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钻入窗缝,犹如鬼魅凄唳的呜咽。灯影扑朔,惶恐的面孔被照得有些走型。
高洋目不转睛地盯着案头的请柬,上面的字迹愈渐模糊,忽而化作暗涌喷流的血海;忽而又像是缠绕的乌发,托起女人惨白而哀怨的面容......
“大人。”
兰改一声低唤,将他从如咒的梦魇中拉回,扬手抹去额前细密的汗珠,暗自平复着狂乱的心跳,“呃,可有什么消息?”
兰改近前几步,压低嗓音回话道,“回大人的话,文太医果然去过别院,诊了脉,用了药,公主至今昏睡不醒。”
“我问的是大哥!”烦躁。明知对方避重就轻,他却像是成心刺激自己。
“据说.......咳!据说一直在公主房里,隔日后晌才离去。”窃窃扫过主子脸上的表情,硬着头皮继续说,“又吩咐下人好生照看,好生将补什么的。”
沉默不语。怔了许久,忽然笑问道,“那药呢?问过了么?”
屏息回应,“主行血、疏散的......”
压不住烦闷,拍案而起,“接着说,别叫我问!”
“换下的被褥未洗,直接命人丢了出去。想必......”兰改心里暗暗惋惜,可怜公主腹中的孩儿还没落地就成了权力的祭品。
高洋神色微微有些疏离,目光全无焦点,口中喃喃的,仿如呓语,“被褥呢?丢去了哪里?”
“这......”面露难色。他又怎么知道呢?
直勾勾地盯了对方许久,释然松了口气,身子一仰,“咣当”一声倒在了榻上,“下去吧,没你事了。没事了,今晚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兰改暗暗舒了口气,跪地一拜,“大人早些安歇,小人告退。”谨慎地扫过主子如释重负的表情,全然没有恨意,倒像是躲过了劫数般的侥幸。
高洋紧闭双眼,听到房门掩闭的声音。含在眼底的温热瞬间决堤,湿了眼帘。心里太过明白,他已经失去她了,更可怜那胎死腹中的孩儿......
然而,他又能怎么样呢?
或许,这就是命;或许,这就是无缘。人在这个时候,往往更容易相信天意和那些无法解释的玄妙的东西。
不会就这样算了——
大哥纵然可以一意孤行草率了结,却欠他一个交代,一条性命。
次日傍晚,高洋换了赭红的新袍,落了云冠,正了玉带,登上官车如约前往东柏堂赴宴。
朱门大开,迎客的仆奴幕僚分列两旁,玉阶下豪车鱼贯,匾额下纱灯异彩,来往高朋三两寒暄携手而入,入座时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好一派繁华奢靡景象。
高洋对红袖善舞的西域舞伎并无太多兴趣,心不在焉地执壶倒酒,忽闻背后响起似曾相识的娇笑声,转头一愣。
“呦,没看出来呀,你还真是个人物哩!”女人浓妆艳抹,攥着罗帕娇滴滴地在他肩头推了一把。
“你?”叫什么来着?只记得那晚醉酒留宿在她屋里。
女人扬手一指坐在上座的高岳,确切的说是指着高岳身边的美人,“那是我姐姐,我们姐妹俩是专程被大将军接来侍宴的。”
“嗯。”视线略过身为平叛主帅的高岳,看了看主位上紫袍珠冠的兄长高澄。
女人并不识趣,自顾自地坐在他身边,执壶替他斟满了酒,“相邀不如偶遇,你我也算是故人啦。你还没告诉我你尊姓大名,官居何位呢。”
学她的样子,扬手一指主位上的高澄,大咧咧地说道,“那个——是我长兄。”
女人嘴巴张得老大,半晌才抚着砰砰乱跳的胸口夸张地出了口气,“哎呀,我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怎么把你给捡到了呢?从此以后,在这京城里便再没有人敢欺负我们姐妹俩了。”
“给过了银子,咱们两清了。”不冷不热,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高澄抬眼注视着与薛氏相依而坐的二弟,心里莫名有些妒忌,这呆子相貌平平,又生得一身怪病,却偏有这命带的桃花运。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子都瞎了么?怎么会看上他呢?
不由念起躺在别院里的人儿。那一夜,任他使尽浑身解数她竟不吭一声,亦不看他,只是闭着眼默默抽泣。从未体验过的挫败感令他莫名烦躁,失手打了她,掰着嘴巴灌下了汤药......
起身喝停了鼓乐,环视四下,扬声笑道,“今日之宴,除了南山之狍鹿、北海之鱼鳖,更要请诸位品尝几道人间绝味。来——”挥袖招呼上菜。
但听门外一通鸡鸣狗叫,一名相貌堂堂、举止出众的苍衣男子带着几名苍头奴捧着几个银光闪闪的食盘依次列队步上堂前。
高澄左右踱了几个来回,像是有意卖关子,挥手命人除去一食盘的盖子,得意洋洋地介绍道,“此乃猪脊肉,须将活猪圈于室内,又叫屠夫数名各持一竿,边追边打。猪儿疼痛不堪必叫号奔走,继续追打,待到猪儿力竭仆地,不能动弹,才割取其背肉一块。猪因背受鞭打,以全力护痛,全部精华皆萃于背脊处,余下的肉则腥恶失味,只能丢弃不用,大约五十余头猪,才够一席之用。”
转身走到第二个银盘前,命人揭开盖子,“这一道是烹鹅掌,须将鹅赶进大铁笼,笼底放置炽热的炭火,笼旁盛有调制好的酱汁。须臾,铁笼底灼红,鹅在笼内环走,不胜掌痛,不时需饮用酱汁自救。直到鹅死则全身脂膏萃于两掌,厚可数寸,取而食之......”
如此这般介绍了七道菜,其烹饪之法闻所未闻,听得人脊背发嘛,汗毛倒竖。高澄环视四下,见众人眼中充满了恐惧之色,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举步走向最后一个大盘,亲自揭开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