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和不幸都是无法想象的。这里不是指狭义的快乐,也不是牙痛、风湿痛、宗教裁判所的刑罚这一类痛苦。这一类快乐和痛苦,知道了原因就可以猜晓它的程度,因为什么原因就会产生什么效果。比如说,如果我的手被开水烫了,我被汽车撞倒或者我的手被门缝夹了,我可以大概估计出我的痛苦程度,或者别人在同样情况下感受到的痛苦。无论关于自己还是别人的幸福与不幸,我们都无法预料和想象。一切取决于思路,取决于人们看法上的差异,但是我们的思想不由我们做主。我们能够摆脱掉一些不愉快的想法却不知道这个过程是怎样完成的。比如说,看戏会吸引我们全部的注意力,使我们没有时间顾及其它的事情。戏剧产生如此强大力量的原因无非是一块布景,一个大声叫嚷的男子,一个假装哭泣的女子,如果我们注意到了这一点,我们会觉得这些原因很可怜,因而这种力量其实很可笑。不过你还是会因这些做作而流出真正的眼泪,在某个瞬间,只因为一个演员不见得高明地朗诵台词,你就承担起所有人的全部苦难,到接下来一瞬间,你又和同一个剧中的人出门旅行,所有的苦难都被你抛得无影无踪。忧伤和安慰像一只小鸟,降落又飞走,我们为此感到脸红。孟德斯鸠说过:“我只消读一小时书,任何忧愁都能得到排遣。”这说明如果人们认真读书,必定完全被书本吸引。
一个坐囚车上断头台的人是值得同情的。但是,如果他在囚车里时想着别的事情,不见得他比我现在在书房里还不幸。如果他计算路上拐弯的次数和车身颠簸的次数,他就想着拐弯和颠簸。如果他想读出远远看到的一张告示的内容,直到最后时刻他的心思都会专注在此。对于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们了解什么呢?那位上断头台的人又知道什么呢?
我有一位差点淹死的同学为我讲述他自己的经历,他在跨向靠近码头的那条船时一脚踩空,掉入水中,并且沉在船底好一会儿。人们把他救出来的时候,他已失去知觉。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从死神那里走了一圈。他回忆说,掉进水里后他的眼睛是睁开的,还看见一条缆绳在前面浮漂。当时他自己本可以抓住这条缆绳,但是他没有这个愿望,他的全部思想完全被绿色的水和漂浮的缆绳占据了,他曾说这就是他生命的最后时刻。
1910年1月26日