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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7章 梳理(9)

几位宰辅同望过去,寻常甘愿做一个隐身辅弼,除了帮衬韩冈,一般极少主动开口的沈括一下成为焦点。顿时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沈括方开口说道,“今天是燕达守皇城。”

章惇怔了一下,旋即皱起眉头。看了看韩冈,韩冈沉默的摇了摇头。

燕达对先帝忠心耿耿——至少表面上如此——平日对都堂则是十分恭顺,所以都堂才能容得了他。但是以这几日的事端,肇事者必然有所依仗,想来军队里面,也是应该有人的。

燕达到底是不是那个人,章惇和韩冈都不会为他打包票。

心中立刻就在燕达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叉,章惇问沈括,“明天值守的是谁?”

“明天是王舜臣轮值,守宫城的是李宪。”

“那就明天去。”章惇拍板道,“今天先让陆佃进去说一下。”

只是定下之后,章惇又有些犹豫,“玉昆,李宪……”

韩冈明了章惇之意,“那就换童贯。今天就让李宪去河北,他既然想立功,就让他去好了。”

“童贯是李宪弟子吧?”章惇还有点犹豫,他并不在乎重用阉人的名声,但对于自己在皇宫中的安全,则是份外重视。

韩冈道,“童贯是聪明人。”

“那就他吧。”章惇叹了一声,“王中正病得真不是时候。”

王中正是都堂掌控皇城的关键人物,一直都为都堂稳定皇宫。为了褒扬他的功绩,都堂甚至不顾士民议论,授予他郡公之任,等他死后,甚至能够追赠国公。作为内侍,刑余之人,王中正已经在大宋官场上做到了顶。

他如今年纪老迈,体衰多病,只是多次上表乞骸骨,都被太后和都堂慰留。不过近日生了病,在床上好些日子没能起身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过去了。

能够在人望和信任上,能够达到王中正那个等级的,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其实都堂也不指望内侍之中还能再出一个王中正,王中正的际遇,那是因缘际会,不可复制的。剩下的李宪、童贯之辈,要么威望不足,要么不敢信任,都很难让都堂将皇城之事,彻底交给他们。

“希望王希烈能够早日康复。”韩冈从来就不顾忌与阉人交往,与王中正交情甚佳,甚至以表字相称。在场的都见怪不怪了。韩冈的脾性如此,士林中也多称赞他是念旧情、不忘本。

“真得有他在才能让人安心。”章惇皱着眉,又道,“福宁殿那边必须加强戒备,得盯紧了,不要让他觉得有机会了。”

皇帝前些年因为犯错,曾经被迁出福宁殿,不过日前又被奉迎回去。但不论住在哪里,眼下的这位皇帝,都堂都不可能让他拥有任何实权。皇帝与天下万民隔离,除了每旬去探问太后,甚至连郊祀、明堂,都由都堂委托大宗正代理。按照都堂的想法,这位天子,最好一辈子都安居在深宫中,多亲近些女色,炼炼丹,吃吃药,就这么过上一辈子,当然,不要生出男丁。

曾孝宽道:“皇帝近日没怎么闹事,还算让人省心。”

章惇摇头:“如此安静,暗地里必然有所图谋。”

韩冈听着,问道,“前段时间闹事呢?”

章惇板着脸,“行迹昭彰,还有什么可说?”

说完,却与韩冈同时一声笑。

任何时候,都堂都不会放弃对皇帝的警惕。

“既然如此,还是要派人去看一看的好。”曾孝宽道,“陆佃不是要进宫面圣吗,顺道去一趟福宁殿,他的那个翰林学士,正是天子私人。”

吕嘉问刻薄的说,“陆农师怕是不想做这个天子私人。”

翰林学士的身份越发的尴尬。他们旧时本是天子私人,带上知制诰后能为天子草拟诏书,不带知制诰,更是意味着皇帝的看重,以及其在朝堂中的地位。

能够提名御史,能够参议朝政,只有天子才有资格任命翰林学士,宫中还有专门的学士院,别称玉堂。

现如今知制诰都是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则是都堂提名,几乎快要成为外放议政的标配了。像黄裳这样的老资格的翰林学士,都不加承旨二字。玉堂更是与中书门下和枢密院一同被锁在了深宫中,与草木同朽。

韩冈摇摇头,“现在谁还想做呢?”

大体上的应对都决定了,这一场紧急会议也就没有继续拖延时间。

除了值日的沈括,其他宰辅们一个个离开都堂,章惇走在最后,在更多的护卫中,返回了府邸。

回到家中,章惇就独坐在书房中,静静的一动不动,既没有批阅公文,也没有接见求见的官员,就只是坐着,仿佛夏日雷暴前的平静。

章持在书房中服侍了半刻钟,从房间里面出来,脸色都是煞白的。远远的看见自家的兄弟往这边走,连忙挥手,待章援到了身边,一把抓住,压低声音说,“今天情况不对,没事别进去。”

章援脚步就是一顿,瞥了一眼书房,低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要知道就好了。”章持道,“回来后就让人去找代乐知,估计是行人司这一回犯了大错。”

代乐知提举行人司,虽然品阶不高,手中权柄却重,京师内外打探,过去是皇城司的差事,如今则归于了行人司,甚至还有抓捕和关押的权力,是章惇手底下最为得用的一帮人中的一员。

章援更加低声,“是广场?”

“当然,当街开枪。行人司失察之罪逃不了。”章持冲书房努努嘴,“估计是被人挤兑了。”

章援摇摇头,他们父亲虽然是首相,但次相绝不是好相与的,两边本来就是有争有和,这一次行人司犯错,估计就是被那一位抓住了。

“要进去吗?”章持问道。

章援摇摇头。

他们都过了三十而立的年纪,出外任官的经历也有过了,可在他们的父亲面前,还是像过去那个因为担心没有做好功课而被训斥的少年。

瞅了书房两眼,章援决定还是不要立刻进去,先看看风色再说。章持则回到书房门口,等待父亲的召唤。

过了片刻,行人司之长匆匆赶来,脸色苍白,犹如死人,显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犯下了大错,站在门口通名的时候,连声音都带着抖。

章持将他带进书房,悄然退出,将门轻轻掩好,依旧站在离门不远处地方,而他的兄弟,这时候从旁边的小门探出了头来,鬼鬼祟祟的走近了,仿佛回到了少年时。

先冲旁边的亲随笑了笑,亲随识趣的低下头,走远了一点,章援就站定了,光明正大的准备偷听。

但让两兄弟失望的是,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训斥,书房里的声音只要不是很大,就很难传出来,两人在门前等了一刻钟,就见到行人司的主官从书房中出来。脸色好了许多,如释重负的样子,看见章持章援,还陪着笑脸点头问好。

章持、章援面面相觑,难道不是要训斥代乐知,而是有要紧事要他去办?

不过眼神交换中,都对自己的猜测暗自里摇了摇头。知父莫如子,章惇的怒意是明摆着的,什么事都不做,把代乐知找来,不会是因为不相干的事。

以自家父亲的脾气,心里面的火气如果能够爆发出来,就是骂得狗血淋头,都是安全的,那是代表他还没有放弃这个人。不相干的人,堂堂首相怎么会去浪费时间训斥?而现在这种和风细雨,却反而是心中有了决断。眼下的和气,只是需要其将事情办好再说。

从自家父亲的反应上,加上对都堂广场枪击案的一些细节的了解,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章持本来还有几分怜悯,想明白后,看着代乐知赔笑讨好的一张脸,心里多添了几声冷笑。

走了几步将行人司提举送到了书房院落的门口。刚刚返身回来,就听见书房中啪的一声脆响。

章持与章援互看了一眼,章援就向门里面指了一下,章持苦着脸,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

书房之中,章惇还是安然的靠在摇椅上,跟方才章持出去前没有什么两样,唯独地上满是的晶莹的透明碎片。

章持正低着头,就听见章惇平静的声音,“滑手了。”

滑手?

章持看清东西后,心中就是一惊。摔在地上,碎成千百片的,不是别的,是章惇最为喜爱的器物。

不是玻璃杯,而是水晶杯。不是如今工匠磨制,而是千年以前的匠师手笔。

虽然只是朴朴素素的透明圆杯,比市面上常见的玻璃杯还不如,却是货真价实的千年古物,章惇对此珍惜异常,得到时便题诗以记之,放在自己的书房中日日把玩,今天却被砸在了地板上。

章持不敢多问,自家父亲气得把最心爱的杯子都砸了,这火气他可是不愿揽到自己身上。连忙叫人进来打扫,自个儿则亲自捧了杯凉茶过去。

章惇坐在交椅上,接过凉茶后,也不说话,将茶盏拢在手中,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戴了面具。

阴沉着脸的宰相,让书房内间都不像是在夏天了,进来打扫的仆人一进门身姿就僵硬了,弯腰扫地,脸色一点点的苍白了下去,就好像是进了御苑狮笼中打扫的饲养员,却发现狮子还没被赶紧内间的笼子里。

匆匆忙忙的将房内的碎片都清理干净后,洒扫仆人就提着簸箕往外走。走得急了,脚在一掌高的门槛上绊了一下,直直的摔了出去。

章家家规森严,这仆人摔出去时却是连叫声都没敢出,落地时砰的一声重响,听起来就让人感觉疼。倒是外面的章援叫了起来,章持赶出去,却见自家兄弟满头满脸的水晶渣子,一只簸箕倒扣在头上。

仆人摔得差点闭过气去,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一抬头,又看见章援的惨状,当真吓得魂飞天外,抖得跟生了病的瘟鸡一般。

章持却是快要笑出声来了,紧紧抿住嘴,强忍着说风凉话的冲动,招手唤人过来帮忙。

那仆人爬起来了,一边抖着一边过来要帮忙,一对粗糙的手哆哆嗦嗦的凑过来。

章援的一对眼睛越瞪越大,却不敢动。

夏天穿得单薄,水晶碎片飞过来时又是冲着面门,一多半扎在皮肉上,还有些落在了领口里,动一动就扎人的疼。他现在整个人直挺挺的站着,比都堂前的卫兵站得还要挺直。那仆人粗手笨脚过来帮忙,结果可想而知。连忙大叫,“别,别乱碰。”

他刚刚叫出声,眼睛突地瞪圆,忙闭起嘴,就像被卡着脖子的母鸡,咯了一下就没声音了。

章持忙回头,却见自家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房门边,正拧着眉看着门前的一地狼藉。

仆人慌得连忙跪下,丝毫不顾满地的碎渣,章援一点一点的弯下腰,准备行礼,却将正常的动作放慢了三四倍。

章持知道章惇不喜欢杂乱,小心翼翼,“大人?”

章惇没发作,对章持道,“楚国夫人病了好些日子了,家里有什么对症的良药,派人送去一些。”

楚国夫人是楚王王安石的遗孀,送王安石归葬金陵之后,先是回了京城,之后又因故返回金陵,现在就还在金陵,弄得国丈王旁不得不跟着来回跑。外人知道了,都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感叹幸好如今有了铁路,不然二十二程的驿路,一个月走三趟,能把六旬的老人折腾得只剩下一口气。

莫名其妙的送礼送到江东去,章持狐疑的望着章惇,感觉自己的父亲是说错了人,轻声提醒道,“大人,是不是齐国夫人?”

章惇看了儿子一眼,重复强调道,“楚国夫人。”

章持更加迷糊,“今天?”

章惇点点头,瞥了眼章援,“回去弄干净。”说完拂袖回房。

章持对兄弟递了个抱歉的眼神,匆匆忙忙的就走了。章援苦着脸,慢慢的蹭着回头出门,走到一半,回头看见闹出一滩事的仆人还跪着,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打扫干净赶紧走?”

回到房间中,章惇坐在摇椅上,铁青着脸坐着,许久,才冒出一句,“自作聪明。”

过了半晌,又一声叹,“自作聪明啊!”

他已经说不清到底是说人,还是说己。

韩冈的车马刚刚拐进家门前的街巷,前面就看见一辆双轮的旧式马车停在侧门口,因为双辕加身,使得挽马要承担一部分马车重量,很伤牲畜,如今已经是很少见了。

走在前面的亲随拨马回头,靠在车窗边告诉韩冈,“相公,是四郎回来了。”

听到儿子的消息,上车后就板起脸的韩冈,神色总算缓和了下来,“都回来了。”

韩冈前几天将家里的老四韩铉派去了开封府南面的鄢陵、扶沟、太康诸县,查探当地灾后救治的情况。

他高居九重,底下的事情都是听当地官员报告,以及一些人的密奏,得到的消息往往都是经过扭曲和遮掩的,不能反映全部的事实。

其他事情,韩冈就放过去了。只要保住大方向不错,下面的事还是得交给地方官来处置。唯有灾伤和军情例外,能够引发大规模的危机,不能任由地方官遮掩事实。

韩钟、韩钲过去都曾被韩冈派去州县微服探查,如今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老三一心钻在学术里,他便把老四派了出去。

韩冈在院中下车的时候,韩铉已经站在车外行礼,身上穿着市井中最为常见的衣袍,一身短打葛衣,一幅细麻布裹头,手肘腰间还有两块不起眼的补丁。衣袍虽旧,却是被尽量整饬得干净整洁,很是精神的十多岁的少年人,活脱脱一个在商铺里跑腿的小学徒。

见儿子精神还好,只是稍微黑了一点,韩冈点点头,吩咐道,“换身衣服再过来。别忘了进去见见你娘,这两天都记挂着你。”

半个时辰后,韩铉来到韩冈的书房中。

沐浴更衣过的韩铉,只用了一根青玉簪扎着头发,身长玉立,相貌俊秀,从小学徒变身成一位翩翩佳公子。

韩冈放下手中的公文,让儿子坐下,脸上的微笑显得心情不恶,如同闲谈一般的问,“这一趟走得怎么样?”

韩铉正襟危坐,“儿子南下走了一圈,各县的铁路都已经修复了。京扶支线本说是被洪水冲毁了三里多长的一段,但儿子去了扶沟,看见车站已经可以通车进人,再一问,说是已经修好了。其余诸县大体类此。而各县的官道,则都是刚开始整修,有几处地方就只能看见两三个人在夯土。”

韩铉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开封府界的交通图,指给韩冈看,“就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只是装装样子。儿子去了七处维修段,便有三处在怠工。”说着,就有些愤愤然。

韩冈低头看韩铉的地图,上面用细铅笔做了不少标记,看起来都是他这几天走过看过的地方。

韩冈点点头,看着地图就知道韩铉是用心了。

“做得不错。”他抬头对儿子赞许的笑了笑,“不过四哥你要知道,为公为私是不一样的,眼下的事,是人之常情。”

各县的灾民是有数的,能干活的劳动力也就那么多,要是当地的知县让百姓们先去修官道,铁路的维修就得往后放。韩铉去的南部各县都不在铁路的主干线上,不属于国有,而是私营,被耽搁赚钱的铁路东家们可容不下这么大公无私的县官。相反的,只要救灾物资能送进当地,物流通畅,官道修得慢一点也不会引来上级的不满。

所以不仅仅是南部诸县,开封府中其他受灾县镇,都是日赶夜赶,将县中的铁路先修好,然后才是官道。

韩铉年轻的脸庞上,不满则溢于言表,“都忘了是拿得谁的俸禄。此等私而忘公之辈,朝廷何不加以重惩?”

“只要在时限之前将官道修好,朝廷不可能加以责罚。”韩冈说道,“只要能够尽早使得灾区物流重新畅通起来,朝廷甚至还要嘉奖其办事有力。”

韩铉紧抿住嘴,不敢反驳韩冈,可显然是不服气的。

对儿子的年轻,韩冈只有微笑,耐心解释道:“官中行事,不能损公而肥私,但公私两便,却是要提倡的。”

韩铉嘴皮子动了动,像是要反驳,却又强行忍住。

韩冈心知自家四子看着跳脱,性格却是最倔强,又爱认死理,很是不好教育。

还好韩冈对儿子的耐性是极充分的,也愿意稳下来教育儿子,“虽然为了当地铁路东主的利益,各县都去先行修理铁路,将官道的修复放在了后面。但道路畅通了,救灾的物资送进灾区去了,并没有影响到灾民的救治和安置,这就是公私两便。”

韩铉倔强的反驳,“铁路只是一条,各县被冲毁的道路不知有多少条。大人只看到了官道,可其他道路呢?各乡各里,都不是官道连着的。朝廷不顾,私家也不顾,那里的百姓该求助何方?”

“所以为父才要你去啊。”韩冈道,“看看清楚,到底有没有延误对当地灾民的救治。只要当地县官解决了最主要的矛盾,那就有功无罪。”

韩铉张口欲辩,却又为之结舌。

韩冈对儿子道,“还记得为父说的矛盾论了,任何时候,都要先抓住主要矛盾,解决主要矛盾。四哥你说说,灾伤之后,何者为大?什么才是最主要的矛盾。”

韩铉紧紧抿住嘴,低下头,不甘心的低声道:“大人说的是,孩儿知错了。”

“这不是训斥你,把头抬起来。”儿子有不同的想法,只要不是原则问题,韩冈还是很有教导的心思,“有想法是对的,有自己的思想才能算成人。圣人之言不能盲从,前人的知识不可盲信,为父的话也一样,因为是前人心血的总结,故而要尊重,要学习,但必须要结合实际进行思考,这样才能成为自己的东西。平常的学习,要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方能做到笃行之。自己都不甚明了,甚至不信,怎么去践行?”

韩铉点头应是。

他并非脾气犟到不肯听人话。只要有人跟他说道理,说得他明白了,他也会老实认错。但如果不能让他心腹,就是韩冈,他都是嘴上认错,心里不认。

之前家里不让他跟他那些市井中的狐朋狗友鬼混,都是阳奉阴违,训斥时还辩驳得振振有词。那时担心弟弟的韩钟还建议韩冈,干脆把那几人都找个罪名送去西域开荒,只是韩冈担心韩铉的逆反心理,犹豫了一段时间。不过当韩冈把那几人对韩铉两面三刀的事情揭开来,韩铉立刻就跟他们翻脸了,之后都没有了往来。

韩冈对说服了这头倔驴大感欣慰,叮嘱道,“你要记住,日后为官,理当清正,但不要迂腐。”

“这么难,儿子可做不到。”韩铉笑了起来。沉重的心情刚过去,跳脱的性子又冒出来了。

韩冈笑了,“如果做不到,宁可迂腐一点,也要保证清正。”

“司马光那样的?”韩铉扬眉问道。

“司马光几曾迂腐过?清可算,正可不至于。其慎于私德,公德有亏。”韩冈很少在子弟面前品藻时人,今天倒是给儿子带出了话来,“差役法之弊,司马光在变法前曾经几次上书言及,等到你外祖推免役法、行雇役事,又改口极力赞扬差役,这要是迂腐,什么才是随机应变?”韩冈嘿的一声冷笑,“还是苏子瞻好,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坚持要服役的百姓在他家里跑腿做事呢。”

闲谈时带出苏轼,倒是跟韩冈最近看到的一份报告有关,让他忆起那个已经消失在朝堂上的名字。

那是一份广东走马对一众流放至当地的罪臣日常情况的报告,上面说苏轼在海南过得甚是自在,比起广东的梅州等地,儋州的瘴疠就没那么严重。

而且苏轼在当地诗文写了不少,朋友也交了许多,颇有几首好诗好词传回京师。因为章惇暗地里的照顾,苏轼虽说是流配,其实比编管还要轻松一点,每天只要按时回到当地官府安排的住处,就能自在的在周边游逛。

朝中有人,不仅好做官,也好做人犯。若不是因为他犯下的罪过实在是无法赦除,早就有人为了讨好章惇,提议把他给赦免召回了。

思绪只岔开一点,就给韩冈拉了回来,他继续问儿子南去察访的见闻,“各县县城中的情况如何?”

“都挺好。”韩铉道,“街面上看不见流民。听说之前灾情最重的时候,许多百姓都逃进县城。各县衙门按照大人编写的《灾伤应对条例》做事。及时赈济,加强防疫,灾后又组织灾民以工代赈,要回乡的就及早打发回乡。没有流民集中逗留,也就没有什么疫症流行。几个县的化人场儿子都去看过了,跟附近的百姓打听过,行灾的那一段时间里,最多的太康县也只有百多具尸体。”

韩铉说着又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到其中的一页上,指给韩冈看,每一个县的条目下面,都有几个草码数,数字后面,又有简单的几个字标识出处。数字有多有少,少仅二三十,多则百余。这是韩铉从不同渠道了解到的数据,因为不是官府的统计,缺乏全面性,但整体上没有偏离当地报告的数字太多。

韩冈从上到下看过一遍,点了点头,这人数基本上对得上。虽说还有些参差,但也只是因为韩铉能询问到的对象有所局限罢了。

“移民的事呢,有没有强迫的,或是阻止的?”韩冈随手翻着韩铉的随身笔记,又问。

“强迫倒是没有,”韩铉回想道,“要说阻止,有件事不知算不算。”

韩冈道,“说来听听。”

“这件事说来有趣,”韩铉道,“其实儿子这一回在太康县,还扮了一回流民。”

“哦,当真?”韩冈扬了扬眉,听得升起了兴趣。

“当然,儿子怎么敢诓骗大人。儿子当时换了身破旧的衣服,打扮得跟街上的流民没多少差别。到了县衙外专设的移民处,就进去报了名,自称是乡里的殷实人家,只是一脉单传,这一回遭灾,家破人亡,没有什么亲戚可以投靠,想要去云南闯一闯。”韩铉眉飞色舞,很是得意。

“当时守在移民点里的就一名老吏,六十七十了,老眼昏花,没看出儿子的身份不对,把儿子的话都当了真。听儿子说要移民云南,就满口劝说人离乡贱,又说京师户籍难得,外地富贵人家若有子弟想要应考,还想方设法办一个京籍,也容易过那举试,哪有不做京师人,反倒去做蛮夷的?不当人子,祖宗九泉下都睡不安稳。还劝儿子去东京城找一份工,说儿子看着模样不差,又识字,肯定能进馆子里做个跑堂,或者去店铺里做个学徒,用心做几年就能做掌柜了。”

韩铉说到这里忍俊不禁,就嗤的一笑,强忍着,“那时候,娶妻生子,强如去边疆赌命。后来那吏人许是见儿子口齿伶俐,模样又不差,说着说着,又说要给儿子介绍一家有根脚、又待下宽和的东家,还说那东家家里只有一独生女儿,只要儿子老实肯干,做人实诚,做两年说不定就招赘了。儿子千辞万让才脱了身。”他边说边笑,越是说,笑得就越是厉害,“儿子回头还想,幸好跑得快,不然就给人拉去做上门女婿了。”

韩铉最后说得自己都哈哈大笑,韩冈也为之莞尔,“要是你给人捉去做上门女婿,为父可就不知该怎么跟你岳丈交代了。到时候,说不得真得捏着鼻子还了旧贴,认下新亲家了。”

韩铉终究年少脸嫩,自己说没什么,听韩冈提起他的婚事,就有点脸红,嗔怪道,“大人!”

“好了,不说笑了。”韩冈也不取笑儿子,正色道,“按你说的,你要去太康县的移民处说要移民云南,然后被当班的吏员给阻止了。”

“大人,”韩铉连忙道,“这不能算是阻止吧,只是劝说了几句。”

对抗朝堂,这可是大罪名。他可不想因为几句话的事,就把那唠叨嘴碎却是一片善意的老吏给害了。

“是不能算,只是老吏多嘴,还是好心。真正的阻止,是拒绝办理,是直接与朝廷的敇令对抗。不过他这种想法在京师周围当不在少数,无怪乎各县移民不多。”

“是不多,只儿子打探,太康县登记的也就两百来人,其他县也不多。”韩铉在笔记本上翻了一页出来,指着上面的记录数据,“其中还有好些第二天就反悔的,要不是朝廷给了十天的考虑期,县里呈报得太及时就能落下大麻烦。”

韩冈默然点头,说起移民,北方最开放的是关西,南方是福建,主要还是商业风气最为浓厚,舆论偏外向,当地人敢于往外跑——福建那是自古以来,关西的风气转变倒是韩冈一手带起来的。

这两处地界,好些人家的次子、三子长到十五六,没有别的门路进待遇好的工厂,又不愿去做苦工,就扛起包裹就到当地的移民处办理登记了。再怎么差都能平白落下十亩地,看着危险,说不定就发了呢。

但其他地方就不行了,北方的移民情况尤其属京师最差。尽管每一次大灾,都是移民大量出现的时候,可这一回开封雨灾,京畿府界,最后确定要移民的百姓,拖家带口也就不到千人。京畿的百姓他们一贯是不愿外迁,京外的洛阳、大名、应天这一干大城市都不去,更不用说去西南、西北开荒了。

但当地官员救灾工作做得好也是事实,不然没吃没喝,再不想去也得去了。

“医院,物资发放,这些事上,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韩冈继续询问,他不嫌耽搁时间,韩铉这样的第一手资料很重要,趁机教育儿子更是重要。

“都好。”韩铉道,“毕竟是京府,都堂选调的亲民官都是有能力的,儿子一路上,都从百姓嘴里听得不少夸赞。嗯……”

说着,他又回想了一下,继续说:“鄢陵的富知县才上任,百姓提到他的不多,说他好的也是说富老相公的孙子,肯定不会差了。倒是上上任的狄知县,狄正青,鄢陵黎庶皆是交口称赞。说他兴修水利,推广耕作新法,一年到头都在忙碌。可惜就待了一年半。”

“磨勘上中,京府课最第一,为父眼又不瞎,会让此等良吏沉沦下僚?”韩冈一笑,“他已经在无为军做知军了。”

“啊,还说要跟大人好好推荐他呢。”韩铉很是遗憾,又惊叹道,“磨勘竟然能拿到上中,这也太有能耐了。”

官吏磨勘上下九等,上上向不与人,上中就是最高一级,官场中平均两三年才得一见,不是大功劳或是表现得极为突出,绝对拿不到的。绝大多数官员,就算做到宰相,照样一辈子都没拿到一个上中,韩冈累累勋功,又有挽天之倾的大功绩,也只有三个上中考绩。

当然,所谓磨勘,也只对中低层的官员意义重大。对议政以上,也就是过去的侍从官以上,并不需要看得太重。都是朝廷重臣了,拼的是后台、人望和手腕,考绩什么的,不要太难看就行。展两三年磨勘,罚几斤铜,于他们而言都不是事。

韩冈自不会对儿子说以上这些,他笑道,“你也说他兴修水利、推广耕作新法了,只这一条就让鄢陵当年的收获增长了一倍,税赋增加五成。又兴修医馆、图书馆、漏泽园,还为各村免费打了风车深井,这些事,都是没有驱用太多鄢陵百姓的劳力就给他做成了。还有鄢陵狱讼,他也做得很好,没有恶性大案,寻常案件处理得又及时,有半年多是牢狱中只有老鼠跑,故而士民皆称赞。”

“难怪。”韩铉听着啧啧称叹,又好奇的问韩冈,“他姓狄,是不是狄武襄家的人?”

“不是。狄武襄诸子皆是武职,孙辈只有狄谘长子得了荫封,其余皆无官禄,更别说有人考中进士,做了京府知县。”

韩铉现在是对韩冈惊讶了,惊问道,“大人,这些人事你都记得?!”

没了狄青之后,狄家在京师中只是寻常门第,这样的门第在京城内有几百家,韩冈贵为宰相,对一个普通门第的子弟任官情况都了如指掌,这不能不让韩铉感到惊讶了。

“狄武襄世居开封,狄家子弟哪里可能亲民京府?还有,狄家的女儿没做成皇后,停了几年,现在跟你王二叔家的瑞哥定了亲,为父怎么不该清楚狄家的事?”

“啊?!”韩铉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韩冈道:“就前两天才纳彩的。”

韩铉犹自惊讶,“上个月还跟王三哥哥他见的面,什么都没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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