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西布最近在看一个人,他站在茶馆内阁的一群馆中人中,偷偷地向上座看去,用九百九十九种不同含义的眼神。但那个人却从来不看他,她收集着馆中人从四面八方带来的各种消息,眼神温柔地扫描过每一个人的脸,但若是那眼神遇到了萧西布,就堪堪地自动跳过去了。直到所有馆中人都退了下去,她依然只侧头看着窗外的雪景,仍不看还站在那儿一直在偷看着她的萧西布一眼。
“萧少楼主,其现可有得罪你的地方?”她从坐上站起来,说这话时,望向窗外的眼睛突然弯得像天上的月牙儿,对着空气的唇角也忍不住微微上翘。当然,彼时谁要是迎面看上她一眼,谁也就不会觉得这看起来无限稚气的姑娘,居然是打听天下的茶馆的馆主——简其现。
萧西布脸上的表情变化了九百九十九种,最后归静于一抹羞涩的红晕挂上了他的两颊,他走上前去,只一作揖,恭敬地道:“简馆主,区区这厢有礼了,在下如此冒犯馆主,实乃是无奈,想要等馆主愿意告诉在下一个人的消息。”
“哦——”简其现那样面对着空气的面容突然一僵,“公子一连好几天来其现茶馆内阁偷看其现,想不到就仅仅只是为了得到一个人的消息?”
“很重要的一个人的消息。”萧西布颔首,似乎是在喃喃自语。
时间的无涯似乎就在那一刻蒙上了情愫,情愫在往今的崖壑里,春草碧波。那一刻,他在袖中爱怜地轻抚着一块木雕,那木雕是他用飞刀耗时三天三夜刻出来的一个背影。本要把这“背影“呈到简其现的眼前的,但他心想“若是给她看,她若只是笑我也罢了,但若是她做出些奇怪的举动怎么办?“就将袖中的木雕攥了回去,正颜道:“前些天里,可有个姑娘向馆主您打探过蝶窟十三右翼,——杨殿青的消息?“
“……”简其现愣了,她好似听到了一声春雷,划过这冬日的长空。萧西布见她没有说话,又描述道:“那姑娘身穿着白衣,用金环束着长长的秀发搭在背脊,她的手里握着……”
“没见过这样的一个人。”冷冷的,简其现打断了他的话,似乎也再不想听他胡言乱语说下去。他愣在了那儿,良久,突然想说什么,却只好无奈地退了下去。
简其现忙从窗外回眸,只见萧西布的背影在远处的转角消失不见。她的心,像是被蜉蝣停歇过的枝条,突然感觉无限的惋惜。
“摇素!”她唤来了丫鬟,声音突然变得像是川谷的流溪,又像是清风穿过琼瑶的孔,“你看他的脸了吗?”
“哎哟小姐,摇素哪敢看啊?这传说也不定是真是假,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叫馆主。”
“哎哟小姐,没听过开个茶馆还叫馆什么主的。”
“我们开的是‘查馆’,不是‘茶馆’,是‘明查暗访’的‘查’,‘追根查底’的‘查’。”
“哎哟小姐,您可是在那门楣上明明镌着‘茶馆’两个大字的!”
“摇素。”语气里忽然情深,但馆主的面容忽露狡黠,狡黠极了,她的眼睛忽然弯得像月牙,又忽然圆得像太阳,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愉悦呢!
“小……姐……”摇素的声音忽然颤了,带着哭腔。她忽然感觉这内阁的气温缓缓下降,心里虔诚地乞求一丝阳光。阳光在一阵沉默中果然不期而至了,偏偏又听小姐清风透玉般悦耳的声音冷冷地压了下来:“鉴于你从来不管我叫‘馆主’这一点上,小姐我罚你明天去看萧公子的脸。”
摇素的脸一下子白了,伸手从额上抹下一把冷汗来,半晌,才哭丧着道:“哎哟小——馆馆馆——馆主,摇素才十二岁啊!这——这——这害了单相思可——可是毁了一辈子的事啊!”
看着摇素急得都哭了的样子,简其现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但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容颜又蒙上了冰霜,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笑过似的:“摇素,帮我把那‘朝夕对’拿来西厢我房间里来。”
“哦。哦。”似是来不急接受冷暗到阳光的转折,摇素愣了好一会儿才雨转初晴,忙双手拭去眼泪,“是是,小姐,我这就去拿来。”
……
西厢。西窗。简其现对窗点烛,那叫“朝夕对”的一双红烛被她点亮了又闪闪地映入了她的眼帘,她的眸光在火光里闪动,像是屋檐将落却又未落的雨滴。
她望向远方,远方只有朔风卷一地的银装,道是一场望却无回望的境地潺潺地在她的心里荡开来,她想起了第一次和殿青相见的情节,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吧,天寒地冻的,她蜷缩在树下打颤,肚子里饥饿碌碌,那时殿青不知道怎么就出现了在她的面前,递给了她一个热乎乎的烧饼……他将她领到了蝶窟,他对她说:难得你我都是孤儿,从此你做左翼,我做右翼,我俩就相依为命吧。多少年以来,殿青的这句话汇成了暖流,流在她的心上像一根羽毛轻挠着爱恋的痒,可是这是最可怕的,如果只是单恋的话——作为蝶窟弟子的她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世间情深,莫过于单恋一个人,而情到深处,便会为情所困,然而为情所困并算不上痛苦,最痛苦的是在某种情况下,这样的情愫会引动蝶窟最残忍的杀阵——引魂杀。实际上,蝶窟一门就常常用这种杀阵让那些为情所困的弟子解脱。
幸好她没有为情所困,至少她没有单恋。殿青是什么时候也爱上她的?她不知道。只知道有一天,殿青就告诉她:他要娶她。于是他们就来到了这座城市,可是在他们临近成亲的日子,殿青就忽然失踪了……
她曾千方百计地寻找他,可总是一无所获,最后只好开了个茶(查)馆,凭借着她蝶窟弟子的号召力,在短短的半个月便可借天下苗人打听天下事了,只是在这纷纷扰扰的天下事中,她只关心殿青消息这一条。
然而讽刺的是,茶馆那么多人,那么多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偏偏就没有一条是关于殿青的。就连那张“杨殿青在晓风残月楼”的字条,也是外界一个不愿留名黑衣蒙面人送上来的,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这其中的种种为什么,那时就兴冲冲地去找晓风残月楼少楼主去了,可是她失望了,她的直觉告诉她,那萧公子其时也并没有欺瞒她,殿青真的不在晓风残月楼里。
她把那字条放在了“朝夕对”的火焰里,点燃了,也不再有心思去想这其中的种种为什么,只呆呆地看着字条燃了灰烬,用自己原本就川谷流溪般的声音,落针遗音般轻轻地叹息:“殿青,还有一百一十四天便是我们成亲的日子,可是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