵,看见萧郡动了动嘴唇,像是要开口说话的样子,就伸手挥了挥:“你今天啥都不要说,也没什么好说的,你先给我坐下。”
萧郡只好去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宋桥喘了一口气,这才坐回到椅子中去。
“萧郡,我今天不作为总编跟你谈话,我们就是两个男人,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宋桥说。
萧郡一听这话,觉得口气不对劲儿,抬头望了一眼宋桥,宋桥就说:“你跟那个姓陶的女孩,正经八百谈过恋爱,是不是?”
萧郡想了想,点了点头。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在一起了吗?”宋桥问。
“前年开始的吧,前几个月刚刚分手。”萧郡发觉宋桥的问题问得怪,但又不好拒绝,只好照实说。
“为什么分手?”宋桥自问自答,“你不用告诉我,我估计你是之前不知道那个女孩子和吕孟庄的关系,后来知道了,然后才分的手,对不对?”
萧郡看宋桥说到这份上了,就勉强点了点头。
“那好,萧郡,我宋桥就只有一件事情搞不明白。”宋桥从沙发中站起来,“你一个体体面面的大男孩,谈了女朋友,跟人家也在一起了,但为什么我们全报社,包括跟你很近的同事,都没一个人知道你交女朋友这件事呢。你这个恋爱是怎么谈的,你谈的到底是什么恋爱?”
这个问题把萧郡噎住了,“你问这个……”他欲言又止。
“我问这个,是我知道你谈了一场龌龊的恋爱,交了一个龌龊的女朋友,而吕孟庄现在把这个龌龊的女孩子娶进门,这个女孩子当众就把你变成第三者,然后吕孟庄再顺理成章把你的记者身份与你的第三者身份嫁接起来,打了你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萧郡没接话,一双手叉在一起,拇指胡乱地掐来掐去。宋桥的话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和吕孟庄掰这一回手劲,也许谁输谁赢都与新闻牵扯不大,吕孟庄的反击之所以占了上风,赢只赢在一场婚礼,赢在他将陶莕媛明媒正娶。
“萧郡,我就问你,你现在还想不想把这件事扳回来,你要想,就别管什么套路,你得顺着吕孟庄的路子往下打牌,赶紧在你们三个人的关系当中去找法子。你又不傻,而且我有直觉,我觉得你一定能找到办法。”
萧郡这才明白,为啥今天宋桥一开始就叮咛是男人之间的谈话,他是瞧准了这里面的门路,来教他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过又碍于这事上不得台面,所以才以私人口吻交谈。
萧郡感激宋桥帮他,如果他真要往这方面动心思,其实也不难。他昨天晚上就想起来,陶莕媛说过吕孟庄的那些私密事,她说吕孟庄一直不和她结婚,明知她外面有男人也不介意,又比如每个月初一、十四、二十七,吕孟庄还要和别的女人秘密会面。
果真把这些秘密挑开了,但凡是个人,保准瞧得出来,陶莕媛是扒心扒肝地想和吕孟庄结婚,吕孟庄一直不跟陶莕媛结婚,可为何两人偏偏选在这个敏感时刻高调结婚,为何陶莕媛在婚礼上要把萧郡扯出来,明摆着这婚礼不是什么忘年真爱,就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易——陶莕媛获得婚姻,吕孟庄借婚姻打击了记者,摆平他的重重危机。
就像宋桥说的,萧郡不傻,他能想转这些道理,他要真舍得下手,依他的新闻履历,这些材料放在手里,他能造出更大的舆论。
但是,萧郡昨晚一夜没睡,早把这些法子、道理想透彻了,他心已定,宁愿把这口黄连咽进月土子里,也绝不再拉陶莕媛出来受罪。
“宋总,这事情确实有我不对的地方,所有的责任我愿意承担。”萧郡回复宋桥。
“你——”宋桥指着萧郡,气不打一处来,“你就是死要面子,你就是被这个女人给害了。一个女人,脚踩两只船,跟你在一起两年,说翻脸就翻脸,还把你当猴耍,你当她是什么好货色嘛。”
“够了,宋总,”萧郡不愿宋桥这样说话,就打断他,“对吕孟庄的报道,我有很多做得不对的地方,给报社带来的负面影响,我愿意承担责任。我也明白你的一片苦心,但我不愿意拿私人感情来给自己翻案。”
“萧郡啊,你可不要犯傻啊,你在这儿发扬大丈夫风格,吕孟庄和那女的可是专门利用你这弱点,才把你搞臭的。你跟君子打交道,拿这个气概出来好使,跟小人交手,可别输在‘意气’这两个字上。”宋桥颇知萧郡的脾性、为人,料想他在这上面要吃大亏,今天才专门叫他来点拨他,没想到,他半点儿也不开化。
“宋总,你是跟我交心,才这样帮我,但我做不到,我也不会这样去做。”萧郡埋着头说,“我还是那句话,我愿意承担责任。”
宋桥知道面前这个年轻人已经拽不回来,他沉默了好一阵,才拍一掌桌子,说:“好,你要承担责任,那就两条路:一是你主动辞职;二是我给你放长假,等风声过了,或者情况变化了,你再回来上班。这件事也不怪你,你还是太年轻,而报社的难处你要理解,你自己不直起腰杆来,报社没有办法应付门口那一帮老头老太太,谁都惹不起他们,他们的要求也就是要开除你,不然他们天天来,你叫我们咋办。”萧郡咬了咬牙说:“我完全理解。”
宋桥就说:“不管你选哪条路,今天谈完话,你就开始休假,如果想好了,随时答复我,但我们对孟庄的老头老太太,会说是今天就把你开除了。”
萧郡说:“我明白,谢谢宋总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