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出跨院回到了正房。立在房门口怔了许久,犹豫着该不该进去,进去之后又该说些什么。
李祖娥擎着两汪热泪,瞥见窗纸上的人影。想要开口唤他进来,又似心灰意冷,终于“哗”的一声掩蔽了榻前的绣帐。房门“吱扭”一声响,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有人进了屋,轻轻闩了房门。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停在榻前,旋即又退到了几步之外,坐了下来。
故意哭出了声,寄望他听到哄她几句。他最恨她因为一点小事吵闹个没完,不如就此和好顺坡下驴。想来她病着,他去了侧室屋里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也怪她憋着一股委屈无处撒气,诚心找别扭似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过,帐外的男人依旧坐在那里,不见一丝动静。女人的哭声像是更大了,恨他木讷,恨他不懂女人的心。
高洋举头沉思,帐内的女人只是一个劲儿的哭。他实在想不出该怎么问那些话,弄不好即伤两人的感情,又伤自己的面子。一拍脑门:不问了吧,等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他。
起身整理了一下官服,举步向门外走。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帐内的女人终于耐不住性子,探出头来,“你去哪儿?才进屋,这就要走了吗?”
“官署里还有事。”脚步停在门口,微微转回头,望着女人泪眼婆娑、蓬头垢面的样子。纠结再三,扯开一抹不成形的笑容,“还有事么?还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任我哭死病死,你都不愿多留一会儿?”
“好好养着,忙完了手头的事,我便回来看你。”幽幽叹了口气,解释道,“元善见逃出了皇宫,这三五天之内我务必将人抓到,还得是活的,不能耽误了齐王的受禅大典。”
车轮声碌碌,万巷人空。街市一片萧条,连个借酒浇愁的地方都没有。重新接管了兵符,重新排布了兵马,免了封赏,换做处罚,三天之内抓不到人就统统受死吧。
金铺一线的街道统统换了他嫡系的府兵,午夜时分,以巡查为名带着几名贴身护卫出了官署。
心烦意乱,可惜没有酒,可巧在距离金铺不远的街口看见了一座歇业的酒楼,遂命人去叩门。
“开门开门开门——有喘气出来一个!”护卫砰砰地砸着店门。
半晌无人应声,又过了一会儿店门磕磕碰碰地放下一块板,是个胡人,华语讲的很溜,“朝廷在捉拿逃犯,勒令停业。”鬼头鬼脑地斜着门外的差人,满面堆笑,“小店已被盘查过两次了,还要查?”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大堂里忽然传出女人的哭声,哭得像羊叫,哭着哭着就到了门口,“让他们查!”蛮横地将挡在门前的伙计拽到一旁,扬起一张白面团似的银盆大脸,“该摔的该砸的都被毁得差不多了,也不差这一回!那挨千刀的逃犯还能躲进老娘的夜壶里不成?”转身让出门口,拍着一片白花花的胸圃吆喝,“来人呐,落板儿!”
高洋觉得有趣,打量着女人圆滚滚颤巍巍的p股“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扬声道,“诶,本官是来找酒喝的,你这店里可有好酒?”
“没有没有!朝廷叫停业,谁敢把酒卖给你?”说着就把人往外撵。
护卫“噌”的拔出刀,架上白蚕似的脖子,“敢对我们大人无理,我们大人就是朝廷!”
花容失色,吓得缩成一团,“只要不砍脑袋,你们随便喝!”指使伙计去拿最好的酒,谄媚地安抚到,“酒有的是,大人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请!”
“你是哪里人呐?”此女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红发,碧眼,高鼻梁,带着镶嵌宝石的帽子。中原的女子也少有人能胖成她这样的。
“民妇是粟特人,来自‘悉万斤’,突厥人叫它‘坎杰克’,你们中华称那里为‘康居’,或是叫‘康国’。我的丈夫是当地有名的商人,他带着商队来魏国做生意,结果死在了这里。”
“不打算回去了么?”不然也不会开间客栈,“还是觉得康国不如这里?”
“不,康国还不错。可我不是我丈夫的正妻,他有很多的妻子,”翻着白眼扳着两只手数,似乎都数不过来,“我原本就想抛弃他,正好,他死了,还留下一大笔财产,足够我再找个自己喜欢的。”
“哈哈哈,”被这没羞没臊的女人逗得捧腹大笑,“抛弃夫君——你不是在说笑么?我以为是他想休了你。”眼前的女人胖得像个陀螺,怀疑那男人嫌弃她,平日里也未见得给她什么好脸色。
“这有什么好笑的,我们康国的律法如此,不只丈夫可以休妻,妻子也可以抛弃丈夫。”
高洋撇着嘴角,手把酒盏点了点头,“哦,这律法好。若大魏也有这样的律法,本官怕是已经被休了好几回了。”
“因为长相?”
“放屁!”咔嚓一声摔了酒盏,“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评论本官的样貌!”长出一口气,觉得对方说的也是事实,轰然瘫坐了下来,“哎,说你呢——”令女人抬起头来,兀自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本官真像你说的那么难看么?说真话,饶你不死。”
“真话就是……”吞吞吐吐,掂量着该怎么开口。
“快说!”
“肯定不算俊的。”缩着脖子,声音小的像蚊子。
“嗯。”是句真话。
“可也说不上丑啊。身量不算伟岸,倒也精悍;眉眼虽非如画,却不烦人。只是……只是脸上这疹子嘛,该找个大夫好好看看。”
猛灌了口酒,长长叹了口气,“治不好了,只能这么日复一日的挨下去。”踉跄起身,打算告辞,“你说我要是个平头百姓,是不是连个女人都讨不上?”摆了摆手,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呵呵,可我身边从不缺美人,天底下最美的女人都在我府上,时不时还争风吃醋,就为了我——”指着自己的脸,“你说可笑不可笑?”
三分醉,心满意足地出了“逸胡春”,指着空荡荡的大街惊叹道,“这么多人啊,跟正月里赶会似的。”
护卫们面面相觑,被他说得浑身发冷,下意识的左顾右盼,只当尚书大人见了鬼。
“尔等就在此候着,本官到前面逛逛。”
“大人……”兵荒马乱的时候,只恐发生意外。
“这街头巷尾都是本官的人,围得密不透风,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你们怕什么?本官要是累了,睡在哪儿了,你们也不用找啦,睡醒了本官自己会出来。”
尚书大人喝醉了酒东睡西睡是常有的事,有时候睡在沿途的酒家,有时候睡在伎院,有时候睡大街,最离谱的时候睡在别人家的羊圈里。见怪不怪,也就不好说什么了,索性兵分两路通知街头巷尾以及巡夜的府兵加强戒备,务必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高洋仿似一抹幽魂在午夜空阔的大街上飘来荡去,时而凑近看看这家的招牌,时而摸摸那家的门墩,追逐猫儿的暗影窜上院墙,在屋脊上奔跑,身子突然一沉,“轰隆”一声不见了踪影……
土门饿得发慌,捂着肚子倒在伽罗身边,全无一点睡意。分明听见脚步声,有人动了密道的隔板。轰然起身奔向入口,警觉地问,“谁?”
“是我。”
隔板掀起一条缝,迎面扑来一股浓重的酒气。
土门释然叹了口气,熟络地抱怨道,“也不弄点吃的来,都快饿出人命了!”
“呵呵,谁叫你赌气,有饭不吃。晌午的斋饭还不错,我到现在都没觉得饿呢。”
“那是三个人的饭,饭桶!你自然不饿。”
一先一后步下石阶,高洋错愕一愣:元善见!他怎么在这里?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明儿一早就可以跟大哥交差了。
靠在石壁上的元善见在同一时间看见了高洋,阴鸷一笑,“呵,原来是尚书大人。朕以为你被突厥人挟持,怎么回来了?朕还担心再也见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