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救护车凄厉的警笛声撕裂了整个冬夜。
车厢摇晃。唐峥鹏躺在车里的担架上,脸色苍白,意识不明,随车的急救人员正在给他处理伤口。他的衣服被剪开来,外套,毛衣,衬衫,一层层地解除后,裸露出的扁平腹部上呈现一片狼籍,有被车把撞到的大片瘀青,还有被玻璃碎片扎破的星星点点的伤口,最严重的一处上面仍扎着一块玻璃片,直径竟有十公分左右长,伤口就像咧开的一张小嘴,翻着白色的肉,流着鲜红的液体。那是血,鲜红触目的血,流淌不止!医生刚把止血包覆盖上去,那片刺目的鲜红便很快静静地洇出来,洇出来,那样绝望的……
坐在一旁一直紧紧拉着唐峥鹏的手的安卉,满眼惊恐,泪流不止。
也许这样的伤口对于普通人来说并没什么,但对于再障患者来说,任何一种伤口,哪怕再小,如若处理不当,都有可能造成感染,最后引发致命的危险,而且本身这种患者血小板也低,止血不易,极易造成失血过多,因此安卉才会在第一时间就打了120报了急救。
另一名医生这时已对他腿上被自行车轴勾伤的伤口处理包扎,完毕后给唐峥鹏量血压。
安卉这时感到手心里唐峥鹏的手指似乎动了动,她反应迅速地探身过去,“峥鹏,你醒了?”她的声音颤抖却又充斥了欢喜。
唐峥鹏的眼皮动了动。
好痛!这是他现在唯一的意识,像海浪般轻轻翻卷过他混沌的脑际,他努力想要看清眼前的世界,可视线里却只有一片迷朦,他皱了皱眉,胸里突然间涌上一股潮热,一种厌恶感,顶得他喉咙一阵骚痒,呕——他竟然吐了出来!
安卉闪避不及,脸上,身上,都被喷上了污物,她吓坏了,但根本无暇顾及整理,他怎么突然就吐了?她大叫,“峥鹏,峥鹏你怎么了?医生!……”医生推开了她,就在这时唐峥鹏又呕了一口……医生立刻问安卉,“病人之前有撞到头部吗?!”安卉拼命回忆,刚刚他应该只是撞到了人,摔在地上,并没有撞到头,“没,没有,医生……”医生在简单检查后对他的同伴大吼道,“怀疑有脑出血现象,马上跟医院联系通知他们……”
安卉一下子瘫坐到了地上。
脑出血……那是再障病人可能出现的最坏的状况。不,这不可能。不可能……
之后,她什么都听不到了,眼前只有阵阵飞舞的医生忙碌的手,摇晃的车厢内,她的峥鹏陷入了昏迷,而她自己,仿佛也像死了一样,一颗心,直沉下去,沉下去,像是掉进了无底的深渊里。
急救车到了医院,早在等候的医生迅速将人连同担架车一起推进抢救室,安卉跟进去,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同医生尽量详细地报告了唐峥鹏之前的病情与各种过敏症,随着抢救室的门被关起,‘急救中’的红灯刷地一下亮起的时候,她就像被抽走了最后一口气一样软倒在地。
之后不久,唐峥鹤来了,唐家父母来了,路之遥夫妻也来了,大家在抢救室门外一起等着,夏如栀朝安卉走过来,轻轻搂住她的肩,试图安慰她,而安卉却完全不知道反应,整个人都是僵的,好像连眼泪都不记得流。
抢救结束后,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后的脸表情凝重,“病人脑内出血,鉴于目前的状况暂时还无法进行手术,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再做决定,接下来的七天将会是关键时期,病人可能会一直处于昏迷,有剧烈的头痛,意识不清,我们会随时跟踪观察,如果能自主清醒是最好,但也不能排除清醒后会出现其他例如偏瘫这样的症状,总之,这是慢性再障的急性病变,我们会密切重视,也请你们家属做好一切心理准备。”
听了医生的话后,唐妈妈当场痛哭失声,安卉更是整个人摇摇欲坠。
“医生……”在医生转身走时,安卉拉住了他,“他明明没有摔到头,为什么……”
“不是因为摔伤引起的,这种急变通常在几周前或是更早一些时候就会出现一些症状,例如头痛,失眠,身体无力,是不是你们没注意到?”
安卉回答不出来,这段时间,她与唐峥鹏几乎日夜相守,确实没见到他有什么不适,可细想想,又好像有那么几次,他上卫生间的时间比平时来得长一些,问他,他却说自己只是有点便秘,哦不?难道,那时他就已经……
唐峥鹏被送入了重症监护室,在这一周内,他的护理工作必须全部交托给专业医护人员。但安卉一步都没有离开。她就趴在那小窗口前,眼睁睁地看着躺在病床上沉睡不醒的唐峥鹏,谁叫也不理。
第二天早上,一切稳定,下午两点钟,唐峥鹏剧烈呕吐,抱着头在床上翻滚,导致身上伤口开裂再次出血,ICU内一通忙乱,医生护士轮番上阵,好不容易才将情况稳定下来。安卉在外面看到,急得要冲进去,就在门口,她听到唐峥鹏的声音,“疼!头疼!疼死啦!”她哭起来,更要往里冲,里面的护士也跑出来帮忙架住她,“你不能进来,别把细菌带进来!”几个人就一股劲儿地把她推出了门外,她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完全不计形象,“他说他疼,医生,别让他疼,他这人最怕疼……”
他最怕疼,平常就连打个点滴都要吡牙咧嘴,这好不容易才出了院安生了一段时间,怎么老天又让他来受这苦!为什么,为什么老天不让她来替他?她从小胆大,从来不怕疼,这些疼痛,如果能让她替他挨着该有多好……
临近七天,唐峥鹏没有丝毫清醒的迹象,更糟的是,医生说他的颅压有超高的危险,随时要做好开颅的准备,可这也意味着,他的危险指数一下子又飚升了好几倍。
这天晚上,下午才因为虚脱晕倒后被唐家人架回家里休息的安卉又出现在了ICU的窗口。周围到处都静静的,一个人都没有,整条走道只有头顶一盏昏暗的路灯陪着她,萧索而冷清。她趴在窗口可怜巴巴地往里看,看着看着,她的眼泪又不知不觉地涌出来,峥鹏,为什么还不醒?求求你,快点醒来吧,快点起来看看我吧,我想你了。
第二天一早,唐峥鹏苏醒了!得知这一消息,安卉马上冲到了窗口,病房内,经由护士传递,唐峥鹏向她这边转头看来,安卉立刻傻乎乎地笑着向他招手。他淡淡地看着,似乎很浅很浅的,勾了下嘴角。望着他那张全无血色的脸,安卉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唐峥鹏被转入了普通病房。但彻底清醒后的他,却突然发起了脾气,不但把医生赶了出来,还把病房里的东西摔得乱七八糟,陈医生出来后,只请了唐妈妈一个人进去,至于安卉,医生说,“他说其他人谁也不见。”
安卉只好等在外面,但却一直焦燥不安地走来走去。
唐妈妈出来后,眼睛红红的,一脸为难地对安卉说,“峥鹏他……叫我让你走。”
“为什么!”
刚刚才被惊喜冲昏头脑的安卉显然无法接受这瓢莫名其妙的冷水。
唐妈妈的眼睛越发红了起来,“峥鹏他都知道了,他的左边脸和左边手臂都不能动了,刚刚在检查的时候,他让医生都跟他说了。”
“那又怎么样?”安卉还是无法接受,还反过来安慰唐妈妈,“会好的呀,只要肯治,什么病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呀,这跟他见不见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话虽这么说,她的声音早已经颤抖了起来。
她明白他为什么不想见她。
但她是不会接受的。
她砰的一声撞开门闯了进去,“唐峥鹏,你凭什么不见我?”
虽然早已预料到她会这样做,但在见到她后,唐峥鹏那青白色的脸上,还是显现了一丝无法掩饰的狼狈。
他藏着左边脸,只用眼睛恨恨般地瞥了安卉一眼,然后努了下下巴,示意她坐过来。
安卉憋着一口气走过去,大力地拉出椅子,堂堂正正地坐在他面前。
她盯着他,他也盯着她,两人的眼神激烈交战,毫不相让,但是很快,安卉就先败下阵来。
“峥鹏,好端端的,干嘛不见我?……”她委屈极了,眼睫毛可惜兮兮地弯了下来。唐峥鹏忍住心软,僵硬地用他已不太灵便的嘴巴吐出两个字,“你走。”说完,就立刻把头偏向了另一边去。
窗外阳光刺眼,眼里开始有热流在激烈冲撞,他需要紧紧憋气,才能将这软弱逼退进内心!
腿上感到轻轻压上来一道重量,柔柔的,暖暖的,接着,就是一道搂抱。唐峥鹏惊怔地,僵硬地把头低下去。
原来,是安卉把头枕在了他腿上,还把两条手臂环在了上面,柔软的姿态就像小猫一样充满了依恋,“我等了这么多天,担惊受怕的,就盼着你醒来,结果你一醒来就赶我走,你说,这世上有你这么狠心的人吗?”
她的柔声,令唐峥鹏就像疯了一样紧咬住自己的唇。耷拉着的左边眼皮,让他的视线一片模糊。
“我知道,你一定是觉得自己生病了不帅了怕我笑你才不愿意见我的对不对?你啊,就是这点不好,太爱臭美……”说到这儿,安卉轻轻笑了笑,可那笑,却透得那么辛酸!而且很快的她又恨恨般地咬起牙说,“可是你知道吗,我不在乎!我一点都不在乎!”说着,安卉突然抬起了头!
伸手,她把唐峥鹏的脸扳了过来面向自己,唐峥鹏反应不及,神色顿时慌张起来,他梗起脖子想要转开,安卉就拼了命似的把他扳回来牢牢地固定在自己面前,唐峥鹏没办法,只好用力把头低了下去,那动作,像极了倔强的小孩子在拼命掩藏他的委屈,安卉又使了使劲,见抬不起来,于是就俯下身由下面冲上看着他,态度越发坚决,唐峥鹏气得发抖,眼泪都快涌出来,一边左右扭动着一边口齿不清地冲她吼,“你,你想干嘛……”她咬牙,铿锵有力地告诉他,“我要你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