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苏轼带着一家老小从京城出发赶往黄州。黄州地处长江边上,所辖范围不大,是当时的贫困县,当地百姓的日子更是过得十分艰难。苏轼就被贬谪到这里,让做一个黄州团练副使,就是现在县级武装部副部长,完全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职位。
他的顶头上司姓徐,徐太守听说苏轼被贬到这来,内心十分忐忑。一方面他早就听说过苏轼的大名,自己也仰慕苏轼的才学,早就想与其结识;另一方面他又深知苏轼此时的身份,朝廷的几条命令他又不敢违背。对于徐太守来说,苏轼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就在徐太守内心两难之时,苏轼来了。
苏轼一到黄州,徐太守就把他一家安排在了僻静的寺院当中,这其中的深意不难知晓,一来能让苏轼好好养养身体和精神,二来也算完成了朝廷给自己下派的任务。
徐太守这么安排,苏轼也挺高兴。他太累了,他真的需要休息了。乌台诗案对于苏轼来说,无疑是过了一次鬼门关,死里逃生的他感觉似乎是做了一场噩梦。他忽然意识到从前一直坚守信奉着的儒家思想,不但没能让他过上什么好日子,反而差点送上自己的小命。内心无法开解的他,就在这寺院当中,踏上了另一片神圣奇幻的净土——佛学。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佛家讲人现世的一生其实都是虚幻,所说的花花世界,其实都是水中月,镜中花,终究都会归于幻灭,成为泡影,这样想来,现实的苦难也就根本算不上苦难,它只是引渡我们到达彼岸的一段不平路而矣。内心苦闷的苏轼推开了佛家的大门,于是儒释道三家思想也就此在苏轼的精神世界中合流,苏轼的内心世界也变得越发丰富与强大。
那是无数个不眠之夜中的一个。夜深人静,残月斜挂天际,原本寂静的寺院此时显得更加清幽,苏轼独自一人在寺院散步静心,时而回忆过去,转瞬又想将来,而后脑中又空白一片。他明明是蒙受了不白之冤,怎么就没人给个说法?他一心为国为民,可到头换来了什么?我苏轼难道一辈子就这样了?
这时,一个黑影在他眼前一闪。哦,是一只落单的大雁,这大雁在梧桐树稍盘旋了许久,落了几落后,却扑棱棱的飞走了,苏轼痴痴的望着,梧桐树它都不栖身,那它又要飞到哪儿去,它今晚又将寄宿何处呢?那清冷的沙洲可能是它最后的归宿吧。
苏轼眼看着消逝在远天的大雁,猛然间顿悟了,这大雁不就是他自己吗?天地虽大,可何处才能容下我苏轼,放眼神州,何处才是我真正落脚的地方,何处是我家啊!
初到黄州,徐太守对苏轼还是不错的,有闲暇时就来看看苏轼(也可能是来监视他,怕他跑了),常常找他吃吃饭,喝喝酒,还不时的询问他生活有没有困难?
说起困难,此时的苏轼真有困难。自从自己吃上官司,家中那点钱基本上都花光了,自己现在又被贬官,俸禄也不如从前多了,更让他伤心的是,弟弟苏辙因为自己的问题被贬到了懋州,那也是个偏远贫苦的地方,让他到那做了一个国营酒店的经理,弟弟的日子过得也挺艰辛。本来家中除了自己做官的俸禄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其它的赚钱方式。被贬黄州后,所谓的好朋友也大都敬而远之了,给人家写的信也都石沉大海。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想想又能怪谁呢。
不过,日子再这样过下去,全家老小就真得喝西北风了,生存问题实实在在的摆在这位大诗人面前。
徐太守出手相助了,他特批了黄州郊外的十几亩荒地给苏轼,并且帮他盖了三间简易房,后来苏轼给那里取了一个很美的名字,叫“雪堂”。刘禹锡在《陋室铭》中讲,“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苏轼这几间陋室也来过许多高人,有名的如大山水画家米芾,十几年后,南宋爱国大诗人陆游也到过此处。
徐太守告慰苏轼,希望他能自力更生,艰苦创业,活出自己的精彩人生。房子给你解决了,不过那地,还得你自己种,此时的苏轼哪还有那么多讲究,有地方住,能吃饱饭,就很好了。
脱去长袍,换上短衣;挽起裤管,扛起锄头,苏轼正式务农了。这一年是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苏轼四十四岁,读了那么多书,苦拼了大半辈子,这回,成农民了。
农民就农民吧,农民咋了,虽然身体累些,然而精神上负担少了,手里有活了,脑子里的事就少了。三亩田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作为农民的苏轼干劲还是很足的,他不辞辛苦,整理农田,有不懂的,就问当地的农人。没过多久,嫩绿的芽苗从平整的土地里拱出来,荒芜已久的田野里又焕发出了生机。面对自己辛苦开辟出来的这片山坡地,他很高兴,也很满足,他真的有长久在此安家的打算了。
纪念新生活的开始,给自己取个号吧。既然开垦的坡地在山的东面,自己又已带发修行,参禅悟道,那就叫个“东坡居士”吧。
劫后余生的苏轼就此完成了人生的一次蜕变,原来的苏轼已死,光耀千古的苏东坡,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