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好人。”男生说着，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艾樱的身体，“万一……”
果然还是不良少年的气息更浓一些，艾樱被那一眼吓得后退一步，马上又意识到他故意吓唬自己。
“喂！”
“我是为了走回去才来。”他又恢复到冷漠的表情，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放在桌上，“等会儿用热毛巾敷一敷脚，休息一晚应该就好了。到了明天你自己买车票回去。”
眼看他转身下了楼，艾樱突然反应过来，冲到屋内的窗台边。过了一会儿，男生从旅店出去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视线里。
“喂！”艾樱趴在窗边叫住他，“我叫艾樱，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抬头，木质的窗台传出暖黄色的光，雪簌簌落下来，被氤氲的光笼罩的女生看起来好小，很像……那个人。
过了一会儿，艾樱几乎怀疑他是不是被冻死了的时候，才听到他的声音：“叶瞬。”
“我怎么把钱还给你？”
“不用还了。”
他转身继续向前走，雪花落在他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背影上，然后他消失在茫茫雪原里。明知坐错方向却跟自己一样坐到终点站，帮助她却又像个坏蛋一样吓唬她，有旅店不住却坚持在大半夜走回去。“我是为了走回去才来”，脑海里回想起他说的那句话。总之，是个怪人。
洗完澡出来，用热毛巾敷在脚上，受伤的周围已经完全红肿了，也许是过了度，反倒感觉不到疼了。艾樱抬头看了看窗外，天空还在继续飘着雪。
那个家伙该不会在中途被冻死吧？艾樱忍不住这样闷闷地想。
12月24日。
父母双双离家出走的第六十五天。和智分手的第七十八天。
遇见瞬的第一天。
叶瞬。
瞬。
舌尖微卷，气流从下端往上，脱口而出的，是他的名字。
即使很久以后，艾樱也一直记得初次相遇时男生的冷冽的气息和漆黑的瞳仁，与目的地相反的电车驶向深夜，茫茫的雪原里氤氲着光，雪花簌簌落下来，比那更轻的是你的目光。时间的指针一直旋转，冬天过去以后是春天，秋天之后迎来另一个冬天，有雪有风有寒冷，怎么忘得了？
Matsu
那场雪持续下了一周。矢野虽然每年冬天都会下雪，但持续这么长时间，天气预报里说几年未遇。
休息几天后，艾樱脚上的伤已恢复大半。先是青黑色，然后渐渐变成深紫、褐黄、浅黄，一层一层淡开，疼痛感早已停止。但她依旧以此为由赖在家里不去学校。即使守在空荡荡的家里很寂寞，明知谁都不会回来，还是哪儿都不想去。
最后是被雅子拉出门。两个女生在寒冬里跑去吃冰激凌。掏出钱包付账时看到夹层里放着的十元零五毛钱，艾樱心里动了动，那是上次瞬给自己的车票钱剩余下的，一直没花。说起来，如果不是脚趾的淤青和这些零钱，她大概以为那次相遇也只是自己的一场梦而已。
毕竟奇妙的遭遇和邂逅什么的，艾樱从未想过。
她只是留不住男朋友的傻瓜女生，以及找不回父母的寂寞小孩。
“你爸妈还没有回家？”在和智以前常去的那家叫“Matsu”的甜品店里，雅子一边翻菜单一边问。
“嗯。”
“也难怪这次闹很大，你爸爸在外面的事确实……上次我们在商场里也看到了，那个女人年纪看起来居然和我们差不多大，真够过分的……小樱，你想好了吗？离婚的话，是跟爸爸还是妈妈？”
“谁都不想跟，反正一个人生活习惯了。”
“小樱。”雅子试探着问，“你和智这次真的分手了吗？”
优秀得有些冰冷的智，隔着镜片后的目光，总是游移到让人抓不到焦点。说着“我喜欢你”却从来记不得她的生日，约会总是她主动，分别时男生会温柔地叮嘱“路上小心”，却因为线路不同从来都是在车站告别。艾樱的手机上他的号码是快捷键1，男生的通讯录里却只有“艾樱”这样冷冰冰的名字。即使学校传着他和那个叫和子的女生的绯闻，智也从来不解释。渐渐地，艾樱失去了询问的勇气。而艾樱决定冷战分手，自然也未得到挽留。
太淡了，淡到她体会不到他们曾在一起过。
所以，她又能怎么样？
“请问你们需要点什么？”这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抬头，看清对方的脸后愣住了。换上干净的黑色衬衣和深绿色围布，头发似乎也比上次剪短了一些，脖颈间还挂着那条鱼形吊坠。但不良的感觉比上次褪去大半，整个人显得更加清爽……是瞬。
男生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后来端上甜品时，自始至终也没多看艾樱一眼。望着他的背影，艾樱怀疑他是不是忘了自己。
“那个服务生好帅。”已经忘记前一秒讨论的问题，雅子对着男生发起花痴来，觉察到艾樱异样的目光，于是不放过机会地八卦起来，“是小樱认识的人吗？”
“算……认识吧。”
艾樱将上次的事对朋友讲了一遍。
雅子立即兴奋起来：“这是超浪漫的奇遇啊！智什么的冰冷男不去管他。忘记一段恋情的最好办法就是开始新的恋情，小樱快去把那个美少年追到手啊！”
说到这里，雅子已经自作主张地下了决心，她拉着死党的手，目光热忱：“总之，我会帮你！我们一起向着幸福 go，go，go！”
不用艾樱解释她和瞬只是平淡如水的关系，打听到有关瞬的传闻的雅子先自觉败下阵。
——叶瞬是东桥职业中学高中部高三（七）班的学生，东职是出了名的聚集小混混的地方。
——叶瞬是东职小混混的头目，打架斗殴是常态，曾经还进过警察局。
——叶瞬是交往过很多女人的花心鬼，还有女人为他堕过胎。
——叶瞬的前前女友自杀过。
“虽然看起来很美好，但越美好越危险这种话是真的。那么危险的男生不适合小樱，我们还是算了吧。”雅子趴在桌上，一脸挫败。
事实上艾樱从未多想，生活已经让她连幻想的勇气也快失去了。
晚上饿得厉害，一个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晃晃悠悠就到了Matsu店外。点了多芒小丸子和糯米红豆沙，送甜品过来的是瞬。“请慢用。”他说。“谢谢！”艾樱闷闷地回。
此时店门被推开，门口的风铃叮叮当当响起，进来的是智，随后一起进来的是和子。艾樱只顾低下头吃东西，却被和子先一步发现，然后两人朝她走过来。
“可恶。”艾樱对面前出现的阴影埋怨了一句，然后才发现智与和子对她露出惊讶的微笑。
“你也在这里啊。”智扶了扶眼镜，慢条斯理地把菜单递给和子，看着艾樱说，“最近一直没见到你，在忙什么？”
“哪有你们忙？”艾樱盯着智的眼睛，“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和子说想吃甜品，做完功课后没事，就顺路一起过来了。”
“下周有堂公开课，智要上去演讲，所以老师让我帮他准备而已。艾樱你不要误会啊。”和子解释。
现在的她还能误会什么？
“插足的第三者也能这样道貌岸然地假装好人呢。”艾樱看着和子一字一顿，“真恶心。”
之后和子涨红脸双眼通红的模样、智沉下脸来生气的模样、两人转身离开甜品店的模样，艾樱已经懒得再去回想，只觉得很累。落地窗外灰蒙蒙的世界，很快就会进入黑夜。艾樱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醒来时被长相甜美的女服务生提醒甜品店已临近打烊。艾樱睡眼惺忪，揉了揉眼才瞧见墙上的挂钟指示针已落在“10”的地方。抬了抬胳膊，发现身上盖着一件黑色外套。
“这是……”艾樱摸着衣服疑惑地看着那个女服务生。
对方指了指正在柜台忙乎的男生，笑得满是憧憬与羡慕。
瞬换好衣服走出店门时，看到在门口搓着手哈气的艾樱。
“谢谢了。”艾樱上前追着他的脚步，“横垣那次的事，还有今天的衣服……还以为你不记得我。”
“不要为了这种小事就跟着一个危险的男生。”瞬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你那个朋友不是提醒过你吗？”
艾樱一脸“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她的一半情报是在甜品店收集的。”
雅子那个笨蛋！
“喂，你真让人搞不懂啊。”明明有很恐怖的传言，却总做着让人觉得温柔的事，一次两次三次……又始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完全搞不懂。但正因为这样，反倒更想去了解。连自己也变得奇怪了。
瞬继续着向前的脚步，因为红绿灯的缘故才不得已停下来。一路跟着的艾樱一头栽到他的后背上。他回头看了她一眼，还是那种冷冷的眼神，艾樱就有些想逃跑了。
“你不去追你男朋友，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我早就把那个浑蛋甩了。”艾樱挺了挺胸，似乎这样会有更多底气。
“是对方把你甩了吧？”
艾樱收回觉得他温柔的想法。明明是个毒舌的家伙。
艾樱气鼓鼓地低头翻钱包，过了一会儿掏出一百元钱递给瞬：“上次借你的钱，还你！”绝对不想再跟你有任何关系！
红灯还在倒计时。
艾樱生气地把钱塞到瞬的手里，转身就跑，周围却突然变得慌乱。艾樱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急刹车的声音，然后整个人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很大的力气抓了回去。艾樱惊魂未定，公交车司机在窗口骂了几句“找死啊”，周围的人都在看着自己。
“搞什么啊！”瞬气喘吁吁，刚才把她抓回来耗费了不少力气，“失个恋而已，用得着寻死吗？”
明明是被你气的！
艾樱呼吸平稳后想要挣脱他反驳几句，话却未出口。瞬明显感觉艾樱身上没了力气，软塌塌地窝在他怀里。男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对面那间意式西餐厅里，一个中年男人正将一块切好的牛排放进对面小女生的盘子里，小女生笑着起身在对方脸上亲了一口。而那个男人的眉宇之间，和艾樱相似。加上此刻艾樱皱巴巴到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一目了然。
红灯跳成绿灯。
“要你管！”艾樱沉沉地说了一句，然后甩开他的手，先一步去了马路对面。
瞬望着餐厅内的两人，慢掉几拍，然后才跟上去。
之后去往车站的路上，两人隔着几步距离沉默着向前走。瞬看着艾樱的背影，见她抬手抹了抹脸，猜想她是否在哭。红色、绿色、黄色，旁边的霓虹灯发出不同的颜色，积了雪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地过往着陌生的人群。艾樱瘦弱的背影看起来格外寂寞。
“你前男友怎么样？”瞬的双手插进口袋里，不以为意地问她。
“差劲！优柔寡断又对谁都漫不经心，我真怀疑所有女生在他眼里都是一个样。”艾樱像个小孩子，失落的表情果然迅速转换成生气，“我也搞不懂自己怎么会喜欢他，除了长得帅点头脑好点有性格点，明明没有优点……算了，还没你高没你帅没你有个性……”
“那跟我交往怎么样？”
“开什么玩笑？”艾樱刹住脚步，瞪着他。
“其实我也失恋了。失恋是很不酷的事，所以我们都不要失恋比较好。”瞬说，“我们交往吧。”
不是询问也不是征求意见，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是否能成真也不重要。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口气，邪气的淡淡的笑，似是而非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神。霓虹闪烁着彩色的光，他低下头看着对方的脸，一半勾勒进阴影里，另一半氤氲着温暖的绒光，落进眼眸深处，便凝了光、驻了彩。艾樱慢掉一拍，脸热起来。
过去的是最柔软的风
在破碎的缺少关爱的家庭里，艾樱曾幻想过找到心爱的人，被一个人温柔地守护，被一个人长久地喜欢，去证明爱的存在。和智在一起时，她体会到的却是爱的无能为力。
直到遇见瞬。
是以那样轻浮的连告白都不算的方式开始，却在往后的日子里让艾樱体会到了什么是“被守护”。被传言恶魔化的瞬，在现实里却超级温柔。
——虽然是传言里东职小混混的头目，却剪了清爽的头发穿着甜品店的工作服认真地工作。
——虽然常常一副不让人亲近的表情，但对于花痴他的女生也一直说着“请慢用”“对不起，马上就来”“欢迎下次光临”之类的礼貌话。
——虽然很冷淡，但在下班后一定会送艾樱回家。天很冷时，会默默把自己的手放进口袋里。毒舌地说一些不留情面的话，但每次跟艾樱讲话时，个子很高的他总会低下头来看着她。
——虽然脱掉工作服的确看起来有些不良少年的味道，也的确因为打架被学校潜回家闭门思过一个月（目前就是），但过马路时一定会牵着自己的手，瞬的手心真的非常非常温暖。
总之，即使他沉下脸时让人畏惧，艾樱眼里的瞬也完全不可怕。起初很担心的雅子也渐渐放下心来，说瞬是百里挑一的好男朋友。
到了1月中旬，瞬结束禁闭重新回到学校上课。矢野中学的周五下午只上三节课便结束，艾樱去东职等他。远远看到一个女生和瞬站在一起。因为那样轻浮的开始，所以艾樱的内心深处并未敢把瞬当作己有，只敢站在很远的地方等。瞬看到她后，却径直走了过来，第一次在并非过马路时也牵起自己的手，耳边传来他轻轻的声音：“不要误会。”
和智在一起时从未被如此对待。那一刻艾樱红了眼眶，温热的暖流窸窸窣窣从心脏里冒出来，随着青色的脉络流经全身。
瞬还在Matsu上班，艾樱将晚自习的功课挪到店里做，一边坐在Matsu的角落里喝着红豆汤，一边看着瞬在店里来来回回的身影，忍不住嘴角上扬。
有一天爸爸的小情人出现在店里，艾樱正做完一套题看窗外休息眼睛，然后看到那个女生穿得毛茸茸地走进来。第一次近距离看，齐刘海、琉璃灰色的眼，五官普普通通，身材瘦小得让人怜惜，这样看过去时只是普通的女中学生而已。
瞬去请她点餐，看清对方的脸后，男生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阴冷。女生吞吞吐吐地说了一通，等男生转身时才抬头看着他的背影。那样胆小的人，却做着分裂别人家庭的事。
世界含混不清，仅凭表面的判断，什么也看不出来。好的还是坏的，喜欢自己的还是讨厌自己的，根本分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