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并未向高澄提起南市金铺的掌柜,回到官署召集左右做了一番安排,私下里带了几名随从再次踏进了风格迥异的小店。
“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我要请他喝一杯。”踉跄走向波斯地毯,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迎客的胡女去而复返,身后紧跟着一袭挺拔的人影,拢着微卷的棕发,欣然扬起唇角,“哈哈,我的老朋友,咱们又见面了!”命人取来两只金杯,熟络地坐在他身旁。
豪爽地斟满酒,开门见山,“昨儿夜里城外的定国寺闹贼,抓住了两个,都是你们西域人,不知掌柜可有耳闻?”
“我的天呐,这太可怕了!”石重荣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茫然皱起眉心,“可这跟我们没有一点关系。邺城的西域人那么多,大人明察秋毫。”
“不是你么?”有意无意地摸了摸耳扣,像是故意在提醒对方什么。
“大人怎么会这么想?我们可都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
“呵!你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厌烦地叹了口气,“说吧,你跟‘她’到底什么关系?”
“谁?我跟谁是什么关系?”眨巴着眼睛,装疯卖傻。
“郁久闾家的那个贱货。”故意这么说,旨在抅对方的火。换了对方这么说,他也得头脑发热。
琥珀色的瞳子骤然暗了下来,仿佛聚集起能量的灵石,可以洞穿世间的一切真相。半眯着骆驼般的长睫打量了他许久,再次恢复了愉快的表情,“你说的这个姓氏应该属于一个柔然的女子,为什么是贱货?她是个娼伎么?”
高洋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脸上细微而迅速的表情变化,干了杯中的酒,拍着桌子大笑道,“石重荣,你可太能装了!”
“装?”一脸无辜,故作委屈地解释道,“我没有装。我是真的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好吧。你说不认得,就当你不认得。我只是替那些贼可惜,一次处心积虑的营救居然失败了。”
端起酒杯轻笑道,“呵呵,大人为什么觉得是营救,而不是刺杀呢?我觉得可怕,是因为我认为他们是去寺院里杀人劫掠。草原上的胡人一向以此为生,即便到了邺城,他们也不觉得自己犯了王法。劫掠,不过是个职业罢了。”
高洋下意识地捅了捅耳朵,对方适才的一番话,他好像在哪儿听过似的。草原人就是以劫掠为生的,人家可以一路劫掠回漠北,这有错么?对,是伽罗,他记得一清二楚,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嗤笑,“呵,有什么理由冒险去杀一个女人?”
“深仇大恨,谁知道呢?”唇边浮起一抹苦楚的嘲讽,“也许,曾被她抛弃了呢?”回想当年,她毫不犹豫地弃了他,决然远嫁……
“砰”的一声拍案而起,顺势掀翻了桌子,“放肆!”以为对方在挖苦他,一脚将人踹翻在地,“你敢讽刺本官?”
“你……”狼眼半眯,再次确定了来人的身份。果然是他,高欢的次子,曾背着他的父亲抅引了伽罗,这个混蛋必将受到天神的惩罚。隐约察觉到勇士们的刀皆已出了鞘,时刻准备着与官兵殊死一搏。暗暗吞下一口恶气,给众人一一使了眼色,佯装出一副摇尾乞怜地模样,“大人息怒!是小的口无遮拦说错了话,小人有罪,求大人饶小人一命吧!”
高洋紧闭起双眼,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突然睁开眼,对跌坐在脚下的男人郑重的说道,“我受够了——我受够了世人的取笑。郁久闾伽罗属于我!我对天发誓,我一定会得到她,没有人能阻止我这么做!”
石重荣目光如炬望着转身离去的背影,咬紧牙关,在心里默默念着,“不,你错了,她是我的……”
高洋离开不久,大批官兵便重围了制金作坊,银甲小将轰然踹开房门,堆积如山的金银还在,里面的胡人皆已不见了踪影。
“大人——”先锋小将转身朝立在门外的高归彦抱拳一拜,“人已经跑了。”遂退至一旁,让出方才搜查到的密道入口。
高归彦旋即上马直追官车,呈报金铺里的一众胡人已借密道逃出了重围。
“给我追!不管死活,务必将人拦下!”高洋一声令下,弃了车,策马奔向定国寺,这个石重荣究竟是什么人?答案就在那里。
跨马直入禅院,满院的神佛都怯怯地垂着眼,假装看不见他。在东院外下了马,命随行官兵在院门外候着,顾不得老院主谄媚的寒暄,飞扬跋扈地冲进了院门。
“大人?”守在廊下的颜玉光愕然一惊,慌忙迎上几步,指着房门回应道,“……正在屋里换药呢。”
“守住门口,别让那些端茶倒水的烦我们。”
“奴婢遵命。”
停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吱扭”一声推开房门,异香冲鼻,抬眼间正对上女人白花花的半个膀子。
伽罗错愕一愣,慌忙提起褪至腰间的衣袖,想要开口大骂,又像是一时词穷了,紧抿着双唇,屏息望着他。
“石重荣,你可认得?”停在几步之外,划出一段冰冷的距离。
失望至极,原以为他是来接她出去的,幻想着投入他的怀抱,谁料竟是来问案的。淡漠地摇了摇头,厌烦地背过身去。
“他是个胡人,也就是那晚派人来禅院营救你的主谋,人已经被抓住了,你居然说不认识?”
“不认识。”郁闷地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问道,“你问完了么?问完了快滚!”
“他曾经出十倍的金子买你的耳坠,被我拒绝了。我逼他重做了一次,事实证明,那东西果然出自他手。老实交代,他到底是什么人?”
“这不可能!”猛然转回身,忍着火气争执到,“制金工匠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他中箭滚下了沙丘。”
“也许没死,也许他又活了呢?”可他并不喜欢这该死的奇迹!渤海王府锦衣玉食,她却只中意那‘死鬼’做的首饰,时时翻出来戴戴,聊表想念,寄托哀思?
“他现在何处?带我去见他。也许还能认出来,毕竟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他既然不是石重荣,那就请你告诉我他真实的名字。”贪婪的目光在线条柔美的侧脸上攀爬,终于停在她结痂的耳垂上。
“土门——阿史那土门。”被他的眼光逼得无处遁形,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突厥人?”凭姓氏判断。
“是的,他曾是我帐下的奴从。”心思坦荡,有一说一。
“也是爱人?”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分明酸溜溜的口气。
“呵,爱上一个奴隶?你当我是什么人?我父汗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身子微微后仰,屏住呼吸,与他俯仰向望。
“你父汗不允许发生的事情一直都在发生,你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些。”一只大掌放肆地攀上急速起伏的胸口,温柔的覆在上面,只是覆着。
女人猛地闭起双眼,深吸了口气,确信这不是梦,但愿此生就这样结束了。理智短暂复苏,轻声呢喃到,“你不恨我么?”而她,也该恨他才对!
“什么?”气息如羽,喷拂着雪白的侧颈。
“那壶酒……”他已然相信了她是主谋。
“恨!可你就算当面告诉我酒里有毒,我也会把它喝了。如果我的死真能洗清你的耻辱,我还犹豫什么?”那股久违的香气让他沉迷,他配不上她,她爱他什么呢?
“不,不是我——”双手突然捧起他的双颊,锁定他迷离的目光,“是高澄,他亲口对我说的!”
默然注视了她片刻,用力挣脱她的掌握,“我为什么要信你?元善见视高家为仇敌,而你已经躺在了他的身下。百余柔然兵惨死于猎场,谁知道你出于什么目的?”
“你——”扬手要打,高高抬起的玉手却被他紧紧攥在手里。
“公主脾气该收敛一下了。”怒目相对,狠狠甩开她的手,“我烦透了你这幅自以为是的样子!你的族人全都因你而死,而你此时不过是个囚徒。我之所以会来这里,只是为了弄清石重荣的身份,你以为我是耐不住想见你么?”不这么收场还能怎么样呢?不这样收场,面对守在院外的那群银甲,这出戏又该怎么唱下去?
“不是这样么?你心虚什么?你不就是想看我一眼才借口一堆屁事跑来的么?”扫过他左耳上突然多出来的金耳扣,在他胸口狠狠推了一把,“看够了又说出一堆伤人的话,非要这么折磨我,你的心里才能好受么?”
紧攥着双拳,朝她大嚷道,“你哪儿来的自信?国色天香的都锁在我府上,天下的女人多了去了,我又不是非你不行?”太可怕了!她怎么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进前一步,扬手提起他的下颌,“你根本就不敢正眼看我,你的眼睛已经把你出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