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白天很长的六月里,乳牛场里的大多数人,太阳一下山就上床睡觉了,甚至更早一些,因为在乳牛产奶丰沛的时节早晨挤奶之前的活儿很早就开始,而且很繁重。苔丝平时都是和伙伴们一起上楼的,但今天她却是第一个回到寝室的;当其他姑娘进入屋子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同伴们进来后她被吵醒了,她看见她们在已经西沉的太阳那橙黄色的余晖中更换衣服。她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但伙伴们的说话声再次吵醒了她,于是她偷偷地望着这些伙伴。
她那三个同室伙伴都没上床。她们都穿着睡衣,光着脚丫站在窗前。她们正饶有兴趣地望着花园里的某个人,快活的圆脸,有黑头发的苍白面孔,和赤褐色头发的白净的脸紧紧地凑在一起。
“别推!你能跟我一样看得很清楚,”赤褐色头发的也是最年轻的雷蒂说,她说话时依然紧紧地盯着那个人。
“你爱上他像我爱上他一样没用,雷蒂·普里德尔,”长着快活的圆脸、年纪最大的玛丽安狡黠地说。“他心里想的是别人,不是你!”
雷蒂·普里德尔仍然注视那目标,另外两个姑娘重又对窗外张望。
“他又在那儿了!”面孔苍白、头发又黑又潮、嘴唇曲线分明的伊丝·休特叫喊着。
“你什么都别说了,伊丝,”雷蒂回答说。“我看见过你亲他的影子呢。”
“你看见过她做什么事情?”玛丽安问。
“嘿,那天他站在乳清盆旁边排放乳清,他的脸在后面的墙上投下影子,离正站在那儿装桶的伊丝相当近。伊丝就把嘴贴在墙上亲他的嘴的影子。他没看见可是我却看见了。”
“哦,伊丝·休特!”玛丽安说。
伊丝·休特的脸上泛起一片玫瑰色的红晕。
“嗯,这么做不会伤害到谁,”她强作镇定地说。“如果说我爱他的话,你们俩也一样,玛丽安,别忘记了。”
玛丽安整个面孔本来一直都挺红,现在不能更红了。
“我!”她说。“真是说什么呢!啊,他又来了!亲爱的眼睛——亲爱的脸——亲爱的克莱尔先生!”
“喏——你承认了!”
“你也一样——我们都承认了,”玛丽安说;她压根不理会两个伙伴的意见,非常坦率地说。“我们三人之间还要装模作样那真是太傻了,不过我们没必要告诉别人。我愿明天就和他结婚!”
“我也愿意——比你还要急呢,”伊丝·休特喃喃地说。
“我也是的。”胆小的雷蒂低声说。
苔丝听到她们的谈话心里暖和起来。
“我们不能都嫁给他呀,”伊丝说。
“我们谁也不可能嫁给他,这才是更糟糕的事,”年纪最大的玛丽安说。“他又过来了!”
三个姑娘都在心里给克莱尔送去一个无声的飞吻。
“为什么?”雷蒂着急地问。
“因为他最喜欢苔丝·德比,”玛丽安压低声音说。“我天天注意他,发现了这件事。”
一阵沉默;三个姑娘若有所思。
“但她对他什么意思都没有吧?”雷蒂终于低声细气地说。
“嗯——有时候我也这么认为。”
“我们的这些想法多么幼稚啊!”伊丝·休特烦躁地说。“他当然不会娶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也不会娶苔丝——他是一个绅士的儿子,况且将要去国外当一个大地主、大农场主!或许他会要我们去给他当帮工,每年给我们很多钱,这倒还有可能!”
三个姑娘都唉声叹气起来,体态丰盈的玛丽安叹气最厉害。躺在床上的苔丝也在叹气。年纪最小、长着赤褐色头发的漂亮的雷蒂·普里德尔眼里满含泪水。这三个姑娘继续默默地观察了一会儿。可是,对此毫无觉察的克莱尔先生进了屋子,她们再也看不见他了。天色暗下来,她们爬上床去。不久,她们听见他上楼梯进入他的屋子。玛丽安很快响起鼾声,伊丝却过了很久才睡着。雷蒂·普里德尔是哭着进入睡乡的。
即使在这个时候,感情更深沉一些的苔丝还远没有睡着。三个姑娘的谈话是这一天她被迫吞下的又一颗苦丸。她心里几乎没有产生丝毫妒忌;在这件事情上,她知道自己有优势。她意识到,只要稍加注意,自己就能击败这几位坦率的同伴,赢得安吉尔·克莱尔的喜欢,因为她身材比她们好,读书比她们多,还有,虽然她比玛丽安和伊丝年纪小,却比她们更有成年女子的气质。然而,严重的问题在于,她是否应该这么做?当然如果严格地说,她们四个人都没有什么希望,但假如说到四个人当中有谁可能引起克莱尔一时的好感,能够在克莱尔逗留此地期间引起他的关注,能够享受到这种快乐,这倒并非没有机会,可能这机会已经存在。从前也有过如此门不当户不对的恋爱最终导致正式婚姻的例子。而且,她曾听克里克太太谈起克莱尔先生有一天笑着对她说,如果在殖民地拥有一万英亩牧草地需要照料,有牛羊需要饲养,有庄稼需要收割,那么,他娶一个打扮时髦的闲雅女士有什么用呢?唯一适合于做他妻子的将是一个农家女。但不管克莱尔先生这话是否当真,她苔丝已经永远不会允许自己嫁人,而且已经拿定主意要坚决做到,那么她干嘛还要在克莱尔逗留陶勃赛期间把他的注意力从其它女人那儿吸引到自己身上来,去争取他的好感,去贪图那短暂的幸福呢?
翌日早晨她们都打着哈欠下楼来,不过撇乳皮和挤牛奶的活儿像往常一样进行,然后她们进屋吃早饭。进了门她们看见乳牛场主人克里克跺着脚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他收到一封顾客来信,抱怨说黄油有怪味道。
“哎呀,天哪!这黄油确实有怪味道!”乳牛场主人说,他左手拿着一块沾有小块黄油的木片。“没错,不信你自己尝尝!”
好几个人围拢到他的身旁。他们都尝了,包括苔丝和克莱尔,最后,克里克太太从已经准备好早餐的餐桌旁走过来,也尝了尝。这黄油的确有一种怪味道。
乳牛场主人努力辨别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怪味道,想要弄清楚它是由哪一种可恶的牧草所造成。他想得出了神,随后突然叫道:
“是大蒜!我还以为那块牧草地里一棵大蒜都没有呢!”
听他这么一说,所有的老帮工们都想起来,有一块干的牧草地,在好几年前也跟这次一样把黄油糟踏过,而近几天曾有几头奶牛在这块地里去吃过草。
“我们必须把那块牧草地彻底检查一遍,”克里克先生接着又说。“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每个人都拿起一把旧尖刀,一起到那块牧草地去。既然这有害的大蒜平时很难被发现,那一定相当小,要在眼前这一大片繁茂的牧草间发现它们,似乎完全是不可能的。然而,因为这次搜寻相当重要,他们排成一行,人人动手。乳牛场主人和克莱尔先生在这块牧草地的最北端,挨着他们的是苔丝、玛丽安、伊丝·休特和雷蒂,然后是比尔·卢埃尔、乔纳森和已经结婚住在各自农合里的挤奶女——长着黑色鬈发、眼睛骨碌碌转动的蓓克·尼布斯和头发淡黄色、冬天在浸水草场里受了寒患了肺痨的弗朗西丝。
他们眼睛盯着地上,缓慢地移动,仔细地搜寻每块土地。这是一件相当单调乏味的事情,整块牧草地里所能找到的大蒜的苗最多不过五六根,可是大蒜的味儿过于强烈,可能只要有一头牛咬了一口,就足以将乳牛场一天生产的牛奶全部糟踏。
这一群人彼此之间在性格和心情上差异很大,但此时他们全都弯着腰,形成有趣的一排——动作是机械的、没有声音。
安吉尔·克莱尔拿定主意要坚持他自己的原则,什么活儿都要和大家一起干;这会儿他时不时抬眼看看。他和苔丝两人挨在一起当然绝非偶然。
“哎,你好啊?”他轻声说。
“很好,谢谢你,先生,”苔丝庄重地回答。
他们半小时前才刚刚谈论过一些个人事情,所以这种开场白显得有些多余。不过两人暂时也没有说别的什么。他们继续慢慢地往前走,苔丝裙子的滚边碰到克莱尔的绑腿,而克莱尔的胳膊肘偶尔会擦到苔丝的肘部。走在克莱尔另一边的乳牛场主人最后实在忍受不住了。
“天哪!这样弯着腰真是太难受了,我的腰就要断啦!”他叫道,一边皱着眉头慢慢地直起身子。“苔丝,你前两天不舒服,这个活儿会让你头痛得厉害!假如你觉得头晕就别再干了,剩下的留给别人吧。”
乳牛场主人离开了这个队伍,苔丝则落在了后面。克莱尔先生也退了出来,开始到处地寻找大蒜的苗。当苔丝发现克莱尔跟自己凑得很近时,她想起前一天晚上听见的同寝室三个伙伴的谈话,心里紧张,先开口说起话来。
“她们很漂亮对吗?”她说。
“谁?”
“伊丝·休特和雷蒂。”
苔丝先前已惆怅地在心里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即那两个姑娘无论谁都能成为农场主的好妻子,她应该推荐她们,应该把自己那不幸的姿色掩藏起来。
“漂亮?嗯,是的——她们是很漂亮——看上去也很精神。我经常这样想。”
“不过,遗憾的是,漂亮不能持久!”
“哦,不错,非常遗憾。”
“她们是优秀的挤奶能手。”
“是的,但比不上你。”
“她们撇乳皮比我做得好。”
“是吗?”
克莱尔说话时一直望着她们,她们也把目光投向他。
“她的脸红了,”苔丝大胆地说。
“谁?”
“雷蒂·普里德尔。”
“哦!为什么呢?”
“因为你正看着她呀。”
虽然苔丝此刻也许是想要牺牲自己,可她无法更进一步大声对克莱尔说,“要是你真的想要一个挤奶姑娘做妻子而不是一个打扮时髦的闲雅女士,那么,娶她们其中的一个为妻吧;别想着娶我!”她跟着乳牛场主人克里克走了,看到克莱尔留在后面,她心里喜优掺半。
从这一天起,苔丝强迫自己竭力躲避克莱尔——决不允许自己像从前那样长时间地和他待在一起,就等他们完全出于巧合站到了一起。她也把每一个机会都给予那三个伙伴。
苔丝已经是个成年女子,有了足够的阅历,根据她所听见的那三个伙伴推心置腹的谈话,她意识到安吉尔·克莱尔掌握着她们的贞操,并且认为克莱尔是在小心地避免伤害她们每一个人,因此对他产生了一种柔情和敬意,认为它体现了一种能进行自我控制的责任感(苔丝的看法也许是正确的,也许是错误的)。
不知不觉,七月里炎热的天气已经悄悄来临。热气腾腾的雨频繁地下着,使乳牛吃的草长得更加茂密,也防碍了别处牧草地上晚期的制备干草的活儿。
这是礼拜天的早晨,挤完牛奶之后,不住在乳牛场的帮工已经回家。苔丝和那三个伙伴正在匆忙地穿衣打扮,她们约好了一起去距离乳牛场三四英里的梅尔斯笃克教堂。苔丝来陶勃赛已经两个月了,这还是她的头次远行。
昨天从下午开始雷暴雨就哗哗不停地落在牧草地上,把一些干草冲进河里,晚上都没停,但是今天早上,因为大地万物经过雨水洗刷,阳光显得特别光辉明亮,空气清新而芳香。
从她们自己的教区通往梅尔斯笃克的那条小路蜿蜒在谷地的低处,中间有一段处于地势最低的地方,当这四个姑娘走到这里的时候,她们发现有五十码左右长的一段完全被雨后的积水浸没,足以淹没鞋面。倘若在平时,这种情况不会有什么妨碍,她们穿着厚底木套鞋和靴子就能毫不在乎地蹬水而过;但今天是礼拜天,是满足虚荣心的日子,也是肉体打着精神上的幌子外出与别的肉体调情逗乐的日子,她们都穿着白色长袜、薄底鞋,还有粉红色、白色和淡雪青色连衣裙,溅上一点污泥都会非常明显,于是这会儿,眼前的水洼便成了非常令人难堪的障碍。离开教堂大概还有一英里远,她们已经听见钟声敲响了。
“真没想到在夏天里河水会这么暴涨!”玛丽安说,她们这会儿已爬上路边土坡的最高处,正努力保持身体平衡,同时想要在斜坡上慢慢地向前挪动,以避开下面的水洼。
“如果我们蹚水过去无论如何也到不了教堂,要么就从大路绕过去,那样会更迟!”雷蒂一筹莫展地停住脚步说。
“迟到很久进教堂的话大家都会转过脸来看我们,我就会脸红发热的,”玛丽安说,“要好久才能恢复过来。”
正当她们就这样无可奈何地停在那里的时候,忽然听见路的拐弯处传来泥浆溅泼的声音,不一阵子,她们就看见安吉尔·克莱尔在小路上蹚着水走向她们。
四颗心同时猛地跳了一下。
克莱尔一副不守安息日的模样;身上穿的就是挤奶时穿的衣服,脚上是蹚水用的长统靴,帽子里衬有一块使脑袋凉快的卷心菜叶子,手上拿着一柄除蓟草用的铲子。
“他不是去教堂,”玛丽安说。
“不是——我倒希望他去!”苔丝低声说。
事实上,安吉尔外出是要看一下大水冲走干草是否造成很严重的损失。他一路走来,早就看见了这四位姑娘,尽管她们一心想着如何解决路上遇到的困难而没有注意到他。安吉尔知道在小路的这一段河水上涨会使她们前行受阻。于是他加快脚步朝姑娘们走来,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不太明确的帮助她们的办法——特别是怎样帮助她们之中的那一个。
这四个面色红润、眼睛明亮、穿着夏日轻柔连衣裙的姑娘,这会儿站在路边的土坡上就像鸽子在屋顶的斜面上,那样妩媚,以致克莱尔在走近之前先停在那把她们端详了一段时间。她们那薄纱似的裙子惹得很多飞虫和蝴蝶飞出草丛,又被罩在那透明的织物里逃不出去,就像被关在大鸟笼里一样。安吉尔的目光最终落到站在最后面的苔丝身上;而苔丝看见伙伴们处境窘迫,这会儿想笑却又竭力忍住,一见克莱尔正注视着她,躲闪不及,也就满面通红地跟他对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